第56章
給白術送了巧果兒, 陳冬青就回了自己家裏。
他放下東西, 就背上個竹筐出去挖草。
如今劉哥兒挖草挖的熟了, 便也不是時時與他一起。多半時候他都是自己挖好曬好了,等要去縣城那日再給他送去。
陳冬青挖草,也不是盯着一個地方一直挖。通常是這裏挖上幾天, 就換一個地方。各個地方交替輪流,也能讓野草們休養生息, 再長起來。
今日,陳冬青剛剛換了個地方, 就發現這裏的野草似乎少了, 他想着或許是劉哥兒過來挖過了,就又換了個地方。
結果挖了沒幾下,就看到不遠處也有兩個人在挖野草。那兩名村婦的背簍裏已裝了一小筐野草,看模樣已是挖了一陣子。
其中一人邊挖還一邊問另一人道:“這野草挖了真能賺錢沒?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 還有人要啊?”
那人便說道:“什麽不值錢的東西,所以說你是個不識貨的。你沒看到那陳哥兒, 就靠着挖草賺了大錢, 都有底氣和離了。”
“真的假的?這草不是當野菜吃的麽?他哪裏賺到那麽多錢的?”
“這還能有假, 劉哥兒現在就在他那兒幫他挖草。他親口跟我說的, 一天能得三十文錢哩, 你想想, 他能給劉哥兒這麽多,自己可得賺多少錢啊?一日最少能掙一兩銀子吧?”
“那可不是,至少也得一兩銀子, 不然他能舍得給劉哥兒三十文?”
兩個村婦議論的聲音傳入陳冬青耳中,把他氣得夠嗆。他幾日才得三百文錢,每日還要給劉哥兒三十文,哪裏能賺一兩銀子!
又聽到她們是聽劉哥兒說的,他就更是生氣。這劉哥兒嘴上也沒把風的,竟把自己給他多少銀錢,還有挖藥草的事情到處宣揚。
陳冬青氣鼓鼓的換了個地方挖草,挖完以後,把草藥曬好了,就去找劉哥兒。
劉哥兒此時也已經把草藥曬好了,正插着個腰站在門口給其他人聊天。
陳冬青還沒走近,就聽到他正對那幾個村婦和哥兒們說:“我跟你們講,那個婆婆丁啊,在外面叫做蒲公英,可是一種能治病的草藥呢!我這些日子就跟着陳哥兒挖這些,每日輕輕松松就能賺個三十文,可比種莊稼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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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真是命好啊,和陳哥兒關系好,他給你這麽多錢。這種活計,誰不能做,我們羨慕都羨慕不來。”一個已婚的哥兒說道。
“嗨呀,什麽關系好不好的。他能給我這麽多,自己肯定沒少掙。我跟着他幹了大半個月了,到現在都不肯讓我知道那收貨的是什麽地方,還不是防着我,怕我知道他賺大錢了。”劉哥兒大聲說道。
劉哥兒話音剛落,旁邊的幾個村婦和哥兒便都噤聲了,一臉尴尬的看着他身後。
劉哥兒回過頭,便看到陳冬青站在他身後。見他轉過身來,便冷笑了一聲道:“我原來不知,你一直是這麽想我的。”
劉哥兒說人壞話的時候被逮了個正着,頓時也十分尴尬。他臉色瞬息萬變,最終擠出絲笑容對陳冬青道:“我就是吹吹牛,你別放在心上,先進來再說。”
陳冬青跟着劉哥兒走進屋內,那些看熱鬧的村民還圍在門口。
不多久,他們便聽見屋裏傳來激烈的争吵聲。
陳冬青推門而出,沉着臉走了。而劉哥兒則沖出屋外在後面罵道:“不讓我幹就不讓我幹。怎麽滴,不就是采個草麽?誰還不會?我明兒起自個兒去縣裏找人收,就不信賺不着錢了!”
陳冬青等回到了屋裏,把門關上,才啪嗒啪嗒的掉了眼淚。
劉哥兒與他認識快二十年了,也算得上摯交好友。沒成想一起做了十來天的活就徹底翻了臉。
他知道劉哥兒嘴巴大,有時候也愛出去吹吹牛,因此才一直沒有把收藥的來路,和具體金額告訴他,沒想到他竟然這麽想自己。
陳冬青哭了一陣,粒兒便回來了。
他前些日子給粒兒報了村學,雖還不曾習字,但也跟着一起念三字經,千字文什麽的。
自他和趙二和離後,粒兒的性情就開朗了許多。如今讓他念了書,就更是活潑,話也變得多了不少。
一到家,就興奮的對陳冬青說道:“阿爹,今個夫子教了新的句子了,我念給你聽。昔孟母,擇鄰處……”
陳冬青偷偷抹幹眼淚,抱着粒兒說:“你念的真好,可惜阿爹沒有上過學,聽不懂這是什麽意思。”
粒兒便又對陳冬青把夫子講的故事解釋了一遍,然後抱着陳冬青道:“夫子講了這個故事,我就覺得阿爹你和孟母一樣。帶我離開爹爹了,過上了好日子,還能上學……”
陳冬青聽了,好不容易擦幹的眼淚又含在眼眶裏打轉,他摸了摸粒兒的頭道:“有你這句話,阿爹就覺得可開心了。”
倆日後,又到了送魚的日子。陳冬青一早去魚塘,王木頭便已将魚撈好了等着他過來。
他坐上馬車,背着又變少了的藥草去了縣城。
如今劉哥兒不跟他幹了,藥草少了便少了吧。
原本他三日也只多賺四十文錢,算算一日也不過只少了十幾文錢,也沒那麽要緊。
陳冬青先把魚送到來福樓,收完嚴掌櫃的錢後,又去了醫館。
他把藥草交給大夫後,那大夫看了看,卻只數出了一百文錢遞給他。
陳冬青接到錢後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問道:“大夫啊,今天的藥草分量也沒有少啊,怎得只有這麽多錢?”
那大夫是與他相熟的,于是便據實相告道:“這一百文錢,也是我看着情分多算了給你的。自你上次走後,這兩日來了幾批賣藥草的,都是你們白塘村的,送來的草藥品相也不差。我也總不好只收你的不收他們的吧?這幾日的藥草收的多了,怕是大半個月都用不完,你最近也別再送了,送了我這裏也收不了了。”
陳冬青有些怔怔的把一百文錢放進錢袋,拿着空竹簍走出醫館。
他剛上了馬車沒多久,便看到不遠處有幾個人背着竹簍過來,裏面也放着滿滿的藥草,竟是他的前婆家趙家人。
其中一人是他前大嫂,正對旁邊一人說道:“好像就是這裏,昨兒聽劉哥兒說的,這縣裏的醫館是收草藥的,還是他一家家問來的。”
另一人則說道:“快快,趕緊進去看看,把這草賣了,看能換多少銀子?”
陳冬青看了一會兒,便放下馬車簾,對老馮頭說:“走吧,我們回去。”
白術才把生意交到他手裏不足月餘,這草藥的買賣就被他斷了。
他又悔又恨,都怪自己識人不清,又怪得了什麽人!
陳冬青回了家,把院子裏的藥草收好,醫館現已不收藥草,他還曬這些東西有什麽用。
他正收拾着,便看見趙二又從外面經過,背上也背着一只竹簍,裏面裝滿了野草。
他大搖大擺的晃到他眼前道:“陳哥兒,不就是挖野草麽?賺點兒錢了不起了?還跟我和離,以為自己有多大本事?如今我也去挖草賣錢了,哪還有你什麽事?”
趙二說了幾句,便見陳冬青狠狠瞪了他一眼,進屋把門關上了。
他這才得意洋洋的背着竹簍回去,他聽說這野草也能賣上高價,一筐能賣一兩銀子。等他多采點拿去縣裏賣掉,攢上幾兩銀子,還不能去外面買個黃花閨女?
陳冬青回到房間,打開自己存錢的箱子。
箱子裏躺着一錠三兩的銀子,還有百多枚銅板。這是他這些日子賣藥草攢下的。
原本陳冬青是打定主意等多存點錢買一畝上田,可一畝上田要八兩銀子,如今他斷了活命的生意,哪裏還能存的到那麽多錢?
實在不行,就先拿三兩去買畝下田,陳冬青想到。他和粒兒總要吃飯,等現在這些存款花光了,就只能指着這畝下田的糧了。
而且粒兒的村學,怕是也要斷了。
上一季村學要交二十個銅板,陳冬青已經交了一季,等粒兒學完這季,就得回家幹活了。
白術這幾日傷了腳,沒怎麽出門,每日到了點就被老馮頭接到謝家吃飯,吃完了再送回來,和養豬一樣養了幾日。
他是個閑不住的,渾身難受的不行,這日腳上結了層厚厚的疤,便再也忍不住下了床。雖走動的不快,但也是一瘸一拐的到工地裏去了。
到了工地,衆人免不了對他的傷勢關心了一番。
白術只說是自己爬樹不慎,摔壞了腿,倒也沒人發覺有什麽不對的。
他在那兒監工了一會兒,便見到粒兒走了過來,和孩子們一起幫忙搬磚塊換綠豆湯喝,臉上還有些悶悶不樂。
白術看了覺得好笑,就把他叫過來問話,還問他去村學學的怎麽樣了。
粒兒很喜歡白術,對他也是毫無保留,于是見了他便說道:“白大哥,我阿爹說村學只讓我上到這個季,下一季就不上了。”
白術聽了一愣,陳冬青早先才想通了把粒兒送進村學,怎麽沒過幾天就不讓他上了?
他便對粒兒說道:“可是你學習不認真,你阿爹才不讓你上了?”
粒兒便搖搖頭道:“不是,阿爹說沒錢了,上村學太貴,只得不學了。這幾日家裏都沒有吃肉,只吃些鹹菜稀粥。”
粒兒只是個六七歲的孩子,雖以前連鹹菜稀粥都是吃不起的,但過了一陣子有肉有飯的好日子,又被打回原形,就有些不習慣了。
白術一問,他便老老實實和盤托出。
白術皺了皺眉,便覺得大約是陳冬青的藥草買賣出了問題。
這買賣因着太容易模仿,又沒有技術含量,原本就不是長久之計。白術當初做着也就是解一時燃眉之急。
他把這生意給陳冬青做的時候,原本就是打着讓他先賺一筆的打算。
如今既然已賺不到了,就讓陳冬青來幫自己管事好了。
于是白術便收拾收拾,和粒兒一起去了陳冬青家。
陳冬青此時正在家裏準備飯食,他抓了一把粳米,想了想又倒了一半回去,補上了兩把豆子,摻水煮豆粥吃。
如今沒了賣藥草的營生,日子可再不能同先前那般大手大腳了。
還有買地的事情也得早做打算,近日裏就得讓村長給留意起來了。
他走到院子裏,準備抱一把幹樹枝去生火。
一擡頭,就看到粒兒回來了,身後還跟着白術。
陳冬青一愣,表情僵硬了一下。
這大中午的,要是白術看到他中午的飯食,怕不是一下就要猜到他的近況了。
“冬青哥。”白術看了眼說道:“你別忙了,以後午飯別做了,你和粒兒去工地那邊吃,我已經同廚房那邊說過了。”
陳冬青一聽,便知他已經知道了,嘆了口氣道:“你已經幫了我夠多了,我卻如此沒用,如今怎麽好意思還去吃你的。”
“左右不過兩雙筷子的事情,且也不是讓你白吃,還要幫我做事的。”白術笑笑,渾不在意的走進屋內。
陳冬青也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我對不起你。”陳冬青坐下便說道:“這麽好的買賣,我才接手了多久,就給弄砸了。”
白術見他這模樣便笑了,安慰他道:“這買賣本就不長久,又說什麽弄砸不弄砸的。雖說比我想象中更快了些,可也是沒法子的事。即已如此,你便幫我管管事情。我的魚是你一直在送,以後也還是繼續。除此以外,那養鹿的活計,也勞你費心些,每日打些鹿草去喂也可,幫我找村裏收些稻葉也可。”
“所得當然比賣草藥要少一些,管你和粒兒兩頓飯,每日再給你三十文錢,你看如何?”
陳冬青聽了,當然是無有不應。一日三十文,三日便也有九十文錢,還管中晚兩頓飯食。雖然比自己賣藥草少多了,但在白塘村也是一筆高收入。
他又想起自己之前給了劉哥兒三十文工錢,可沒過幾天,就被他坑了,便愁眉苦臉的把這事告訴了白術。
白術聞言也只是笑道:“此事也不怪你。你原本就不懂這些做買賣的事情,只知道劉哥兒與你交好,就想着多給他好處。”
“只是用人也當講求方法,一件簡單的事情,誰都能幹,你卻給他那麽多錢,反倒讓他生了妄念,覺得你的錢是好賺的。且劉哥兒此人,手腳雖利索,但守不住事,不堪大用。因此我才一直把他放在廚房裏燒燒火,也不曾給他升官,他怕是早就對我不滿了。”
“那……”陳冬青有些猶豫的說道:“白小哥兒,你給我一天三十文錢,是不是太多了?”
他覺得自己也沒幹什麽事情……
“不多,你若做的好了,我還給你入股,幹些別的更賺錢的營生。”白術說道:“這些能接觸到銀錢的事情,我交給別人不放心。你都能幫我管錢了,和城裏那些掌櫃的一樣,一天三十文算多麽?”
陳冬青聽了,這才放下心來道:“這樣我便幫你當個掌櫃的,也算不錯。”
“使得的。”白術點點頭道:“粒兒的村學也讓他繼續上着,你若有空,最好也去學些。要做我的掌櫃,大字不識一個可是不行。最起碼得會寫幾個字,算術也是要會的。”
陳冬青聽了,便極為認真的道:“那我一會兒就去村學裏報名,也跟着學上一些。”
粒兒在一旁聽到了也道:“等我長大了也要給白大哥做掌櫃的。”
白術哈哈大笑。
再說那劉哥兒,那日自己摸去了縣城,找了許久,才終于找到了陳冬青賣藥的醫館。
他把一整框藥草賣出,才得了兩百文錢,才知這藥草的生意,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麽賺錢。
不過他是個管不住嘴的,回去以後,被鄉裏鄉親們圍着一問,一時不慎便把自己賣藥草的經歷講了個底朝天。
村民們聽到他說一筐藥草能賣出兩百文,心下紛紛大動,當天就成群結隊的去到處挖草,也不管那是不是能入藥的,白塘村的野草一時間都要被挖光了。
可這買賣草藥的生意,也就第一天去的幾人還賺了些錢,後面再去的,所賺金額就越來越少。
沒過幾天,那醫館便明言暫不收藥草了,說是收到的藥草太多,大半年也用不掉。
劉哥兒再去的時候,就直接被人請了出去,他背着一筐子野草,走了十多裏地,結果一文也未賣出。
且今後至少半年內,也不能靠這藥草生意賺錢了。
他之前跟着白術幹的時候,活計不累,錢雖然少,但每日都有肉吃。
後來他和陳冬青一起做草藥買賣,所得就更多,連牛肉也舍得買了兩次。
只是他雖然賺得多,跟着陳冬青卻并沒有多久。計算起來,所得也總計不過幾百文錢,如今猛一下斷了來源,便十分難受,也不知道去哪兒再去找些活計才好。
想來想去,劉哥兒便想着再去找白術說說,看能不能讓他回去做飯。
白術聽了一笑,看他一眼道:“原本你做飯的活計倒也幹得不錯,不過你走以後,我便招了王哥兒過來,人手已是足夠。我要是再招你過來,那三人裏面便要辭退一個。要麽你自己去說,看看他們誰願意自動離開,那位子便還是你的。”
白術這裏做飯的位置,一向是個肥差,多少人盯着,又怎麽會有人願意讓出?
劉哥兒無法,竟還是厚着臉皮去說了,當下就差點被人給打出來。
那兩個婆子原本就與他不對付,當然不肯給他好臉色看。而那個姓王的哥兒還嘲諷道:“你當初可是自己辭工走了,想着要去賺大錢的。可如今大錢沒賺着了,便還想回來。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天下哪有這麽美的事兒?”
劉哥兒理虧,一個人也鬥不贏三個,只得灰溜溜的走了。
白塘村裏,除了白術家的,就只有幫富戶人家種地的活了。
富戶家裏的地多,一家人種不過來,便要找幾個人幫着種。
他們往日也是不招哥兒的,不過如今許多漢子都去幫白術蓋房子了,人手不夠,便也要了劉哥兒。
這種地的活不包飯,要自帶幹糧,幹兩天只得一文錢。
此時是三伏天,劉哥兒幹了一會兒,就被曬得頭昏眼花。坐下來歇了一會兒,被富戶家裏的婆子看到了,就指着他罵道:“你一個哥兒能不能行?收了錢不好好幹活,以為是來玩兒的?我們家可沒那麽多錢請人過來休息。”
劉哥兒只得揩了揩頭上的汗,繼續起來忙活。正在這時,他聞到了一陣熟悉的香味。
王哥兒和另兩個婆子挑着裝滿了肉飯的擔子,經過他身邊,朝着工地走去。
劉哥兒吞了口口水,肚子咕嚕嚕的叫了幾聲,他看着他們越走越遠的背影,長長的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