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當你愛着什麽人的時候
車廂裏的燈閃了兩閃,能聽到燈管中流電的聲音,白熾燈晃了他的眼。
方爍一身傭兵武裝,背着槍手裏拿着刺刀,滿臉是血地站在不遠處。
宴喜臣有一瞬間的恍惚,他後退了一步,車廂裏的白熾燈再次閃爍起來,每一閃出現在他視線中的方爍都逼近一段距離。像卡格的默片,幾秒種後方爍就到了他面前,他漆黑的眼裏沒有一絲光亮。
“找到我,然後殺了我,破解詛咒?”方爍黑色的目光投在宴喜臣臉上,扯出個諷刺的笑。
“爍哥……”宴喜臣慌不擇路,後退時踉跄了一步,跌倒在地。
方爍蹲在他面前,歪着頭看他,他忽然咧嘴一笑:“以該隐的名義審判你,賜你……死亡!”
方爍手中的刺刀猛地向宴喜臣紮下,刺透他的胸口,刀刃摩擦骨骼聲刺耳粗糙,劇痛襲來,一瞬間宴喜臣甚至以為這刺刀要将他的心髒挖出來!宴喜臣疼得咬唇,下意識伸手去握,滿手的血。那刀嫌不夠狠似地,冰涼的刃直往他心窩裏鑽!
宴喜臣掙紮着擡眼,眼前閃爍的白熾燈沒了,方爍也沒了,刺刀還插在他的胸膛裏,面前是那個剛逃跑的領隊。
剛才的一切分不清是不是幻境,頭頂的打鬥聲重新真實起來。宴喜臣掙紮着扛住攥刺刀那雙手,耗盡力氣猛地踹開敵方領隊。
血一直流,刀刃紮得卻不深,不像剛才感覺那樣,刺刀只埋進去兩三寸。
他忽然爆發出一股殺意,猛地扯掉胸口的刀,跳起來三兩下将那領隊制服,跪在他背上,一刀刺穿了他的脖子。掙紮停止了,鮮血從他膝下的身體漫延,白熾燈照射下,宴喜臣看到那一小灘血裏反射出的自己的臉,竟然是……該隐。
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還有探測儀乏味的聲波。宴喜臣眼睛沒睜開,五感先一步鮮活起來,就知道自己又是在醫院了。
掙紮着睜開眼,身體疲乏得很。四處看看,不見杜亞琛的身影,看窗外的光影,應該是淩晨日出。
他床邊放着本《黑塞童話集》,扭頭看到時,宴喜臣心裏有點說不出的滋味。他拾來看了,裏頭的書簽還在,是上次他住院時,嫌無聊杜亞琛縱着他買來的讀物。他就是那天跟杜亞琛表白的。
忽然間,宴喜臣想起昏倒前詭異的一幕,他坐起身,拔掉針頭,就那麽光着腳跑到廁所裏。鏡子裏是他自己的臉,如假包換。宴喜臣甚至恍惚地給了自己兩耳光,放松下來,這才感覺出傷口的疼。
鏡子裏,他大片白皙的胸膛上綁着繃帶,傷口很好地被處理過,只是刺傷的位置太接近胸骨,每次呼吸,都能感到微弱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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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鏡子前頭犯魔怔,就有人推開房門,腳步聲一停,轉到廁所這邊來。宴喜臣猝不及防,就和門口的杜亞琛四目相對了。
“你……你在啊。”宴喜臣不知怎麽就有點心虛。
杜亞琛臉上不辨喜怒,懶散地揚了揚眉,看上去有點困,頭發亂着,走過來從後頭抱着他。他個頭比宴喜臣高一些,胸膛貼着他的肩胛骨,下巴擱在他肩窩上,微微彎着頸,有種依戀的味道。
“我在啊。你打着吊針,我肯定在附近。你不打吊針,你就會在我床上。”杜亞琛伸出食指,點了點宴喜臣手背上的針眼,“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的,能跟我講講?”
杜亞琛這人,宴喜臣想,如果說有人用冷漠來掩飾自己的喜怒,杜亞琛的笑和吊兒郎當的作态則是他的保護色。他心花怒放時笑,怒發沖冠時也是笑。連玫瑰和羅森都摸不準杜亞琛的脾性,宴喜臣卻了解得很。一聽他這麽說,就知道是心裏頭不痛快,在責怪。
“領隊什麽時候出現在車廂裏的,沒注意到……”
“沒注意到?”杜亞琛淡淡重複。
宴喜臣打了個哆嗦:“我傷口疼了。”
杜亞琛下巴勾着他肩膀,鏡子裏與他對視片刻,終于是松下勁兒來。他牽着宴喜臣的手回到床邊。
“我從車頂下來,看到你倒在血泊裏,身下是那個領隊,我呼吸都快停了。”杜亞琛牽着他的手,一根根摩擦他手指之間的縫隙。
宴喜臣眼裏湧動着溫柔:“可我是……”
“你是空間的意志,對,我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杜亞琛捏着他的下颌,并不領情的他的溫柔,“空間的意志也會被殺死,我……”
宴喜臣湊上去,給杜亞琛一個綿長又溫柔的吻。他時常感到有些感情難以被言語承載,用一個吻卻能表述所有複雜的愛。杜亞琛接受着,僵硬的身體放松下來。
一吻完畢,宴喜臣抱着杜亞琛的脖子不撒手,在他唇上蹭了了兩下,這才作罷:“烏鴉呢?你有沒有受傷?”
“一點皮外傷而已。差點就給烏鴉跑了,那家夥手段多得很。”杜亞琛懶洋洋地向後靠去,拾起宴喜臣床頭的蘋果啃了一口,把另一面完好的轉過去給他,見宴喜臣也乖乖肯上一口,這才滿意地繼續說,“本來想看着人,再問電話,但心思全在你身上,顧不上他。剛才羅森給領走了,事關玫瑰,他問肯定比我全面。”
“之後打算怎麽處理他?”
“表世界勢力那邊的領袖跟我們要人,威逼利誘得,見跟我通氣沒用,都找人聯系上老江了。看不出來,烏鴉在他們那還挺受重視。”杜亞琛哼笑聲,模樣看起來丁點都不着急,他話鋒一轉,“要殺要放,看羅森吧。玫瑰的事我肯定會管,但更深的我不饞和。”
杜亞琛從醫院出來,手裏提着垃圾出去扔,羅森從門口跟上他:“老大。”
“嗯,玫瑰怎麽樣?”
“還是那樣。”
“烏鴉那邊問出什麽了?”杜亞琛腳步不停。
“昨夜起連軸問了兩輪了,什麽都問不出來,等下再去問第三輪。”羅森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日更沉。
杜亞琛又問:“打算怎麽處理?”
這回羅森沉默了幾秒鐘,腳步倒是沒落下。杜亞琛也沒回頭,把垃圾扔到牆角的大鐵皮垃圾箱裏,結果羅森遞來的紙巾:“問你話呢。”
羅森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壓抑的不快:“問不出來再說,老江那邊讓我放人,說烏鴉回去了,O區和Y區的混亂區能暫且安生。”
“所以跑到我這來問意思?”杜亞琛乜他一眼,擺了擺手,“聽你的意思,你自己想留想放,不用問我。”
興許是沒想到杜亞琛的反應,羅森愣了一下,很快再次跟上他腳步:“老大。”
“又怎麽?這會兒還不趕緊去問,搞搞清楚怎麽回事,把玫瑰一人扔家裏。”杜亞琛不耐煩地回頭。
羅森難得地笑了一下:“謝謝。”
杜亞琛沒回話,轉頭走。
“還有,關于燕子……”
這回杜亞琛停下腳步,目光悠長地看着他,靜待下文。果然說起宴喜臣就繞不過了啊……羅森認真起來:“我看過燕子給守望人他們的信,也知道他過去和該隐的前因後果……老大,我覺得該隐不太對勁。”
“巧了,我也這麽覺得。”杜亞琛贊同地看他一眼,“說說看。”
“該隐太極端,如果他想要殺燕子,幾次三番都有機會,如果說他的目的是讓燕子跟他站在一邊,做的事又太刻意。之前我就覺得哪不對,這回又差點要了燕子的命……”羅森猶豫着。
杜亞琛點點頭。羅森跟他想得差不多,只是羅森沒有往深處想。
該隐真對宴喜臣能有那麽大的恨,可見和宴喜臣之間的感情情同手足,相當深厚。這樣的情感關聯是相互的,對宴喜臣而言,方爍對他的意義也必定非凡。但迄今為止他們見到的該隐,絕不像一個能讓宴喜臣付出所有去愛的兄弟或朋友。
一個人的本性是騙不了人的。即使他有再多仇恨或因此變得扭曲,自有一條底線在那裏,是他之所以成為他的标準。
他們所見到的該隐,真的是那個跟宴喜臣建立深刻羁絆的人嗎?
他真的是當初的該隐嗎,杜亞琛表示懷疑。不僅他懷疑,羅森也懷疑。
“我正要和老江去說這件事。回去吧,照顧好玫瑰,也許很快我們又有得忙了。”
裏世界幾天來的提案都不錯,宴喜臣傷勢很快轉好。杜亞琛也轉忙,就連段明逸在探望過他幾次後,也被于先生抓去做苦力。
對于老江的到訪,宴喜臣毫不意外。兵荒馬亂的這段時間裏,老江本來跟杜亞琛接觸的時間過于他,他他身上的盲點也不少。
宴喜臣靜下來時自己也想,他昏倒的前一刻,那詭異的一幕,真的是幻覺嗎,包括他在血泊中看到的自己的倒影,又是怎麽一回事?他想得心驚,心煩意亂地扯着本子寫下許多猜想和可能性,最後都被自己先否決了。沒有頭緒,想不出答案。
老江回來找他,宴喜臣有過心理準備,但沒想到老江找他來談的,卻是另一件他想都沒想過的事。
“你還要去一趟表世界。”
“不,我……”
“你得去。”老江打斷他。
宴喜臣簡直莫名其妙:“我們上周從表世界剛回來,杜亞琛他不會願意的。我不認為他的表世界裏還有什麽對裏世界有價值的……”
“不是杜亞琛的表世界。”老江扶了下眼鏡,“是你的。”
“我的?”宴喜臣梗了下,有點好笑,“這次又要到我的表世界中找什麽東西?”
“該隐。”
片刻之後,老江倒着從病房中退出來,掩上門,一回頭看到正靠在牆上冷眼看他的杜亞琛。
老江聳了聳肩,沒什麽表示。
“為什麽不跟我說一聲?”
“我以為你在O區。”老江從善如流,順便自上而下打量一遍杜亞琛,“我們的部署問題……”
“部署或者其他的,現在不談。”杜亞琛伸出手,掌心朝外,臉上沒太多表情,“他是我的人。”
“就因為是你的人,我來說更合适。”
“至少跟我說一聲?”杜亞琛急促地接上老江的話,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強硬,“下次再有什麽擅自跳過我辦的事,尤其放在我的人身上,可就沒那麽好講話了。”
老江嘆了口氣,沒有跟杜亞琛繼續争。這麽多年下來,他了解杜亞琛的性格。他看着眼線這個練達的男人,看上去年輕,心思卻不比很多老輩靈巧,不同的是身上的棱角卻沒磨平。看上去好說話,什麽都沒所謂,只是沒有戳到他的雷區。
龍有逆鱗,宴喜臣就是杜亞琛身上那片逆鱗。
老江知道自己今天是撥到杜亞琛身上那片逆鱗了。
接下來的一周裏,杜亞琛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上次見到杜亞琛時,宴喜臣把老江跟他說的話同杜亞琛講了,杜亞琛看上去卻沒什麽大反應。宴喜臣也沒多問,心說杜亞琛在裏世界這邊處理混亂區的事,要真回表世界,他就跟段明逸兩人一同回去足夠了。
本來宴喜臣也沒指望回到自己表世界,能找到什麽真答案。但是老江那天的話讓他很在意——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先是巴西利卡大劇院,再是地鐵站臺……你覺得現在的該隐,真是當初你認識的那個方爍?”老江意味深長地看着宴喜臣胸前那片雪白的紗布,“我們都知道該隐很可能只是一段意志,意志與意識,确實是不同的東西。在裏世界這樣的地方,太混亂,什麽是真什麽是假太難分辨。我們找了該隐這麽多年,他卻始終像個幽靈。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該隐與你與這個存在必然的關聯,也許在你的裏世界中,能夠找到更真實的該隐。”
老江話沒全點明白,宴喜臣卻聽得心中清明。
起初,人們說該隐是這個世界的意志,現在他才是這個世界的意志。那麽存在于裏世界的該隐,又究竟是什麽?
一周後,宴喜臣傷口大好,探望了羅森與玫瑰。這段時間杜亞琛來得少,連帶着羅森也忙碌,宴喜臣既不知道玫瑰的近況,也不知道烏鴉最後如何處理。
“我把人放了。”羅森低頭給宴喜臣泡茶。一套全新的搪瓷杯,迎着光看,薄而通透,茶色碧綠,香氣沁人。
他本是高大的體格,卻也能将那套小巧精致的茶具擺弄得很好,只是稍顯笨拙,跟那雙慣拿刀槍帶薄繭的手,實在不搭。知道羅森不喜歡喝茶,對這種精細的東西沒講究,是因為玫瑰懂這個,他就買了套擺在家裏。
也是有心,宴喜臣想,如果不是因為混亂區的情況,不是因為守望人們的施壓,或杜亞琛,恐怕烏鴉也在劫難逃。
羅森重情義,重情也重義。
“跟你商量個事吧。這兩天我會跟段明逸回表世界一趟,杜亞琛那邊,如果有什麽萬一,你幫我照看着點。”
羅森聽這話卻稀奇:“你跟老大之間什麽時候輪得到我來傳話了?這事老大知道嗎?”
“他最近忙,我一直沒找到得空合适的時候跟他說,分散他注意力。”
“沒什麽分散不分散的。”羅森淡淡道,他将剛泡好的一壺新茶送到了宴喜臣眼皮子底下,“如果玫瑰說害怕我心裏有壓力,或因為我忙擔心分散我注意力,而有什麽事不跟我說,只會讓我覺得自己無能。你再想先老大那脾氣。”
宴喜臣捏着溫熱的茶杯邊沿轉了轉,眼皮挑了挑,笑一下:“知道了,今天晚上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