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基輔的悲鳴(1)
宴喜臣跟庫裏談完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羅森。他對這個基地的結構太熟悉,清楚每一扇門每一條通道,即使如此,宴喜臣找遍了整個基地也沒有找到羅森的身影。他跟幾個傭兵打聽到羅森往圍屋方向去時,稍稍一愣,心說難不成羅森已經解決好烏鴉,或根本沒找到人最後回去了?
宴喜臣回得急,杜亞琛不在,段明逸聽他三言兩語就拎起槍來,和他一同找。
在這種地方找人很難,範圍大,且人多,到處都是傭兵。宴喜臣沒能找到羅森,反倒碰到了杜亞琛。他消失了一整天,宴喜臣正納悶他跑到哪裏去了,結果還沒來得及跟杜亞琛說羅森的情況,就被杜亞琛拉到一旁坐着:“來,看我弄到了什麽。”
“檔案?”眼前的牛皮紙袋宴喜臣再熟悉不過,之前他們待過的臨時基地也好,鷹眼主基地也好,地下都有檔案室。只是臨時基地雖然還有傭兵在用,但基本荒廢,留下的檔案大多不是機密。總部的不一樣,戒備必定森嚴,杜亞琛是怎麽進去的?
“我有我的辦法,黑水的傭兵都他媽經常被當特務用。”杜亞琛邊笑着看他,邊解開纏在牛皮檔案袋上的線繩。
“又跟我炫耀?”
“要有機會帶你去待一陣。”杜亞琛輕佻地摸了把他的臉,将東西抽出來放在宴喜臣面前。
出乎宴喜臣意料,這份檔案上寫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雖然這裏的傭兵交流語言都是俄語,可檔案記載卻用的是烏克蘭語,宴喜臣發現自己完全看得懂。這份檔案記錄1988年到1992年的內容,細致到他參加了什麽任務,以及在基地的小事。
只消一眼,宴喜臣就滿腹疑問。轉過頭,杜亞琛湊在他旁邊看,宴喜臣好笑地頂他一下:“看什麽?看得懂嗎?”
“看不懂我能拿你的回來?沒你那麽熟練而已。”杜亞琛懶洋洋地撥開幾頁。
宴喜臣意外,他低頭指着中段部分對他道:“這些經歷和我腦袋裏的經歷對不上。看來不僅是我們現在經歷着方爍的回憶,真個身份都在這個空間被替換掉了。這份檔案的主人,應該是方爍。”
“只不過現在,變成了你的名字。”杜亞琛了然,他将檔案直接翻到最後一頁,記錄的最後時間是1993年,日期停留在基輔任務發生前不久。
宴喜臣肅然:“按現在的時間線,基輔核電站還沒有爆炸,燃燒爐安然無損。這份檔案,是——”
遠處忽然傳出聲響,打斷兩人對話和思路。杜亞琛反應很敏銳,手瞬間就放在腰上,視線跟過去,發現土丘上兩個人影,像從天底下的白雲間裏鑽出來似的。
那是段明逸和羅森,他們兩個靠在一起,走得近了,能看到段明逸不斷側頭和羅森說着什麽話。
宴喜臣放下檔案,杜亞琛迎上去,在羅森肩上拍了兩下,問他怎麽回事。羅森開口說話,宴喜臣還沒聽清,他就自顧自快步往回走。宴喜臣還要追上去問,段明逸卻攔住他:“回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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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森回到圍屋後徑直回房,宴喜臣微妙地看着段明逸,段明逸則也微妙地看着他,宴喜臣拍了他一下:“別打啞謎。”
“因為玫瑰的事吧。”杜亞琛道。
“到底怎麽回事?”
“玫瑰出事的那天,烏鴉是唯一在場的人。羅森跟我們進裏世界就是為了找該隐,為玫瑰解開詛咒。我們現在線索緩慢,進展幾乎沒有,他心裏頭着急。”杜亞琛幾句話點撥,宴喜臣心下明了。
羅森性格沉穩,對杜亞琛又絕對臣服,不會在他們面前表現過多焦慮,但這不代表他不急。看到烏鴉的時候,就想拼命去抓住那一線繩。
宴喜臣靠着門站,幾次欲言又止,心裏頭複雜得很。羅森換了套衣服出來,在屋子中間的簡陋木椅上坐下。
“我看到烏鴉了,我非常确定。”
“你沒追上他。”段明逸道。
言下之意,也許是羅森看錯。畢竟這裏是宴喜臣的表世界,而烏鴉沒有跟他們一同進來。
“我确定是他。追到高丘時我放了一槍,打中他的側腰。你們去問基地東部的傭兵們,上午有沒有聽到?”他語氣略微急促,這回情緒顯露多了。
宴喜臣仔細觀察羅森,這個高大魁梧的男人,平日裏低調沉默,就連執行任務起來也不張揚,讓人幾乎很難猜透他心中在想什麽。巴西利卡大劇院出事那天,羅森是第一次在宴喜臣面前打開心防,講起玫瑰的事。
“我相信羅森。”杜亞琛靠在牆上,抱着槍,“只是這裏是表世界,就算你真的看到烏鴉,那個烏鴉就是真實的烏鴉嗎?”
杜亞琛懶洋洋地撥弄着槍腰上的鐵片:“我們所在的表世界已經脫離控制,你們有沒有想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表世界,那麽該隐呢?”
一時間所有人都看向杜亞琛,宴喜臣有些走神。他不是沒想過,從老江跟他提出時他就想過。他和芳說的意志影響着表裏世界,如果他有表世界,那麽方爍也會有。有些事宴喜臣進到表世界後才想到,但老江估計早就想到了。
他的表世界中很有可能也包含着方爍的表世界。像杜亞琛所說,意志被嫁接,他們什麽時候進入了方爍的表世界,竟無知無覺。剛開始他還以為,只是在自己的表世界中看到了方爍的回憶……現在回想起來,汗毛倒立。
他想到了,段明逸和羅森也想到了。
杜亞琛把槍靠在牆上:“假設真的是方爍的表世界,會有一個假的‘烏鴉’,也就不奇怪了。”
羅森臉色還是陰沉,不是擺給誰看,明顯已經壞到懶得掩飾的地步。他深呼吸好幾次,起身。
宴喜臣知道他可能想出門透風,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羅森。他環視衆人:“今天早上,庫裏找過我了。”
月明星稀,宴喜臣爬到圍屋頂層,坐在灰撲撲的石磚上,向後撐着身子望天空。他修長的兩腿在身前呈大字形敞開,肩膀聳着,頭枕在右側肩膀上,很惬意,像小孩子那種坐法,如果忽略他身旁放着的槍的話。
杜亞琛爬上來時他就這麽一副模樣。
“一把年紀了,看星星?”
“別說得好像你很年輕似的。”宴喜臣沒轉頭,剛才聽動靜就知道是他。
“你每次有心事,就喜歡看星星。”
宴喜臣笑起來,晚風吹散他的躁郁:“星星知道一切答案。”
杜亞琛湊過來:“你問問他,知道我愛你嗎?”
心頭微動,風也停下,滿天的星子閃爍,就好像真的在說話。
宴喜臣轉頭,勾了勾杜亞琛的手指,星子像落在他眼裏:“這個不用問,它們沒我知道。我最知道。”
杜亞琛在他身後蜷腿坐下,把人拉到自己懷裏,胸口和宴喜臣的後背若有若無摩擦着,兩個人都有點心懷鬼胎。
“記得以前剛去鷹眼,很多事都提不起勁,那時候沒這麽多電子娛樂。我語言不好,不論是交朋友還是看書都有阻礙,方爍偶爾能幫我搞到幾本中文書,放在房間裏都被翻爛了。”宴喜臣指了指天上,也被杜亞琛傳染似的,一派姿态慵懶,“後來看到一本講宇宙的書,那時候就喜歡看星星了。有的時候,更覺得像在看宇宙。”
杜亞琛望着他平靜的側臉,又擡頭看了看星星,笑了一聲:“看宇宙。”
“嗯。有時候看得久了,還思考一些形而上問題。”
杜亞琛‘喲’了一聲,笑道:“還形而上呢。說說,都思考出什麽結論了?”
宴喜臣笑笑:“反正想得挺多的,後來發現像我們這種人,想再多也很難解決務實的問題,後來就很少想了。”
他坐起來點身,将一旁放的文件袋遞給杜亞琛。
“如果這是你找到的最近一份資料,說明現在,就是基輔核電站爆炸的前夕。”宴喜臣目光投向遠方,胳膊搭到杜亞琛肩膀上,“你不知道我第一次來到這裏,讨厭死了。漫天都是雪,生冷、潮濕的氣息,還有血的味道。我對這個城市的第一印象,就是白的雪和紅的雪,還有黑色的硝煙。可是有一天,這一切都沒有了,這樣生猛的一座城,忽然就成了鬼城。”
“你害怕嗎?”
“害怕?不。我多希望我能親眼看到一切,我就能牢牢地刻在我的腦子裏……”
杜亞琛不吭聲,他總是在這種時候扮演個合格的聆聽者。只是他目光灼熱,燒着在夜風裏的宴喜臣,那火不肯停歇。
“剛才我在想,如果我真的是意志者,這個空間究竟為什麽會存在。表世界,蒙蔽所有的痛苦和悲劇,大概是太痛苦,太懊悔,太恨了吧。想着——如果這個世界永遠沒有痛苦,悲傷,悔恨,那些心情,該會多好。但是爍哥的表世界不是這樣啊,悲劇發生的前夕,我現在仿佛都能聞到空氣中的金屬味了。”
杜亞琛沒說什麽,他輕輕地捏着宴喜臣的脖頸。這是他的心魔,只能他自己走出。
“我也不會再逃了。”
天色青黑,一行人整裝待發。宴喜臣抻着張破舊的老地圖,給杜亞琛指路。這次不像之前的任務有接應人,他們只收到了地點通知。宴喜臣在腦海裏有大致方向,但這麽多年,他對基輔的印象也淡了些,并不能完全确認行車路線。
舊地圖不像現代GPS方便,宴喜臣揉着眼睛,覺得自己快瞎了。段明逸和杜亞琛争着,眼見就要吵起來。羅森在前面開車,不動如山,就是眉毛皺得緊,黑眼圈也重。他們的狀态都不太好。
而更令人不安的,是随着周遭景致變化,所有人心中越來越糟糕的第六感。破敗的大廈,斷裂的鋼筋,腐壞的荒涼的圍牆,生鏽的金屬大鐘罩,以及越來越多瘋長的植物。這不是基輔原有的樣子,他們都知道。前幾天他們剛經過基輔最繁華的地段,宴喜臣還記得記憶中火車站的樣子。但是現在呈現在他們面前的,完全就像另一個被抛棄的城市。
濃霧,越來越濃的霧,他們像在一口蒸鍋裏,快要看不清四面八方的景致。羅森調轉車頭沿原路返回,卻返現他們竟找不到來時的路。
“這地方太邪乎了。”段明逸把地圖抖落得嘩啦響,卻對不上他們究竟在哪。
不論往哪個方向開,都是破敗的景象,越來越腐爛的城市,一個被遺棄的地獄。眼前的路被遮住,城市的建築只有到跟前時才能看到一座座龐然大物。
“我們這是鬼打牆了嗎?”羅森也納悶。
宴喜臣在他身邊身體僵硬起來,段明逸沒有察覺到宴喜臣的異常。而羅森自從發現他們進入這樣的場景後,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的車速越來越快,從五十碼到一百碼,在這片灰色的鋼筋泥土中橫沖直撞。
“羅森加全速沖刺。”
杜亞琛話一出,羅森就将油門踩到底,車子瞬間飛馳起來。宴喜臣心跳極快,盯住遠處空氣中的某一點,就好像有什麽可怕的東西随時要從遠處跳出來。
忽然間,車子像終于沖破雲層的飛機,猛地從那片混沌中沖出,視線瞬間開闊,大地重變清晰。一瞬間,給人豁然開朗的錯覺。
巨大的橙黃色的光鋪天蓋地,像一口熔爐将他們籠罩。所有人的臉被乍現的顏色打亮,如同映照着堂堂火光。
他們遠處的城市,仿佛大火燎原。
“我……操?”段明逸怔怔地看着前方。
五所巨大的,仿佛火山般的反應爐燃燒着,高聳入雲,如同五座正在燃燒的火山。它們完全不是現實中的樣子,巍峨,巨大,籠罩着整個城市。又像惡號的魔鬼,對每一個腳下的人類威懾恐吓着,要他們匍匐。空氣中是濃重的金屬氣息,每一寸空氣都在發光,帶着溫度,席卷着放射塵埃。
宴喜臣卻顫抖起來:“基輔的悲劇……”
杜亞琛眼底的深色都被反應爐照亮,他伸手撈住宴喜臣的,牢牢攥住他。
“1993年的基輔悲劇,核電站洩漏後的……我曾搜查過,但從未親身經歷。”
一百次搜查或聽說,都不如一次親眼所見,親身經歷令人震動。他們正通過該隐的眼睛,重新經歷歷史上的這一刻。
在昏黃發亮的空氣裏,所有人的脊背都陣陣發涼。
作者有話說:
推薦下最近HBO新出的《切爾諾貝利》,基輔的部分原型取材參考于這場世界上最大的核爆炸污染(架空的部分也很多)。像文中寫得十四天惡化的情況算輕的,在反應爐附近的人基本是當場死亡。核污染波及周遭多個地區,政府當年在第一瞬間試圖隐瞞真相,甚至封鎖切爾諾貝利。切爾諾貝利後來淪為禁區,到現在還有巨量的輻射,有興趣的童鞋可以去查查。順便也推薦一本《切爾諾貝利的悲鳴》,是對許多經歷過這些事的人的采訪,很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