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站在時間的源頭
烈日蒸着房間,九歲的方爍赤裸上身仰卧在狹窄的單人床上,他渾身都是汗,意識昏昏沉沉地盯着天花板,感覺自己快要在這烈日裏融化了。要是家裏也能有一臺空調就好了——他這麽想。走出卧房到冰箱跟前,他拉開冷凍室的門,感覺冷氣一下撲出來,他把自己瘦小的身體夾在冰箱門和冰箱裏的縫隙中,貪婪地吸收涼氣,取冷,仿佛冰箱裏藏着一眼酷暑裏的甘泉。
忽然窗外響起口哨聲,兩短一長,像什麽暗號似的。
方爍光着腳,光着膀子拉開玻璃窗,将整個上身探出去。
宴喜臣騎着單車,短袖濕透了,頭發一縷縷黏在額頭上,臉蛋因為用力吹着胸口的哨子而變紅。
忽然間,他看到樓上探頭出來的方爍,興高采烈地用力揮手,又把兩只手放在嘴邊:“來嗎?”
剛才那股燥熱好像也不那麽難以忍耐了,方爍大聲回答:“來!”
他窗戶也不關,飛快套了個背心,蹬了鞋拿了鑰匙就沖下樓。宴喜臣把後座的東西放到自行車前面的簍子裏,開始緩慢地往前騎,方爍一下跳上去,兩個人哈哈笑着,車子歪歪扭扭地行駛,然後越來越快。
“去哪兒!”方爍在風裏喊。
“秘密基地啊!”宴喜臣回答。
他們的秘密基地在小區背後的一座小山坡附近,那裏有塊水泥臺,将茂盛的植被隔離開來,乍一看從外面發現不了,只有鑽進那片植物的被窩後,才會發現這小片隐藏的天地。在偶然一次宴喜臣發現後,就把它當作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小孩子的世界裏,總有那麽個大人發現不了的地方,隐藏着小孩子才有的秘密,而他們通常只願意和最信任的人分享。
小小的水泥臺被布置得井井有條,一條木板凳,一張破舊的桌子,抽屜裏藏着幾本宴喜臣愛看的連環畫,角落裏還有形狀奇怪的蠟燭,小型車的模型,顏色漂亮的煙盒,還有彈珠,卡牌……這個秘密基地方爍才來過兩次,宴喜臣才跟他分享這個地方。方爍每次來,眼睛都亮起來。宴喜臣一度很驕傲,認為自己選的地方是個好地方。他不知道的是,方爍其實是因為他願意帶他來而高興,不是因為其他的。
“你說,咱們這個秘密基地會一直存在嗎?”
“會的!”方爍點了點頭。
宴喜臣看上去卻不怎麽高興:“聽我媽說,這個小山坡之後就要被挖掉了,這一片全部都要拆掉,要建樓呢!”
方爍“啊”了一聲,安撫地勾住宴喜臣的肩膀:“那也沒關系,我們重新找一個。我們自己的秘密基地,只有我們倆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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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喜臣望着方爍振奮的臉,又重新高興起來:“嗯!”
他望着方爍又覺得有點不對勁,方爍帶着小雀斑的鼻頭上,攢得滿滿都是汗珠。他探手過去:“你今天怎麽出這麽多汗?”
“熱呗。”
宴喜臣探手卻吓了一跳:“好熱!你好像在發燒!是不是覺得很難受啊?”
方爍想了想,今天确實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但他又不想自己表現得太弱:“沒事,估計就是天熱!”
“那不行,這麽熱的天,阿姨在家嗎?”
“她出去了……”
宴喜臣愣愣地看了會兒方爍,說了句“你等着”,就跑出去騎着自行車走了。方爍在背後喊了他好幾聲,沒能叫住人,只好撇了撇嘴作罷。
意識又昏沉起來,好難受,好惡心……
他聽到自行車履帶的聲音,接着是自行車被扔到一邊,然後窸窸窣窣的,有人踩着草坪過來。方爍睜開眼,視線裏出現一張擔憂的,沾滿汗水的臉。
宴喜臣把方爍扶起來,把手裏的礦泉水和退燒藥遞給他,還從背後掏出一包濕巾,在方爍面前晃了晃。
方爍吃了藥,喝了水,心裏頭暖暖的,為有一個人這麽關心他。沒想到宴喜臣還有後手,他掏出濕紙巾,盤腿坐在方爍旁邊,給他擦額頭,擦脖頸,把那些汗液都擦掉。
“我生病的時候媽媽就是這樣的。但是她用毛巾。”宴喜臣不懂,只有樣學樣。一張濕巾幹了,他就抽出一張新的來。
雪白的濕巾在方爍面前晃呀晃的,濕而涼,還帶着點香氣,好舒服……不知不覺,他就這麽睡過去了。
醒來時候,他枕着宴喜臣的腿,宴喜臣趴在木板凳上,睡得比他還實在,臉上還被蚊子叮了個包。
那種令人難受的感覺已經不見了。方爍知道,自己已經被治愈了。
人生病時,內心脆弱,最容易對人敞開心扉。方爍卻覺得,在自己痊愈的這一刻,才是徹底對宴喜臣打開了心防。
他望着宴喜臣熟睡的臉,心裏像個男子漢一樣暗暗發誓——如果有一天宴喜臣病了,那麽他也一定治愈他,不計代價。
後來,方爍當上了雇傭兵。
宴喜臣沒有生病,但是他的媽媽和妹妹都病了。方爍在車站接宴喜臣的那個大雪天,他望着宴喜紅彤彤的鼻頭,回憶也如大雪般紛飛而來。
方爍想起多年前自己心裏的那個諾言。
他沒有人疼,沒有人愛,性格孤僻,竟也得到這麽好的愛。現在宴喜臣的家人病了……他開始頻繁地接任務,然後偷偷地将錢塞給宴喜臣的母親。方爍不告訴宴喜臣,有時就是來了又走,放一個信封在女人病房的枕頭下,有時則直接将醫藥費繳清。
那天,他聽宴喜臣說起母親的近況不錯,方爍心情好了起來。他的努力并不白費,很快,鷹眼外面就流傳起,該隐是鷹眼最鋒利的一把刀。
一次執行任務後,雇主似乎對他很滿意,希望還能有合作的機會。任務的地點是在基輔,回報金優渥,方爍當時便同意了。
只是回到鷹眼基地後,庫裏告訴他,私下跟雇主達成協議如果被上層發現,會不高興。随即提議要雨燕先接下這個任務,随後由他和雨燕共同執行。方爍想了想,反正回報金最後都是給宴喜臣媽媽治病,這樣也好。
他高高興興地同意了庫裏的話,在那個晴朗的午後,迫不及待走出了基地,去迎接剛剛回來的宴喜臣。
方爍那時候不知道,這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陽光鋪陳在室內,一點都不像宴喜臣記憶裏那個陰冷的冬天。雲層在天空來去,于是洗滌般的光線在室內忽明忽暗。
方爍躺在床上,他站在床邊,他們兩人的手牽在一起。沒有任何纏綿的意味,像回到童年時,兩個年幼的小男孩牽着手時,那種純粹的友誼。是他和方爍羁絆的開始。
“你把我藏在這裏這麽久,漸漸就真的找不到我了。”方爍掀開被子,撐着坐起身來。
“我現在來了。”宴喜臣低頭,用額頭抵住他的手。
“是啊,你還是來了。所以差不多,也該原諒你自己了吧?”
宴喜臣睜大眼,不解地看向方爍。看見了,連眼睛都不眨,害怕稍不注意又錯過。方爍看着他那副樣子,卻緩慢地笑了:“我就知道,你連自己都騙過了。”
“在裏世界的那個我,該隐。你騙過了所有人,連自己也都騙過了嗎?”
宴喜臣的手心開始出汗:“在裏世界的你……”
“你也感覺到了,對吧?”方爍無奈地看着他,“你是空間的意志者,這個世界以你為核心。你的愧疚,悔恨,恐懼,能粉碎一切其他意志。我彌留之際的意識,被你永遠地鎖在這個房間裏。你害怕,你逃避,你不想面對,這麽多年,你不敢敲開這扇門。”
“是我無法原諒我自己嗎?”宴喜臣輕輕問道,就好像剛知道一樣,“……那裏世界的該隐?”
方爍握着他手的拇指,在他手背上蹭了一下,像安慰,像體會。他知道,宴喜臣的全部感受,他都知道。
“那是另一個我。”
宴喜臣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感情在身體中橫沖直撞,他接近了某種真相:“另一個……你?”
“在裏世界的方爍,是我死前的一絲惡念。”方爍好像有點羞愧似的,低下了頭,“小燕子,我也是人,死前的确有那麽一瞬間,我害怕我是被你抛棄了,我痛苦我是孤單地死去。”
“對不起……”宴喜臣閉上嘴。他說了太多的對不起,以至于這三個字聽起來如此無力。可除了對不起,他竟說不出更多。
“我說了,那只是我一閃而過的惡念,卻被你捕捉,存在于你的意志空間裏。你用自己的罪惡感和對我的愧疚感滋養着我那一絲惡念。漸漸地,你自己也信了,你由此幻想創造出的另一個我,是惡的我。他身上有我的一切惡德,仇恨,貪婪,自私。”
方爍拉着宴喜臣的手,要他坐在床邊,與自己肩并肩坐着:“你創造出另一個我來懲罰自己,審判自己,仇恨自己。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銷毀那日夜折磨着你的愧疚感。某種意義上來說,那的确是另一個我。但是有一點,燕子,我永遠不會傷害你,我不會用對你的任何怨念,來懲罰你。”
這一刻,整個世界都在顫動。宴喜臣感到內心的崩亂,就如同這座枯萎的城市。
他想起來了,在他內心的某個角落裏,有一座永遠不再靠近的城市,那裏藏着一扇他再也沒有勇氣推開的門。他害怕門後藏着的,是方爍怨恨的一雙眼睛,是那具噩夢中血肉模糊的軀體。
他內心備受煎熬,日夜摧心摧肝,于是另一個世界在原本的空間裏誕生了,那裏沒有痛苦,沒有不幸,那裏後來被人們稱作“表世界”。
方爍看到他的表情,就什麽都明白了。他攬上宴喜臣的肩,像以前任何一次親昵的姿态。
“我始終在這裏等你,小燕子。剛開始,的确是為了彌補我內心的缺憾,但是現在,我想告訴你——”
宴喜臣還停留在不适應的震驚中,聽到他的話,像是預感到方爍想要說什麽。
他渾身僵硬,睜大眼望着前方。某種情緒在眼睛後方灼燒,随時将會決堤。
“——在我死去的那一刻,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你是我的朋友,兄弟,親人,你是我人生中的一抹光。如果沒有你,我依舊在那個光照射不到的黑暗的房間裏,蠅營狗茍過着爛泥裏的生活。你給了我愛,信任,鼓勵和勇氣,讓我敢于走出泥潭,去面對更殘酷但也更寬廣的世界。你看着我,看我……”
宴喜臣害怕地垂着眼睛,但方爍扳着他的肩膀,低着頭,強硬地與他對視。那目光中的堅毅,信任,以及保護欲,都和曾經一模一樣,從來沒有變過。他的身體不自控地顫抖起來。方爍說,他是他人生中的一道光,可他何德何能?在方爍人生的最後一段裏,他沒能陪着他……
方爍看着他的眼睛,幾乎一字一頓道:“我從來沒有怪過你,我愛你——作為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你的親人。我很感謝,我這一生能夠遇見你。我已經能從這間房間裏走出去了,坦坦蕩蕩的,問心無愧。現在是我離開的時候了,我沒有後悔過。”
宴喜臣拼命點頭,手用力攥着他的袖口,是不舍,是心酸。
方爍側身過來,給了他一個擁抱,輕聲道:“恭喜你,也謝謝你終于推開這扇門,你自由了。”
“殺死那個虛假的我,你做得到。這個世界會消失的,對嗎?”走到門口時,方爍才回過頭。
“就像你說的,我們都自由了。所有人都該自由。”宴喜臣沉默,認真點頭。
他又問:“你會消失嗎?”
“當然。”站在門口的方爍摸着鼻頭的雀斑,有點羞澀地笑了,“因為我将永遠留在這個世界裏,留在這個你曾為我而築的夢裏,和它一起消失。這一回,真的再見了,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