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兩難
散會之後,老江将段明逸單獨留下。
“告訴我,你現在和宴喜臣是什麽關系?”老江靠坐在段明逸面前的桌上。
“這很重要嗎?”段明逸合上筆記本。
“當然,感情用事有時會壞大事。”老江兩指在他面前敲了敲。
“我跟他之前是兄弟。”
老江敲着桌面的手指停了一下,然後又催促似地敲了兩下,沒說話。
段明逸嘆氣:“現在也不知道,我現在對他的感情很複雜。爺爺去世後,我有一段時間很消極,我怪過許多人,包括宴喜臣,還有老大,該隐,當然,還有我自己。我懦弱,我知道他是因為保護我死的,心裏接受不了,就把責任推到他身上。裏世界的生生死死,每個人都有責任,但如果不是我不夠強大,他不會死。”
“所以你想要變強大。”老江淡淡點頭。
“所以我要成為守望人。”段明逸盯住老江的眼睛,就像要給他展示看自己的決心似的。
還是個孩子啊,老江在心裏想。不過他的眼睛裏能看到,确實有什麽改變了。
老江一言不發從桌上站起身,抄着口袋準備出門。
“宴喜臣的事情,交給你了。”臨出門前他将外套搭在手肘上,微微側頭對段明逸說道,“如果有什麽人願意在你性命垂危時站在身邊,千萬不要因為誤會推開他。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就不會後悔。”
宴喜臣在兩天後早晨出現在A區老江的辦公室。
那時幾個守望人也都來了,正卯這勁打算和段明逸掰扯掰扯他的話。眼看兩天時間到,宴喜臣的影子都沒見到。之前持不同見解的雙方頓時吵得不可開交。誰都不願意大老遠出現在這裏跟別人吵架,如果不是為了那個沒有出現的人。
就在衆人争吵不休時,宴喜臣推開門進來了。他悄無聲息,沒什麽聲勢,如果不是把兜帽褪下,還沒幾個人注意到他。他臉色有些蒼白,神色有些恹恹,身後跟着一如既往沉默不語的羅森。視線平靜地掃過會客廳的人,嘈雜的聲音就低下去了。
宴喜臣這樣的目光他們似曾相識。有那麽一瞬間,他們以為看到的是杜亞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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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什麽來着。”段明逸坐在椅子上輕輕轉了轉,目光灼灼看向宴喜臣。
宴喜臣沖衆人點了點頭,又看向老江和段明逸。一時間,他又恢複了往日那個溫和無害的模樣,只是看上去有些憔悴。
十分鐘後,剛才還有些混亂的人全部都坐在了桌子兩側,而作為被衆人關注的焦點,宴喜臣和老江并排坐在桌首。
跟杜亞琛分手後,他不太有力氣去招呼和觀察別人的情緒,他現在需要被提供一種最好的方式來打破目前的僵局。不論是關于杜亞琛,還是關于該隐。
“相信你們已經讀過了我的信,今天不說私事。我今天到這裏是來求助的。”宴喜臣雙手按在桌面上,緩慢地站起身,視線帶着一股壓力從衆人身上流過。他看上去那麽真誠,“諸位也在找杜亞琛,我這次來,是來告訴你們三天前杜亞琛曾經出現在E區的公寓……”
宴喜臣将當晚的事娓娓道來。關于私事的部分他全部省略,但更多的細節,譬如杜亞琛身上的每一道傷口,他的傷勢,回來的時間以及離開的時間,事無巨細告知了守望人們。
“以你們所有人對杜亞琛的了解,這種時候他絕不是一個安靜躲起來默默無聞的人。我要知道他會在哪。”他凝視着每一個人的眼睛,那年輕溫和的臉上,顯現前所未有的決心。
長桌兩側的人再次騷動起來,有許多探讨的聲音,聽得并不真切。
“或許他只是不想見你呢?躲着你呢?依那個人的能力,只要他不想被找到,沒有人會被找到。”有個守望人心直口快。
明知道這人只是在感情上對他不滿,這句話還是無形地傷到了他,像一片很薄、很涼的剃刀,輕輕劃過他的皮膚。細微的疼痛,卻無法忽視。
宴喜臣知道跟這群人打溫情牌沒有用。他對杜亞琛又很深的感情,不代表所有守望人們對他都有感情。忠誠,始終難能可貴的品質,對領袖者來說卻是必不可少的需求。可杜亞琛怎麽看,都不像整個守望人的領袖人,他喜歡單打獨鬥,非要說,他更像個單純把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頭。他不統領他們,只得到他們的認可。
杜亞琛沒有野心,宴喜臣深知這一點。那個總是懶洋洋笑着的男人,初次見面時就告訴他,他想要等一個人。那個時候,他怎麽就沒察覺到呢?
宴喜臣回神。要打動這群人,就要用他們的思路方式:“他如果只是不見我就算了。可他連你們都不想見,還被傷到那種程度——杜亞琛的能力不需要我多說,我想你們也比我更清楚。如果他抵禦不住,一旦被攻破,那麽下一道被突破防線的,是誰?”
所有人相顧無言,所有人心照不宣。
“我們當然希望他回來,前提是他要清楚自己的立場。在巴西利卡那場混戰中,寒了許多人的心。”段明逸清冽的聲音從人群後方傳出。
默默的,宴喜臣将目光轉向段明逸,他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選擇了閉嘴。
段明逸在變化。他不像過去那麽尖銳,但也更知道怎麽去擊中一個人。他的話變少了,思考的時間變得更多。
“現在不是內讧的時候,不要挑撥人心。”宴喜臣只撂下一句話,重新坐回去,目光避其鋒芒,“江先生,你怎麽說?”
老江擡眸看他一眼,手中的筆在本子上點了點:“你想要我們做什麽?如果是要杜亞琛回來,我們每個人都想。”
“杜亞琛會在哪,你們守望人在裏世界這麽多年,說一丁點不知道我是不會相信的。今天我是帶着誠意來的,希望你們也能坦誠相對。”宴喜臣說完,重新将兜帽帶上。他收回放在衆人身上的目光,英俊的臉上,滿是蒼白的憔悴和疲憊。
老江點了點頭,起身拍了下宴喜臣的肩膀:“先這樣。剩下我們守望人還需要讨論下。”
宴喜臣發現羅森的話變多了,并且在路上還放了他喜歡的音樂,甚至在快到家門口時買了煙邀請他一起抽。
後知後覺他才明白這種羅森式關心,頓時哭笑不得。
“我知道你在害怕我被剛才那群家夥寒了心。”宴喜臣低頭點煙,“但是真沒關系,我本身就很值得懷疑嘛,他們對我有些謹慎也是好的。只是該抽打還是要抽打。”
“我比你更寒心。他媽的有一個人問起老大傷勢如何嗎?”羅森嘆氣。
宴喜臣失笑,望着遠處忽明忽暗的雲:“強勢的人是不需要要人的同情和關心——我想他們是這麽想吧。”
“任何人都可以沒有朋友,一旦他強大得令太多人害怕。”羅森總結道。
宴喜臣歪了歪頭:“你也這樣嗎?”
羅森抽得比宴喜臣快,煙蒂從指尖自由落下,他踩上去蹍了蹍:“裏世界就不是個交朋友的地方,你越是強得令人害怕,一旦你倒下來,越是誰都想踩上去蹍兩腳。”
“好在我不強,杜亞琛也沒倒下。”宴喜臣不知是困還是怎麽,揉了揉眼睛。
宴喜臣正式搬到了玫瑰那裏住。聽羅森說玫瑰每天做不同的練習去克服恐懼時,宴喜臣還不相信。直到他發現玫瑰已經能接受他這樣的異性在房檐下同住,并且還能簡單地使用明火。
羅森倒是放心宴喜臣。他因為忙,基本上一兩天才回來一次,但是又不能總把玫瑰一人放在家裏,單獨讓她出去羅森也不放心。能有個人照顧,只要玫瑰不排斥,倒也是好事。
從守望人那裏回來的第三天,宴喜臣就收到了羅森轉交給他的,來自A區的行動函。
宴喜臣頗為玩味地夾着薄薄的行動函,手指摩擦着卡紙的邊緣,自從離開混亂區,他已經很久沒摸過行動函。
“都什麽時候了還給你發行動函,當你是部下嗎?”
宴喜臣卻不以為意,他高興消息來得很快:“我覺得是個合作函。”
“段家那孩子之前就說你會主動去,結果你還真去。”羅森笑。
“明逸他很聰明,你別說他。”宴喜臣拆開信件,一目十行看了內容。
看着宴喜臣掏出紙筆立刻回信,羅森笑了一下:“也就你對他全無芥蒂,單純。”
“也不是的。”宴喜臣将寫好的紙張塞回到信封中遞給羅森,認真道,“這取決于是誰,對兄弟朋友即使有一時的誤解或矛盾,你也願意看到他好。就好像你對杜亞琛不也一樣?”
這回羅森沒有說話,沖宴喜臣揚了揚手中的卡片,轉身走了。
那天羅森有事情要辦,告訴宴喜臣之後就幫他出門遞回複,當天晚上他沒打算回來。
宴喜臣怎麽也沒想到許久沒有做過的噩夢,這一天晚上又做了。
這次沒有鐮刀,沒有回憶殺,只有方爍坐在基地的圍牆上。宴喜臣不知身在夢,心髒收緊,看到還年輕的方爍抱着槍,眺望着遠方,有種桀骜不馴的英俊,身上帶着股行軍人慣有的蠻氣,偏偏女人愛得很。
他在圍牆下邊,大聲喊方爍的名字,牆上那人總也聽不到,最後宴喜臣聲音都給喊劈叉了,近乎崩潰地喊了聲‘哥’,那上頭的人才有了反應,他低頭對宴喜臣一笑,然後抱着槍縱身一躍,穩當地落在宴喜臣面前。
宴喜臣瞬間有種親人重逢般的溫暖,幾乎就要沖過去。這裏是基輔,是他們的家,冬天消散後四周都是起伏的黃色低丘,放眼望去目光寬闊,遠處有山林,盡頭有城市,這裏是他們的第二個家。
忽然宴喜臣聽到有人在身後喊他,他回過頭,是杜亞琛。杜亞琛穩穩地端着狙擊步槍,站在一段距離外叫他:小燕子,回來。
心髒又開始疼了。
杜亞琛連喊了他兩邊,宴喜臣才猶豫着向他走去。然後杜亞琛開槍,沖着方爍的方向。
宴喜臣猛地睜大雙眼,撲上去要擋在方爍面前,方爍忽然遞給他一把刀,用力向前捅去。刀刃入肉,宴喜臣擡頭,眼前是那雙黯淡的,已經熄滅的棕色眸子,那麽多愛意,也那麽多悲傷。
他身上的血越來越多,皮膚上崩裂各樣的傷口。
“不——”
黑暗中宴喜臣猛地坐起身,劇烈喘息。他把自己喊醒了,臉上也濕潤冰涼,伸手一摸,是淚水與汗水。
第六感在黑暗中延伸,宴喜臣忽然打了個冷顫,摸到枕下的匕首做出防禦姿态。他的而眼睛很快适應黑暗,再一次,他不可置信地透過月光看到那個模糊的臉輪廓。
“……哥?”
那個身影動了,并且是很大幅度的動作,顯然被宴喜臣手中的匕首吓到。宴喜臣這才發覺,那黑影是窈窕的身體。
“噓,是我。”
“玫瑰?”宴喜臣連忙把匕首扔在枕頭下,忽然反應過來,“你不害怕匕首了?”
“怕,所以你趕緊把那玩意兒扔了,跟我出來。”
“你在這裏幹什麽?”宴喜臣把匕首扔到了被窩裏,亦步亦趨跟着玫瑰往客廳走。玫瑰走在前面,按亮了客廳裏所有的燈。
宴喜臣這才看清楚,玫瑰一身冷汗,額頭上跟他一樣,滿是冷汗。
明堂的光也照亮宴喜臣臉上的淚水和汗水,他聽到玫瑰‘啧’了一聲,半晌猶豫地靠近他,用後手掌抵着點袖口,給他擦了擦臉上的濡濕:“做噩夢了?”
宴喜臣有點不好意思,往後避開點,自己擦了擦。他眼睛還是紅的,剛睡醒的樣子。
“你在黑暗裏坐着幹什麽?我心髒病能被吓出來了!”宴喜臣後知後覺想到剛才的情況,要不是剛才做了那個夢,他真可能毫不猶豫地就刺上去了,太驚悚。
“睡不着。”玫瑰沒什麽精神地回答。
宴喜臣啼笑皆非:“睡不着你到我房裏盯着我看啊,還不開燈。”
“我說我在練習克服恐懼,你相信嗎?”玫瑰給兩人各倒了一杯冰水,在沙發前坐下。
宴喜很想起剛才燈開那一瞬間,玫瑰滿頭的汗,無聲地也坐在沙發上。
“來,聊聊。聽說你要和老江他們合作了?”玫瑰的手指噠噠敲着紙杯。
“他們昨天給我發行動函,我今天應該會去一趟。”宴喜臣打着哈欠,總算清醒了點。
他看玫瑰神神秘秘的,先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随後高深莫測地點了點頭。
“到底怎麽了?”
“你聽着,如果他們要合作,要你帶着他們的人去行動,你就說你帶羅森去,其他任何人都不要輕易讓他們跟着你。”
宴喜臣一個激靈,在玫瑰的警示中徹底醒了:“什麽意思?你知道他們想讓我做什麽?”
“我只是有個猜測,之所以等到羅森離開後再說,也是因為擔心羅森自己擅自行動。”玫瑰湊近宴喜臣,輕聲道。
宴喜臣狐疑:“你怎麽每天都有那麽多猜測?”
“我的猜測不一定對嘛,但是每天一個人在家裏無聊,就難免想東想西。”玫瑰說得十分認真,“你聽着,在你們到處都找不到老大的時候,我就已經有這個想法了。”
事關杜亞琛,宴喜臣瞬間來了精神:“什麽?”
“你們到處都找不到他,因為他根本就不在裏世界。”
宴喜臣聽得一怔:“什麽意思。”
“他可能在表世界。”玫瑰道。
那一瞬間宴喜臣猛地被擊中了。
表世界,他應該想到的。
他們所有人的想法全都被局限了,或許因為在裏世界勢力下被影響太久,深谙若無必要表世界不能回去,否則很容易被再次同化,再次陷入誘人的烏托邦。
“表世界是每個人的內心世界。”宴喜臣喃喃道。
玫瑰神色複雜,點了點頭。
“所以我懷疑……老大在他自己的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