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真實與虛假的界限
巴西利卡大劇院之後,宴喜臣再沒有見過該隐。該隐就像消失了一樣,關于他的流言連篇,他卻逐漸消失在流言之中。不僅沒有裏世界的人再見過他,連宴喜臣都沒有再見過他。這給宴喜臣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整個巴西利卡大劇院的鬧劇,就像被該隐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前段時間宴喜臣每天活得渾渾噩噩,閉上眼就是基輔的慘劇,腦子裏全是醫院裏已經化成血水的方爍。他活在折磨裏,活在一場災難裏。
愧疚是一種很微妙的情緒。
外人看他人的愧疚,總覺得它那麽微不足道,仿佛是能輕輕揭過的某種情緒,很快消弭。只有真正受愧疚折磨的人才知道,愧疚是能滲入骨骼的毒,是鈍刀子割肉。愧疚并不強烈地,日夜折磨一個人的心智,讓日光下永遠籠罩着那麽一片陰影。
方爍就是宴喜臣心頭那片影子。
那天在巴西利卡大劇院中的方爍,宴喜臣很确定,他情願看到自己這幅備受折磨的模樣。
即使如此,方爍也再沒有在宴喜臣面前出現過。
“因為他跟我在戰鬥,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我們沒日沒夜地戰鬥,他想殺死我,而我也是。但我知道巴西利卡大劇院之後,我就再也沒有殺死他的力量了。該隐和我糾纏了五天,這五天我殚精竭慮,筋疲力盡。你看到了,我受了很重的傷,其實他也受傷不輕。”杜亞琛輕輕哼笑一聲,手指依舊無意義地擺弄着宴喜臣的手指,與他交纏,“所以你還會奇怪,我們兩個怎麽同時消失不見了,對嗎?”
“等等。”宴喜臣打斷他,“他作為空間的意志,你有能力與他直接對抗嗎?”
該隐是空間的法則,是一切的根本,如果這是個虛構空間,該隐就好比是源代碼般的存在。杜亞琛也曾對他說過,要殺該隐,就好比弑神。但是在巴西利卡大劇院的那一天,宴喜臣記得杜亞琛也曾說出過否定的話。說他不必以神的名諱稱呼自己……
“這也是我與他正面交鋒時想要确認的一件事。”杜亞琛站起身,牽住宴喜臣的手,走到那片碧光粼粼的湖邊,看着遠處春枝上的綠葉,轉頭問宴喜臣,“你看到什麽?”
“樹,還有鳥?下午了,太陽有點刺眼。”
“想要看秋葉嗎?”杜亞琛問了個很奇怪的問題。
“……好啊。”
然後他看到那棵樹發生了變化,樹葉由綠轉黃,又由黃轉向金橙色,整棵樹的顏色都變成燦爛的顏色,秋葉在風中飄蕩着。
“這是我的表世界,所以我的意志能夠控制這裏的萬物,某種意義上,我是這個空間的主宰。剛才在我的腦海裏,只是給這棵樹下命令,要它變成秋天的樹。那麽現在你也來試試看?”
Advertisement
宴喜臣有些迷茫了:“可是你說的,這是你的表世界,只有你能——”
“試試看。”杜亞琛認真地打斷了他。
猜到了杜亞琛暗示的含義,宴喜臣感到心跳快起來。他眼神幽暗地看着遠處的那棵樹,心想,如果這時候是春天,有滿樹的花就好了。
先是很緩慢地,從遠處看樹枝好像發生了些變化,接着花苞越來越大,次第而開。金黃色的葉墜落,紛飛在空中,取而代之的是盛開滿樹的粉色花朵,這讓整棵樹看上去像一棵巨大的櫻花樹!
可是那棵樹是梧桐。
宴喜臣呆呆地看着樹的方向,已經完全被震撼了。這樣的變化讓他一時間緩不過神來,但是他心裏又想,要是這時下大雪,雪落在盛開的花上……
于是剛才還水光潋滟晴方好的景色開始變得渾濁,撲簌的雪從天而降,像一陣突如其來的潔白的風。更不用說遠處所有的樹全部都盛開了花,而雪很快變成大塊的飄絮,積攢在花枝上。呈現在他面前的是前所未有,既壯麗又詭異的景色,好似春冬兩個季節就此合并了!
宴喜臣完全不敢看杜亞琛的眼睛,他的聲音甚至顫抖得自己都聽不出來:“這是什麽意思?”
他非常确定這是杜亞琛的表世界,有剛才經歷過在杜亞琛的潛意識保護下刀槍不入的刺激經歷,眼見當前的“所得即所想”,第一反應就是杜亞琛對他情感之深刻,以至于連自己表世界的控制權都願意交給他。
杜亞琛轉頭一見宴喜臣那複雜的表情,就知道他想歪了,覺得好笑的同時也敲打他:“你的想象力,還可以再有點野心。”
宴喜臣一時間拿不定主意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反話,沒能很好地接收到杜亞琛的暗示。
“表世界的控制權并非我給你的,而是你本來就可以做到。”杜亞琛壓低聲音,“從巴西利卡大劇院之後我就在懷疑了,該隐完全沒有必要将所有人都引到那個地方,只為了見你一面。他的目的如果是流血,那麽他做到了,但整個鬧劇未免太兒戲。如果是為了讓你想起一切,引起你的愧疚心,那麽他私下裏單獨面對你也沒問題,更不需要像這樣大動幹戈。”
“那麽他是……”
“他要你親眼看到流血,還要你親自選擇。很殘忍,不是嗎?”杜亞琛笑得有點自嘲。
杜亞琛露出那樣的表情,宴喜臣一下就明白過來。他握緊了纏着他的手指:“有些選擇沒得逃,我理解你。”
“不。”杜亞琛搖頭,“我是帶着一點私心的。我和你站在臺上時,那麽長時間,方爍幾乎沒有打斷過我們,就好像接下來的一切都是他樂得見到的。他是真的很想看你做選擇,并非僅僅出于感情上,而是出于更多的——”
杜亞琛說着将目光投向他們前方的那片花:“比如說,你才是這個世界有說話權的人!不僅僅是在我的表世界,在每個人的表世界中,甚至裏世界。”
宴喜臣被杜亞琛忽然凜然的目光看怔住:“你……”
他屏息。于是聽到風停下,樹葉也不再動,就連水面都平靜了。
杜亞琛輕聲道:“那時候我有了這個猜想,我渾身的血都在為這個猜想沸騰。該隐,根本不是世界的意志者。你才是。”
“你和他的痛苦相遇在一切開始之前,站在這個世界起點的不僅僅是他,還有你。核洩漏的那一年你最後還是回到了他身邊,究竟是誰的意志創造了這個世界,也許現在才是真正的答案。知道我為什麽會在表世界找到你嗎?那是因為他也找找你,我順着他的軌跡,才找到了你所在的表世界。”
宴喜臣沉默了,他胸腔中有個很小的閘門被打開。好像有些真相他已經知道很久了,但從未想起。
“你知道自己在最後一刻回到了他身邊,可你更願讓自己像個殉道者似的折磨自己。你逃避事實,逃避真相。所以你想不起我,也想不起該隐,你把自己藏得很好,安置在自己別具一格的表世界裏。在那裏,有你渴望的一切,唯獨沒有我也沒有該隐。”
杜亞琛對宴喜臣完全沉默的表現并不驚訝。他将目光轉向遠處的湖水,那湖水顯然又波動起來。
他知道那不是波動,是他的心裏有浪花。
杜亞琛眺望着波浪說道,之所以他在這段時間和該隐的戰鬥中确信自己失去了打倒他的資格,正是因為那日宴喜臣在巴西利卡大劇院,面對杜亞琛給他出的選擇時,他選擇了該隐。杜亞琛還說,他在裏世界的這麽長時間中,從未受到過致命的傷。而所謂空間的意志者該隐,眼看他帶着守望人反抗,眼看自己的骸骨被炸掉卻無能為力,那時候杜亞琛就開始奇怪,隐隐懷疑他并非這個世界完全的掌控者。而杜亞琛本身在裏世界的十幾年中,從未受過該隐的威脅,他絕不會天真地認為這一切機緣巧合不過是他的運氣,他相信在這些看似不對勁的線索背後隐藏着某種意義。
後來他找到了,這個意義就是宴喜臣。
宴喜臣步步後退,杜亞琛則步步逼近。
“我找你,不僅僅是因為你對我的意義,更重要的是你對這個世界的意義。如果有什麽人能殺死該隐,那個人除了你別無他選。”
宴喜臣試圖從他眼睛中找答案:“你當初賭我選——”
杜亞琛苦笑:“我确實不知道你會怎麽選,我以為你恢複了記憶,所以才敢一賭。你選了我,該隐再不是我的危險,從此我想怎麽樣他都攔不住;你選了他,我就失去和他對抗的資格。因為這是空間意志的抉擇,我無法違抗規則。從前我不曾受傷,至少傷不致死,也是因為你作為世界的核心,在意識深處是保護着我的。巴西利卡大劇院之後不同,所以我回到了這裏。這裏是我的表世界,該隐多少有忌憚,所以并不敢真的侵入,我在這裏是安全的。”
宴喜臣恍然大悟,突然明白這些天為什麽到處都找不到杜亞琛。如果說這個世界的力量完全遵循他的指令,那麽他在巴西利卡大劇院的選擇意味着什麽,不言而喻。
那天為什麽杜亞琛會滿身是傷地回到E區,為什麽傷勢那麽嚴重,又為什麽杜亞琛那時候說出那些傷人的話,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會從表世界逃出來,是因為知道表世界不能久留,否則會在那個溫柔鄉裏過上醉生夢死的日子。他待的時間夠久了,他必須要回到裏世界透口氣。
“那家夥哪兒也不去,就在出口等着我。”杜亞琛想到這兒就想罵娘。
上次受傷太重,真的需要他在表世界多幾天修養。誰知道差點真的在表世界出不來……
“我不能告訴你真相再讓你選擇,那樣的指令沒有意義,你明白嗎?”
……
杜亞琛和宴喜臣分別行動去尋找羅森與段明逸,宴喜臣一個人沿着波光粼粼的湖邊走,他知道杜亞琛這是給他點時間和空間去消化。
臨轉身前宴喜臣慢吞吞地往前走了兩步,他沒有回頭,背對着杜亞琛走:“如果……如果這一切是真的,我以萬物的名義發誓,我絕不傷害你。”
他幾乎逃避地埋頭走着,就聽杜亞琛在他身後說道:“萬物聽你的意志,我也一樣。知道了,去吧。”
離開的時候,宴喜臣心跳很快。
羅森和段明逸确實沒有離開裏世界。
沒有帶走杜亞琛,他們的任務就不算完成。只是剛才幻覺破滅的一瞬間,他們就出現在杜亞琛山腰上的公寓裏。那公寓的房間寬闊敞亮,令人不适的則是房間裏彌漫着一股男歡男愛的氣息……比如散落滿地的安全套。
當宴喜臣沒花費多少力氣就在山頂上的公寓找到二人時,段明逸用一種看到腐敗堕落的眼神看着他。段明逸對宴喜臣的感情很複雜,他偶爾會不自覺地和宴喜臣親密,但更多時候是刻意地在保持一種疏離。
現場的情況感到十分尴尬,宴喜臣頭皮發麻,讪笑兩聲,別過頭去。別說站在面前的羅森和段明逸,現在連他自己兜好奇杜亞琛的表世界裏到底每天和自己在過什麽樣的生活。
半小時後,四個人在山腳下的軍帳中談話。
現在杜亞琛又恢複了一貫閑閑散散的樣子,目光看向宴喜臣時才會變得灼熱又潮濕。他們就坐在那裏,也沒說什麽話,不過對視一眼,就讓段明逸和羅森二人覺得氣氛濃得不行。
羅森悄悄地問段明逸:“我們是不是該給他們留點時間?”
段明逸是個直的,并且鋼鐵直,在這非常濃的氣氛裏堅持一段時間後,臉色不算太好看地起身離開。
宴喜臣有點迷茫:“他怎麽走啦?”
羅森一言不發,也起身離開了。
宴喜臣于是最後只能把不解的目光投向杜亞琛。
這人顯然是知道症結所在的,微微笑着看他:“可能是他們都覺得我們久別重逢,需要一點彼此釋放荷爾蒙的機會。”
宴喜臣有點不好意思:“這麽明顯?”
杜亞琛點了點自己的眼睛,微笑着點了點頭。
這下宴喜臣也臊得坐立難安,準備起身去透透氣。
“不管他們,一會兒就回來了,早點談完事情早點計劃安排。”
“為什麽你從表世界醒來後沒有直接回到裏世界?”宴喜臣奇道。
“因為這不是我第一次回到表世界,在你不在的那些年裏,我已經學會了怎麽控制它。”杜亞琛點了點自己的腦袋,耐心跟宴喜臣解釋,“但是稍微不慎重,就會像現在一樣。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杜亞琛預料得沒錯,段明逸和羅森沒有過多久就回來了,帶了烤肉還有一些食物,說是從基地那邊要的。他們看上去好些了,杜亞琛又繼續開始說自己接下來的計劃。宴喜臣觀察他的眼色,發現杜亞琛雖話語從容,卻沒有要告訴段明逸他們關于空間意志者的事,估計杜亞琛有其他打算,便也沒有插話。
“那天在巴西利卡大劇院,你就沒發現該隐有些奇怪嗎?”杜亞琛嘆氣,“我和該隐在現實世界沒有任何交集,卻從你口中聽說過多次。因為涉及到鷹眼的內部關系,你從來沒有告訴我該隐的真名叫方爍。”
“我覺得很奇怪。如果說該隐是這個空間中一股未知的力量,他的存在總該有意義,有目的。”羅森點了點頭。
杜亞琛打了個響指:“Point!先生們。”
羅森繼續道:“就好像他所有的目的,只是為了懲罰燕子,為了讓他感到痛苦……該隐已經死了,他是個真實存在的人嗎?”
“也許真正的該隐不在裏世界,而是表世界呢?”段明逸忽然說道。
這次,杜亞琛看向他的目光也變得意味深長起來,宴喜臣心中則是驚濤駭浪。他們四個人沉默着,宴喜臣只到其他人心裏現在跟他差不多,他們默不作聲地選擇接受這種看似荒誕的可能性。
裏世界的該隐,真的是真實存在的嗎?他是真正的方爍嗎?
如果說,這個世界都能夠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而被創造,那麽方爍呢?
宴喜臣越想越不安,如果杜亞琛說的是真的,他是這個空間的意志者,那麽能夠創造整個世界的他,會不會也因此,創造一個虛假的方爍出來?
這場談話令四個人都相當疲憊,也讓宴喜臣心神不寧。羅森和段明逸因為不清楚宴喜臣有可能擁有另一層令人震驚的身份,所以堅持要帶杜亞琛和宴喜臣先回裏世界再做打算。
“為什麽不告訴他們我的身份?”宴喜臣看着段明逸和羅森先一步離開的背影,問道。
“知道得太晚,不行,知道得太早,也會受傷。”
“你不該總是什麽都瞞着任何人,這容易讓關系崩塌。就好像我和你之前一樣。”
“習慣了。”杜亞琛沉默地抽着羅森留給他的煙,“人改變不了他的過去,就像我無法選擇我長大的環境。不過如果可以,我想要早點遇見你。大概會白白多吃許多苦,卻能早點懂得愛。”
宴喜臣擡起頭,迎接他的目光。日光下,杜亞琛的影子覆過來,宴喜臣與他接吻。
“我們回裏世界,事情一件件做。這個世界再亂,你和我也要相信一切都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