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裏世界的坍塌
巴西利卡大劇院四處彌漫起大霧,說它是霧氣不太确切,因為劇院內黑暗又幹燥,實在不像起霧的樣子。但宴喜臣面前的空氣,确實變得渾濁起來。
剛才,他趁方爍不注意時絕地反擊,沒能進行任何攻擊,卻暫時脫困。
宴喜臣從地上攥緊槍,手心全是汗。
還沒有怎麽樣就先見了血,這不是個好兆頭。
将手心的血污在褲子上用力蹭掉,宴喜臣閉上眼,在迷霧中聽聲。視覺被屏蔽掉,耳邊的動靜就敏感起來,心也重新靜下來。
他是來殺掉過去的逃避,不是來回憶過去的。
手忽然動了,宴喜臣睜開眼,視網膜中黑影猛地一晃,宴喜臣下意識擡手。
他提刀橫在胸前,上一次在巴西利卡大劇院,他就是這樣,站在杜亞琛面前。那影子的速度實在太快,幾乎讓宴喜臣看不清楚。手裏的槍沒有用武之地,刀反倒先開了刃。
看不清楚方爍從哪個方向來,多年戰鬥經驗讓他下意識揮刀。什麽都沒有,好像捕風。低頭看去,刀刃上卻有淡淡的血跡。
宴喜臣心跳極快,注意力卻異常集中,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握着刺刀的手指輪番張開,更緊更用力地攥住。
臺下已經看不見了,整個聚光燈照耀的臺面,被濃霧散射出丁達爾光束。一個身影緩緩從濃霧裏顯出來,這次倒沒有極速靠近宴喜臣,卻讓宴喜臣愣了一下。
十一歲的方爍,多久之前的記憶了?
年紀小,臉蛋還稚嫩,白皙的臉上帶着雀斑,表情卻是完全不同于孩童的成熟。宴喜臣記得,那年他們談天說笑,方爍說的許多事,是他那個年紀家庭完滿的小男孩聽不懂的。每次方爍也不強求,就好像宴喜臣能在身邊聽他說,已經是莫大的滿足。
年幼的方爍一步步走來,起初眼睛盯着宴喜臣,越靠近他,臉上就帶上了笑。
宴喜臣舉着刺刀的手有些發酸:“爍哥……”
這是他的回憶,下手已經很難。對十一歲的方爍下手,他真的能做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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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米,五米,三米,就在方爍跟宴喜臣之間只剩下一米時,宴喜臣動了。
他閉上眼,速度不算快,甚至有些溫柔,卻毫不遲疑地割開了面前少年的喉嚨。他聞到血的甜腥味,面前的人影倒下去,身後響起鼓掌聲。
方爍這次是在他身後,聲音聽起來卻陰鸷:“想不到,你竟然真的能下手。”
宴喜臣重新攥緊槍,他還沒有睜開眼,側着耳聽,不由分說向後方開了一槍。
睜眼,宴喜臣回頭,青年時代的方爍,年輕,朝氣,站在他背後幾米開外,歪着頭,子彈懸浮在他面前,沒能再進一寸。那些子彈就像之前一樣,猛地向宴喜臣的方向反射。
風聲乍起,宴喜臣攥緊了拳頭,子彈先是在他面前停滞,緊接着叮當一聲落在地上。
沉默中宴喜臣扔掉槍,雙手拔出刀,垂在褲腿邊。
“看來子彈對我們兩個都沒有用,真要分出勝負,也只能白刃相見或赤手空拳了。”方爍的身影再一次從黑暗中消失,這次他的影子穿梭的速度雖快,卻不再像之前一樣視線都無法捕捉。
宴喜臣站在原地,看着方爍最後一刻消失在視線中的那張年輕的臉,心中做了決定。
他想起的,是在表世界病房門背後,依然溫柔,依然愛着什麽的那個方爍。
眼前熟悉卻又陌生的臉,讓宴喜臣再一次确認,自己已經和那個真正的方爍道別了。
他攥起刀,站在原地,沒有沖動地去追,而是聚精會神地聽着風聲,同時腦內飛快地轉着——他必須要相信,自己是這空間唯一的意志者,沒有什麽能讓他改變,只要他肯,無堅不摧。
該隐之所以無法戰勝,是因為受他的意志保護。要想戰勝他,也就是從意志上戰勝那個過去的軟弱的自己。他們之間,到了必須了結的時候了。
宴喜臣身形忽然動起來,比他手中的刀更銳利,劃開濃厚的霧氣,直逼該隐的面門。
他的速度前所未有地快,出手也前所未有地犀利。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響起,不止一聲,起先是對撞的清脆,緊接着就叮當亂響起來,聽似雜亂,實際有規律可循。宴喜臣看不清他怎麽出刀的,實際上他連自己怎麽出刀的都看不清楚。
他的速度,已經漸漸變得和該隐一樣了。
眼前一片銀光,宴喜臣下意識後仰,拗腰,同時手裏的利刃猛地送出,從大腿到後背到肩,膂力猛地爆發,他出手有千鈞之重。一刀切過,他翻身出腿,另一只手的刀已經從下面奉上!
宴喜臣什麽都沒想,他的動作如行雲流水,就像提前安排好那樣。渾身的血都熱了,每一寸神經和肌肉都像緊繃的弓,身上卻沒有一滴汗。他甚至用不上聚精會神,所有的攻擊指令就像被書寫在他骨子和血液裏一樣。攥住刀,面對強勁的敵人,只要克服了心理上的這關,他就是無往不破的劍,要劈開一切迷霧。
宴喜臣刀刀斃命,視線晃動時,他看到該隐緊咬着牙,找不到出手的空隙。他越來越虛弱,那是宴喜臣投射在他身上的意志在流失的表現。近身搏擊,尤其是激烈的對抗時,彼此身上的每分毫變化,對手最能敏感地洞察。宴喜臣出手本就狠戾,捕捉到該隐的狀态後,出手越發快。
他用三分鐘将該隐從臺前逼到臺後,忽然間手上力度加速。劈,斬,刺,他抛卻了每一招的力度和角度的拿捏,奉上全部的速度和力量。
這是強攻,是破釜沉舟,是致命一擊!
該隐的速度和宴喜臣足以匹敵,幾乎看不出破綻,然而在宴喜臣疾風暴雨的強攻中,從該隐牢不可破的圓弧看到一絲縫隙。
他從縫隙中攻進去,刀刃猛地刺進該隐的胸膛。
疾風暴雨就像忽然被按到暫停鍵,眼前的人影晃了晃,扔了刀,赤手用力攥住胸口的刀刃。血順着鋒利而雪亮的刀口往下淌,宴喜臣順着那抹豔紅,終于擡眼對上了那雙眼。
不可置信,然後是震怒,悲憤,許多種情緒,不亞于宴喜臣手裏的那把刀,刺到他心裏去。
但他沒有松手,他不顧那只攥着刀刃的手,用力而緩慢地将刀送到最深,直至只剩下刀柄留在外面。
那些情緒都不屬于該隐,宴喜臣對自己說,是屬于曾經逃避的自己。幾個月前,他大概也不敢相信,對着方爍的這張臉,自己能做到親手把刀送入他的胸口。
前半輩子,他一直在逃避……表世界,桃花源,烏托邦,該隐。
那種眩暈的感覺又來了。
巴西利卡大劇院的霧氣散去,該隐手裏的刀落地,他已經退到了舞臺最後面,無處可退。身後是玫紅色絨簾,多少喜怒哀樂,百态盡現的舞臺劇,都曾從這紅幕布後上演,又由這紅色幕布落下而結束。
站不穩似的,該隐伸手扯了把紅絨幕布,整個幕布散落下來,蓋住他身後的一片漆黑。宴喜臣松手,任由他向後踉跄了兩步。宴喜臣在褲腿上抹掉手心的汗,剛才還沒發覺,後背已經濕透了。
然後他再次上前,反手攥住刀柄,閉上眼将該隐胸口那把刀猛地向下一剖——
沒有想象中的血腥味,沒有屍體,該隐就像一縷煙似的,在開始蒸騰扭曲的空間中消失了。
一切都是捕風捉影。
裏世界另一頭,杜亞琛帶領手下三個守望人,包括老江,在S區做最後的對抗。整個戰場都像被點燃了一樣,半小時前進行過一次轟炸,整個城市彌漫着硝煙,腳下的柏油路淪為焦黑的廢土。
這是第三輪進攻,他們損失了七十多人,表世界勢力于三小時前對S區邊界進行瘋狂的攻擊,杜亞琛必須在三輪攻擊內,擋住他們通往A區的路。
聲東擊西,這是他早有的準備,唯一沒告訴宴喜臣的計劃。
三小時前他們對整個S區放出風聲,該隐出現在A區,他們将集火毀滅該隐的意志。
杜亞琛在槍炮和硝煙中擡頭東望——只有如此,才不會有人去打擾巴西利卡大劇院。屬于宴喜臣的戰場,在那裏。
說做他手中的刀,就說到做到,必要時候,也是他身前的盾。
忽然間,心頭輕動,像被誰撥動尾弦,杜亞琛猛地再次望向巴西利卡大劇院的方向。冥冥中,他感覺到某種微妙。
遠處的高臺上響起震耳欲聾的炮火聲,高處連發三次,他聽到有人的聲音像空中缥缈的煙霧,循着風緩緩飄來——
“門打開了!門打開了!門打開了——”站在高處的人就這麽循環又嘶啞地吶喊着,那聲音中有狂喜,有孤憤,又好像百感交集。
那個聲音不斷狂吼着,是十幾年來孤獨和恐懼的爆發,是殊死戰鬥後令人哽咽的感情。
整個戰場冷卻了幾秒鐘,緊接着裏世界勢力的人爆發出狂歡的呼喊,尖叫,還有宣洩般的大吼聲。與之相對的,是表世界那邊傳來憤怒,震驚,悲恸和絕望的聲音。
痛苦的聲音總是比快樂的聲音穿得更遠,許多人被那樣絕望的聲響所震撼,一時間茫然地放下肩上扛的炮,不知所措。更多的人反應過來,也都露出茫然的表情。
“向東……”杜亞琛三兩下迅速爬到了裝甲車頂上,“向四面八方!帶着你們的人離開!那些被封鎖的路,地圖的邊界已經被打開!回到現實世界裏去!”
下面立刻傳來帶着腔調扭曲的大吼:“回到現實世界裏去!”
人群沸騰。
杜亞琛心跳極快,他遠眺,已經看到道路的盡頭,蒸騰的空氣,又開始變得扭曲。
上一次是巴西利卡大劇院,這一次是整個裏世界!
空間的意志已經消散,該隐已經被殺死,這個世界……這個空間,就要坍塌了。
作者有話說:
本文這周末結束,大家是不是加把勁兒,再體驗一把追文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