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沒什麽一成不變或永恒更新時
世界就要坍塌了,該隐已死,神已死,這消息在一小時內傳遍了整個裏世界。
實際上,消息根本不需要人去傳,裏世界的各個區域在一小時內出現了物體流質化的現象,人們目光所及的一切,樓房建築,花草樹木,地面馬路,都開始升騰,在空氣中變得扭曲。物質不再是能夠抓住的東西,它們變成無形态的,即将消失的某樣東西。曾經歷過巴西利卡大劇院那一戰的人,此刻都看呆了。而沒有經歷過巴西利卡大劇院的人,沒什麽比此刻更清晰地讓他們體會到一些東西的流逝。
有人狂喜,有人悲恸,有人看到希望,就有人絕望。
空間在坍塌,沒什麽一成不變或永恒,如果世界毀滅,衆生相近在眼前,唯獨這條規則警世長存。
杜亞琛驅車離開S區,在炮火中蛇形駕駛,四只輪子幾乎被他開成風火輪,車速狂飙,一路提到了150。
他的副駕駛和後座,沒人抱怨他開得人想吐——要往常,玫瑰早跟上他了。今時不同往日,不用杜亞琛說,所有人心中都有了預警,這是最後的時刻了。
與此同時,玫瑰開着裝甲車橫沖直撞地出了S區,緊接着換上路邊的吉普,也将車子開到了飛速,一刻鐘內就到了羅森休養的公寓。這次戰鬥他沒參加,他受了重傷,她是來接他的。
一腳踢開門,玫瑰喊着羅森幾個屋轉了一遍,額上就滲出汗來,羅森不在屋裏。
他一個重傷病人,能去哪兒?如果不是自己跑的,就是被人擄走的!
玫瑰心急火燎地背上槍轉身準備出門,關心則亂,完全忽略了如果羅森是被擄走,房間不可能這麽整潔這個事實。
都臨走到門口了,眼角忽然瞥到鞋櫃上放着一張字條,那水平位太高,用一顆手工草莓壓着,是玫瑰頹唐的那段時間裏自己做的東西。玫瑰捏着那顆草莓看了兩秒,展開折疊的字條:巴西利卡大劇院,接應燕子。
他受了那麽重的傷,還真是自己跑的!玫瑰一瞬間暴怒,幾乎要将草莓砸了出去,想了想還是憤怒地揣到口袋裏,再次踹開門沖下樓。
同樣踹開門的還有在A區的段明逸。
事情發生時他不在S區,杜亞琛給的指令,讓他在O區禦敵。O區在A區的東面,中間橫穿小片無人區就到了A區,如果S區出現任何動亂,杜亞琛尚能鎮壓,可如果腹背受敵就會陷入尴尬境地。因此,段明逸得到消息時,比杜亞琛還要晚一些。
但段明逸的反應與許多人一樣,是茫然,是錯位,是不真實感。在裏世界這麽多年了,雖說打破這裏的目标從來沒變,可到底紮過根,生出了歸屬感。
一直在抗争,在迷霧裏前行,忽然就撥雲見月,前路坦蕩,反倒有些不敢邁出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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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裏世界失守,A區已經不需要保護了。
段明逸第一想法是回E區找爺爺的骨灰,可路上沒開幾百米,越看越膽戰心驚。
世界在他面前融化,融化得毫無道理,毫不留情,比他看過的許多戰鬥都殘忍。他腦海中一掠而過的,一是宴喜臣,二就是老江和于先生——自從段雲去世後,老頭子為數不多的朋友,于先生和老江,似乎也在相處之中,與段明逸漸漸生出某種關聯。
段明逸深知宴喜臣不需要他去找。他掉轉車頭,車轱辘在馬路上殺出一條輪胎印,他向A區守望人們的中心地開去。
段明逸踹開門時,老江在會議桌上攤着各種各樣的照片,那些都是在來裏世界之後的照片。段明逸眼光一掃,竟還看到了段雲,登時就紅了眼眶。
“你怎麽還在這裏?跟我走,車就在樓下!”段明逸上來就要拉扯,老江卻不動聲色地避開了。
剛才在S區,他始終跟杜亞琛在一起,他很清楚發生了什麽,也知道接下來會面對什麽。
段明逸因為老江的态度發怒,臉色當下就青了,誰知會議室輔門一開,于先生竟也露了面。他端着兩杯熱騰騰的紅茶,顯然是剛沖好的,因為沒預料到段明逸的忽然到訪,那一泓清亮的紅色在杯中晃蕩,潑出來點。
于先生和段明逸大眼瞪小眼:“喲,明逸啊……”
段明逸登時就頭疼。
現在是什麽情況,千鈞一發太誇張,火燒眉毛不為過。他幾十公裏外來心急火燎地接這兩人,這兩個老家夥在會議室裏泡紅茶回憶往昔?
眼見段明逸要炸,老江不緊不慢接過于先生手裏的茶杯:“真沒想到,明逸,你會來。”
段明逸目光陰沉地掃一眼二人:“我會來很奇怪?”
老江卻大笑起來:“不愧是老段的孫子,生氣起來跟他一個模樣。”
段明逸大腦當機了一下:“立刻跟我走!你們到底在這裏幹什麽!”
老江忽然收起笑來,于先生也對他正色起來:“明逸,我們的事我們自己會安排,現在你是時候走了。”
段明逸忽然撲過去将于先生拉扯到一旁,他瞪大眼睛,看到辦公室背後的那扇門,忽然就變成了一個漩渦,開始融化。
“來不及了……跟我走……”
老江和于先生卻都沒有他想象中的驚慌,老江甚至将桌面上的照片都拾掇好,裝在透明的硫酸袋中遞給他:“明逸,如果真的回去,就把這些也帶回去吧,當作是我們留給你的一個念想。”
“你們什麽意思?”段明逸驚疑地看着老江和于先生。
老江還是端坐在長桌盡頭,他面前放着熱騰騰的茶,如此一派悠閑,就好像他們面臨的不是一場空間的毀滅。但也是這一刻,段明逸察覺到老江身上有什麽東西改變了,就像一直緊繃的弦,在這一刻松弛下來。在裏世界的這麽多個年月,他倥偬方遒,是杜亞琛身後的領導者,是所有守望人們的靠山。但此時此刻,他卻忽然變成一個普通的老人,就像他曾經的爺爺一樣。
“我們已經是一群……太老的家夥了。”眼見段明逸如何都不願走,老江無奈才開口,“明逸,打破裏世界和表世界,是我們多年來的夙願,即使在最艱難最無望的時刻,我們也從來沒有放棄希望。但是現在,世界是你們年輕人的,我們什麽都帶不走。”
段明逸的怒吼壓在喉嚨深處,發出的聲卻嘶啞:“你說從來沒有放棄希望,現在又是什麽?”
“明逸,你沒有明白。”站在老江身旁的于先生忽然搖頭,“我們在這個世界裏已經近十年了,十年能改變許多事。像我們這樣的年紀,即使回到了現實世界,也已經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了。”
段明逸緊咬着唇,搖頭。
老江說道:“你知道一個人怎樣才算死了嗎?不是他的身死,或者在人們的心裏死去,而是當這個世界上已經不再有任何一個人記得他,那麽他就已經死了。明逸,我已經太老啦,這個世界是個新生兒,早就把我們抛到身後了。再回到正常的社會中活一次,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太難。我們選擇在合适的時候離開,是選擇了自己的路,你也應該選擇你的。”
眼眶發熱,段明逸望着眼前的二人,他們的身影好像一下變得很遠。老江說得很隐晦,段明逸卻一下明白過來,胸口發悶。
老江年事已高,他在這個世界十年了;于先生稍微年輕一些,但他的妻子兒女都在裏世界中死去。
段明逸承認,老江的話狠狠砸中了他的心。一個人怎樣才算真正死去?
當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記得他時,那麽他才是真正地死去了。
那是怎樣的孤獨?
段明逸淚眼模糊,他咬緊牙攥着拳看着面前的老江和于先生,他們背後的漩渦越來越大,可他們兩個看起來卻完全不驚慌。
“走,明逸!你是個好孩子,離開這裏,帶着你爺爺的願望,回去吧!”
杜亞琛狠踩剎車,離着一個街區的距離,他能清楚地看到,盡頭的巴西利卡大劇院,已經成為一個巨大的漩渦。色彩,線條,蒸騰的霧氣,都在漩渦的邊緣融化,扭曲,像個巨大的黑洞,這個世界的一切物質包括光,都無法從中逃逸。那漩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大着,整個巴西利卡大劇院已毀,它周邊的建築一邊融化一邊細微地顫抖,是崩塌的預兆。
雖然知道宴喜臣應該早就逃出了劇院,在某個安全的地方等他,杜亞琛手指還是有些冰涼。不僅道路盡頭有漩渦,他周邊也有大大小小的不穩定流動的物質,随時可能成為坍塌的奇點。
杜亞琛久違地緊張,不知下一步該往哪裏踏。
他已經不想再失去他一次了。
忽然之間,黑影從上方籠罩下來,杜亞琛下意識就要踩油門撞上去——這一路圍堵他的表世界勢力的人不在少數,絕望的人殊死一搏,什麽都做得出來。
目光掠過,杜亞琛頓了一下,羅森帶着宴喜臣從高處跳下,徑直落在杜亞琛的面前。宴喜臣完好無損,羅森臉色卻有些發白。
杜亞琛立馬開門:“怎麽回事?”
“該隐死了,對他的意志和精神力也有反噬,他現在很虛弱。”
杜亞琛接過人,抱在懷裏打量。他早該想到的,該隐是以宴喜臣的意志和潛意識所物化出的形象,宴喜臣殺他,無異于殺死一部分自己,定然會對他本人造成影響,這也是空間意志坍塌的代價。
飛快地将宴喜臣塞上車,杜亞琛将目光放在羅森身上,卻見羅森在看到空無一人的後座時,臉色更白了。
“你又為什麽會在這裏?”
“玫瑰沒有在車上?”
兩人幾乎是同時發問。
羅森最先反應過來:“我以為玫瑰會跟着一起來巴西利卡大劇院。如果到時候事真的辦成,我以為在這裏跟你們集合會更結節省時間。”
“我不是找人傳話說玫瑰會去接你嗎?”杜亞琛臉色發陰。
“玫瑰……去接我?”羅森一愣,下意識就要往回跑,被杜亞琛一下攔住,塞到副駕駛上。羅森吃痛:“我沒有收到任何通知!”
杜亞琛皺眉。他的确找人給羅森傳過信,一旦宴喜臣得手,玫瑰會回去接他,杜亞琛直奔巴西利卡大劇院,在巴西利卡大劇院向東的一號公路上,羅森與玫瑰,宴喜臣與杜亞琛,還有從O區趕來的段明逸,他們三方會合,一同離開裏世界。
現在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不管是帶話的人沒有帶到,或是羅森在那之前出了門,總之計劃明顯出現了變故。羅森說,他在家裏留了紙條,如果玫瑰看到,會來巴西利卡大劇院。但裏世界以巴西利卡大劇院為中心崩塌,他們待在這附近等人太危險,可帶羅森先離開,玫瑰又有可能出意外。
宴喜臣躺在後座,還在昏迷,杜亞琛目光沉沉地看他一眼,對羅森讓出了駕駛位。
“你身上的傷,行不行?你帶着他先到一號公路,我在這邊接應玫瑰。”
羅森心驚,下意識要反駁,卻被杜亞琛那樣的眼神給震懾了。
“我們三個人留在這兒,可能都會死。你和他都受傷,留在這裏不方便,你開車帶他出去是最好的方法。我會在這裏等玫瑰到最後一刻。”
杜亞琛沒有把話說死,等到最後一刻,也就是說,也許玫瑰最後可能沒趕來。
羅森緊咬後槽牙,猶豫一秒鐘後,他用力點了下頭,爬上駕駛座。以他目前的傷勢來說,這樣的動作已經太過勉強。如果現場有醫生在,恐怕認為他連下床都不應該。
他必須把宴喜臣帶到一號公路上,這一點沒商量。
杜亞琛從後備箱取出需要的槍械武器,重新系緊頭盔,羅森拉下手剎……變故突生!
連續好幾枚子彈破空而來,竟然還不是從一個方向!杜亞琛反應極快,抱着槍就地一滾,起身的瞬間子彈比視線更快到達敵人面前。可惜敵人不止一個,很快槍林彈雨就形成一張炮火網。
杜亞琛将自己從那張網中摘出去,他的身形很快,像一把能夠斬斷一切的利刃,他來回奔跑和掩護自己,成功在幾分鐘內解決了好幾個敵人。剩下的好幾個目标藏匿地點比較刁鑽,要想解決他們,就要将自己暴露在炮火聚集區域。
冷眼掃過戰場,杜亞琛腦內飛快地計算攻擊的路線和方式。
一聲槍響來自他的駕駛座,杜亞琛被打斷,擡頭,見羅森抱着一把槍,對着他身後不遠處。三層樓上,一個身影倒下去,那是杜亞琛剛沒注意到的盲區,雖然他穿着防彈衣和頭盔,但再晚一秒鐘,身上哪裏中彈都說不準。
杜亞琛複雜地看了眼羅森,他要他保護好自己,尤其是宴喜臣。羅森的傷還沒好,卷入戰局不是個明智的決定。
杜亞琛毅然對他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讓他離開。
羅森卻對他搖頭,眼前的槍林彈雨,他如何能抛下杜亞琛一個人在原地?那不只是貪生怕死,更是背叛,是逃離。
杜亞琛暴怒,來不及對羅森再做一遍手勢,吉普車的後玻璃忽然炸裂。接二連三的子彈射過去,顯然剛才羅森那一梭,讓對手們察覺到車上還有可攻擊的目标。
顧不上那麽多,杜亞琛再次回到車邊,藏在車廂後部,從這個方位再次解決了幾個敵人。
十分鐘過去,時間不短,對這兩人來說卻都算漫長。就在杜亞琛計算着最後幾個刁鑽的敵人時,炮火聲驟然集中,一輛車歪歪扭扭地沖進來,在他們前面不遠處停下。
是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