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基輔的悲鳴(2)
四個人沉默不語地看着巨大如火山的燃燒爐。杜亞琛最先從車上下來,抱着輕機槍在周圍走了一圈。的确是老店面和老街區,不是僞造的記憶,就是夢裏的真實。這是一座死城,千瘡百孔,黑色與沙黃色的死氣從城市的裂縫中往外冒。宴喜臣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失魂落魄的時間點上,他黑色的瞳孔渙散開來。
旁邊忽然伸出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颌,強行要他扭轉方向,緊接着對上一雙深棕色的海洋。
宴喜臣瞳仁微微聚焦。
“我們得繼續走,我們要找到他,現在已經很接近了。”
杜亞琛轉身跳上車,主動掌舵,宴喜臣平和下來,與羅森坐在後面,觀察車外的情形。
他們在這座死氣沉沉的城市中前行,越來越毛骨悚然,灰色的煙霧中時不時藏着影子。像小孩的影子,飛快地蹿過去,又消失不見。偶爾餘光瞥到有人在樓上,目光轉過去時,又是空蕩蕩的窗口。這像一座鬼城。
“媽的,我怎麽感覺到處都是人。”段明逸幽幽的一句話,宴喜臣和羅森都驚出雞皮疙瘩。
這不是段明逸的錯覺,其他人也有同樣的感覺。看似空蕩蕩的,正在被毀滅的城中,似乎有無數雙眼睛正看着他們。
他們發現他們的車還是像鬼打牆一般,來回在幾個街區裏打轉。杜亞琛調轉方向,向着巨大高聳入雲的反應爐行駛,卻發現不論他們如何加速減速,反應爐和他們之間的距離都沒有縮小。燃燒着的反應爐仿佛一堵牆,跟他們保持着不變永恒的距離,他們永遠都到不了。
再次看到同樣的路牌後,杜亞琛将車停在路邊,熄火。
“做好準備,全員下車。”
所有人渾身的槍帶上都備滿裝備,手中拎着槍。杜亞琛放慢速度,走在最後面,擦肩而過時給宴喜臣一個眼神,宴喜臣警覺起來,明白他眼中的意思,加快腳步,走到最前頭。那些灰撲撲的建築突然都變得無比熟悉,蘇聯式的密密麻麻的建築風格,規律,統一,道路寬闊,電車軌跡破敗。他記得街口的郵局,還有對面的裁縫店,無處不在的酒吧,閃爍的霓虹已經變成破爛燈管。
宴喜臣出了一身的汗,這條路,就是當年他離開基輔時方爍來送他的路。
宴喜臣轉頭,他甚至能看到遙遠處,烏克蘭建立起的高牆,像一層薄弱的外圍,卻将這地方完完整整封鎖在一起。那是在核電站洩漏之後,整個基輔被隔離,建起高牆,然後成為一座無人問津的鬼城。曾經的繁華,以及流通在這個城市中,人們蓬勃不熄的欲望,都變成他們腳下的一撮泥。
掃射的槍火是忽然開始的,從宴喜臣後方。
他立刻回頭,段明逸端起沖鋒槍沖着右側建築上方瘋狂掃射,然後奔跑起來,從一層窗戶蹿入建築:“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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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明逸!”羅森吼,他也立刻動身打算幫忙,但忽然間,他目光忽然觸及另一側的建築。杜亞琛這回速度快,跟随他的目光直指目标,那裏卻空空如也,但羅森就如同另一個段明逸,端着槍疾奔起來。
“羅森!”
“烏鴉!我看到他了!”羅森已經跑到二十米開外,低吼聲隐約傳來。
“操!”連宴喜臣都爆粗口,“我他媽連個鬼影都沒看到!”
“要小心,這個空間不屬于你的掌控。明逸不知道看到了什麽,羅森這麽被引開。”
宴喜臣心思玲珑,杜亞琛不說也懂得:“知道。”
“接下來,不要離開我身邊。”
“知——”宴喜臣一擡頭,愣住了。
杜亞琛感覺到不對勁,立馬回頭,可跟剛才一樣,宴喜臣愣愣望着的方向什麽都沒有。他盯住高層天臺,那裏只有白雲。在宴喜臣眼中,卻是那個年輕的方爍,正像他夢中一樣,晃蕩着腿坐在那裏,垂眸看着他們。
“方爍”沖他招了招手,然後從頂樓邊沿翻身離開。
“我看到他了,方爍。”宴喜臣抱起槍,雖不像剛才羅森和段明逸急切,但也快步邁出去。
“我他媽跟你剛說完的話你當耳邊風?”杜亞琛少有地發了脾氣,一展臂将宴喜臣拎回來,他視線冰冷環視四周,“不對勁兒。你們全都被目标引誘了,我們互相看不到彼此的目标。”
“你剛才沒看到他?”宴喜臣皺眉。
杜亞琛點頭,拎着宴喜臣往剛才段明逸鑽進去的建築走去:“你看到的方爍應該是假的。走,先把明逸弄回來!”
建築內部黑黢黢的,一股腐爛發黴混合着塵土的味兒,一般人受不了,宴喜臣擡起袖子捂住。他依舊走在前頭,杜亞琛走在他後頭,目光警覺得像一匹守護領地的狼。
他們很快找到段明逸,盡管眼前的畫面匪夷所思。段明逸抱着槍,正在跟面前的一個廊柱說話。他表情很冷靜,看上去不瘋癫,但正因如此,令人感到詭谲可怖。
“明逸!”宴喜臣叫。
段明逸回過頭來,表情冷靜。
對外界有反應,宴喜臣心想,他試着靠近他,段明逸卻忽然擡起槍杆。杜亞琛眼疾手快,立馬将宴喜臣按倒在地,那一梭梭子彈掃射在他們後方的黑暗處,那裏空無一人。火光照亮段明逸的臉,他冷峻而危險。
宴喜臣忽然掙脫杜亞琛的懷抱,他蛇形疾奔,竟沒有受絲毫傷,在接近段明逸身邊的瞬間,猛地将他手中的槍格掉,擡手就是一耳光:“段明逸!”
段明逸掉了槍,目光有一瞬間茫然,随即醒過來:“燕子?我在這裏幹什麽?”
宴喜臣和杜亞琛飛快對視一眼,知道這是個詭計。這個鬼城有能迷惑人心的力量。
“我看到爺爺了。他讓我走,不要管他。後面忽然湧上來烏鴉的人……”段明逸知道自己剛才魔怔了,後怕地起了一身冷汗,他不敢表露,只快步随二人往剛才羅森消失的地方趕去。
他們都猜到,羅森看到的烏鴉,必定和段明逸一樣,是假的。因為他們任何一個剛才都沒看到烏鴉的身影。
宴喜臣往前走,心中有思量。如果這裏看到的烏鴉是假的,那麽羅森在鷹眼看到的那個烏鴉,又是真是假?這場幻覺,究竟是從他們沖破濃霧的那一刻開始的,還是從他們還在鷹眼基地時就開始了?
宴喜臣一身冷汗。
羅森蹿的建築不大,他們很快找到人,因為金屬碰撞的打鬥聲在空蕩的破舊建築中很明顯。杜亞琛依舊走在最後,宴喜臣在前,随時警戒,段明逸臉色卻不太好:“聽!你們有沒有覺得,這聲音确實不像一個人在打?”
宴喜臣微微頓步,側耳去聽,臉色也不大好。段明逸說的沒錯,那不是一個人打鬥的聲音,聽起來确實是兩個人。羅森沒有開槍,說明他們是近身搏鬥。
忽然,腳步聲從樓上躍然而下,似乎跑到樓梯間,羅森喊了句什麽也追了下去。
兩個人的腳步聲,兩個人下樓的聲音!
宴喜臣回頭看杜亞琛,杜亞琛卻已經端起槍,對準樓梯間的方向。他們都做好準備,從樓梯間沖下任何陌生人,就瞬間制服對方。
三秒鐘內,羅森只身沖下來,臉上薄怒未消,看到三個槍口對準他,瞬間也拔槍。
四個人都茫然了。
“人呢?”羅森先問。
宴喜臣的臉色有點精彩:“你剛才和誰在打?”
“烏鴉!我懷疑他根本就是一路跟着我們來的!”
“我們确實聽到你和他的打鬥聲,還有你們一起跑下來的聲音。”杜亞琛将槍口指向地面,手又指了指樓上,“但下來的只有你一個。”
幾個人臉色都不太好,剛才他們所有人都聽見了,說明這不是幻聽。烏鴉究竟存不存在,是不是幻覺,沒人說得清楚。羅森說烏鴉在,那麽只有一個可能,烏鴉在二層到地面這一轉瞬的盲點距離裏,消失了。
“這地方太他媽邪乎。”宴喜臣本來就瘆這類反自然力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率先回身出門,“我們得趕緊離開。從現在開始,不論你們看到什麽,都不準擅自脫隊。有可能是幻覺。”
“宴喜臣。”羅森聲音從身後叫住他,“這他媽不是你的表世界嗎?”
宴喜臣回頭,杜亞琛看着羅森,沒說話,段明逸上去就是一腳:“什麽意思啊?說這個幹嗎?”
“你的表世界裏,應該由你來控制一切,為什麽還會出現這些?”
宴喜臣沉默地看他兩秒:“這裏不僅是我的表世界,也是方爍的。從進到表世界的這一刻起,我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杜亞琛說真正的方爍可能在這裏,但直到這一刻,我都不能百分百确定。如果有,我也無法解讀他,他不是我的意志。走吧,想要找到最後的答案,我們只有往下走不可。從現在開始,我們不能被其他事分散不注意力,也不可以互相懷疑。”
十分鐘了,一行人在腐敗的基輔走着。他們都放輕腳步,變得比剛才更機敏。大霧似乎已經散去,露出這個城市的全貌,鋼筋水泥像這個城市軀體上被挑斷的筋脈,裸露在外,人的痕跡是如此明顯,以至于毛骨悚然的感覺從未散去。
這次段明逸走在後面,杜亞琛緊跟着羅森,宴喜臣依舊打頭陣。
遠處東側的樓塌了一半,裸露在外的鋼筋旁站了個人,他抱着槍看他們。
宴喜臣看到了,其他三人也看到了。目光輕飄飄定格,又挪開了。沒人當真,以為跟剛才是一樣的把戲,幻覺,誘人迷路的東西。
宴喜臣沒體驗過,經過時多看了兩眼。“男人”抱着手臂,随他們的挪動而轉動身體,目光始終放在宴喜臣臉上,眼中沒什麽情緒。廢舊晦暗的城市裏,被人這麽盯着看怪不自在的,宴喜臣挪開眼。等走過那幢樓再回頭,剛才的地方已經沒人了。
幾個人心裏各有想法,都以為其他人看不到。
再往前走,濃霧裏站着個影子。大家槍始終攥緊着,走近看了,才發現是剛才樓上的男人,不知怎麽又跑到他們前面去了。這一回他站在廢舊的馬路正中間,端着槍,像個攔路者。
幾個人依舊沒說話,害怕犯剛才的錯誤,只當是幻覺。
接近到十幾米遠時,“男人”忽然對着他們開始掃射!
子彈聲乍響,穿透雲層,他們聞到硝煙的味道。
杜亞琛反應最快,上前猛地把宴喜臣撲倒!段明逸大聲罵了句娘,連續兩顆子彈擊中了他!羅森咬緊牙關,迎着槍彈而上,像獸類開始捕殺!
宴喜臣被杜亞琛壓在身下,反應很快,要推開杜亞琛。但杜亞琛體格高大,他竟一時間沒推開。
對戰時間争分奪秒,烏鴉邊掃射邊後退,忌憚撲來的羅森。杜亞琛就着趴在他身上的姿勢,撐着地面開始掃射。
宴喜臣被壓在杜亞琛身下封閉的空間裏,感到他在身上,半撐着身子開槍,避開槍身和他的接觸。宴喜臣明顯感覺到杜亞琛渾身肌肉緊繃的過程,身軀在戰鬥狀态下仿佛凝成鋼鐵。
兩秒鐘的分神,或是三秒。杜亞琛的鼻息噴灑在他上頭,渾身的氣息包圍他。他控槍很穩,能感到每一槍的後坐力被他不動如山的身體完全阻擋。宴喜臣趴在他身下,只能感覺到小幅度的沖擊力,他聽到杜亞琛的心跳。
杜亞琛開了四發子彈,全中,但都不是要害,只廢除了對方的行動力。
羅森與杜亞琛的子彈同時到,他伸出手,虎口大張,一把扼住他的脖子,将他掀翻在地。
宴喜臣平息自己的心跳,從杜亞琛身下鑽出來,跑到段明逸身邊:“你怎麽樣!”
段明逸扯開前襟,防彈衣阻擋了兩顆子彈,身體的傷口只有一寸深。宴喜臣松了口氣。
段明逸咬牙看着前方站起身對他們搖頭的羅森:“媽的,這到底是什麽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