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通往他的世界的門
玫瑰給宴喜臣提了個醒,将這種可能性摔到他面前,就好像終于不用把這個秘密猜想憋在心裏,心滿意足地去睡了。留下宴喜臣一人焦躁不安,淩晨之後再也無法入眠。他完全能理解為什麽玫瑰選擇在這個節骨眼告訴他,這是關心他,給即将要去守望人那邊的他提個醒。同時宴喜臣也能理解為什麽玫瑰要背着羅森告訴他這件事。
羅森跟杜亞琛相似,身上一樣流着驕傲的血。如果玫瑰把這猜想直接透露給羅森,她百分百确定羅森絕對會瞞着守望人也瞞着她,甚至瞞着宴喜臣,自己到表世界去找杜亞琛。
玫瑰曾一度為此十分自責,因為她認為如果不是自己受到該隐的詛咒,也許杜亞琛就會帶着他們一起去做事,而不是單獨去冒險。她還覺得正是因為自己需要受照顧,杜亞琛索性連羅森也沒有帶在身邊。
宴喜臣說杜亞琛的那些傷時,玫瑰就聽得很心疼。
“他從來沒有受過這麽重的傷。”玫瑰難過道,“我曾見過他和一個區的人對抗,滿身血,也沒失去意識。”
宴喜臣疲憊地捏了下鼻梁:“他自己去,大概有自己的理由。現在這些都不重要,如果真是那樣,我會去找他。”
再一次造訪守望人們是在十點鐘過後。
這次羅森沒有陪着宴喜臣,守望人也不是全部出動。老江,于先生,還有其他幾個宴喜臣見過的,以及段明逸也在。目光在段明逸身上短暫停留,宴喜臣絲毫不掩飾他的驚訝。
“我們希望你去找杜亞琛。”在經過之前一次的沉默觀望後,老江這回重新找回掌控權。
老江與宴喜臣的交際風格十分直接,開門見山,一句廢話都沒有。
宴喜臣裝作不經意地看他一眼:“你們的确是知道他在哪,卻這麽長時間一直放任他不管?”
語氣聽起來平淡,內容卻略顯刺耳。
“首先,我們并不确定,其次任何貿然去尋找他的人都會有風險與危險,即使如此,你也要去嗎?”他看上去心平氣和,完全不因後輩的冒犯而動怒。
宴喜臣心頭一動,他知道玫瑰昨晚的猜測ba九不離十。老江話語裏的暗示恰巧證實了玫瑰說的那些話。他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平靜而疑惑,沒有猜測到杜亞琛在表世界的可能性。
“不要跟我打機鋒,也不用搞得這麽緊張。”宴喜臣沒有把握,但是他可以試試,“如果我沒猜錯,杜亞琛他現在很可能是在表世界中——他自己的表世界。”
會客廳內霎時間安靜,有人意外,有些則平靜看不出顏色,老江就屬于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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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喜臣觀察衆人的神色,就連段明逸都瞪着眼看他。他臉上有按捺不住的神色,但唯獨沒有震驚。看來押對了。
“看來這次的談話不會比預想中更久,你說得對,我們放松點。”老江扯開兩個扣子,将茶杯一推,從抽屜裏拿出兩只高腳杯來。
他對身後的助理做了個手勢,身後人就拿了起泡酒來。
宴喜臣眼見着老江從一本正經的老幹部變成了個老油條,臉上的表情也鮮活起來,頓時有些不适應。
旋即他又想,這樣的老江恐怕才是平日跟杜亞琛相處時的真面目。
一想到這裏,宴喜臣又有些跑神了。
他知道玫瑰的話沒錯,告訴他,其實等于告訴羅森。但先告訴宴喜臣,宴喜臣會來和守望人們求證,總比單槍匹馬進表世界要安全得多。
老江的話驗證了玫瑰的猜想,他高深莫測地摩擦着酒杯邊沿,觀察宴喜臣臉上的變化。他沒直說杜亞琛在哪,給出的是警告。
“裏世界是溫柔鄉,是烏托邦,不僅僅剛開始在裏面沉溺的人很難醒來,而且後來如果再回去,待的時間久了也會慢慢忘記外面的事,只是沉醉在自己的表世界假象中。”
宴喜臣皺眉,他又想到那天杜亞琛渾身是血地推門摔進來的樣子。
“如果表世界真是這樣,他怎麽會在自己的表世界,烏托邦裏被傷得那麽重?”
“他的傷很有可能是在表世界之外受的。”
宴喜臣傾身:“怎麽說?”
“你有沒有想過,他可能在躲什麽人。”
宴喜臣目光灼灼:“該隐。”
老江打了個榧子,這作态宴喜臣真不習慣:“該隐是無敵的,如果整個表裏世界能傷他到那種程度的,除了該隐我不作他想。說不定,只剩下表世界是他唯一安全的地方了。”
宴喜臣聽着心頭發顫,垂着眼,睫毛蒲扇:“告訴我,該怎麽做?”
老江贊賞:“你是天生的戰士,和他一樣。以個人意志為規則的表世界,除了主人之外也可以被打開通道,但打開通道的必須是他信任的人。”
兩天後,淩晨。
宴喜臣在昏黃的燈光下收拾自己的東西。他忽然發現在裏世界這麽久,屬于他的東西并沒有因為時間的增長而變多。收拾來收拾去,統共也就那麽幾樣東西。
宴喜臣跟老江談妥的當天,宴喜臣問他要兩個人,一個是羅森,一個是段明逸。如果守望人們一定要安排誰跟他一同進入杜亞琛的表世界,宴喜臣只願意信任這兩人。
宴喜臣收拾好包,擡眼看到羅森不知什麽時候靠在牆上,抽着一支煙。
“沒有關系嗎?跟那小子一起。”
“我相信他。”宴喜臣頭都沒有擡,“倒是你,留玫瑰一個人在這沒關系嗎?”
“當然有。”羅森掐了煙,走兩步到他面前蹲下來,“這事我交給老江管了,我走的時候她啥樣,回來時候也得是啥樣。”
宴喜臣跟羅森對視了兩秒,羅森眼裏有很沉的情緒。
他和羅森同時站起身:“喂,其實你喜歡她吧?”
羅森用一種好笑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說他多此一問:“這都看出來了,不容易啊。”
宴喜臣被調侃也不生氣,跟在羅森背後下樓,遠遠地看到段明逸已經在樓下等他們了。
在走出樓前,宴喜臣再次叫住羅森:“你有沒有跟她提起過?”
“我不說。”羅森坦然地一搖頭,“她心裏也知道。”
“知不知道是一回事,有沒有說出口是一回事。有些話早點說出口是好事,不要拖到最後,都沒有時間了。”宴喜臣低下頭笑笑,不知是給羅森,還是給自己的笑。
羅森瞥他一眼,忽然把煙頭往地上一砸,擡胳膊挂在宴喜臣肩膀上:“你跟老大?”
宴喜臣沒有別過頭:“以前是我太磨蹭,現在想想,我跟他都有這毛病。跟你說這個幹嘛,走了,去找他!”
還是那輛吉普車,還是羅森開車,還是熟悉的街道和景象,他們很快出了A區的邊界,往E區開去。
昨天老江跟他說了能夠回到表世界的方法。
宴喜臣想要回到杜亞琛的表世界,就需要找到當初杜亞琛墜入到裏世界時的那個确切的“入口”。比如宴喜臣的入口,就是當初C區的那家二手書店。
不僅如此,還要在他當初來到裏世界的具體時間點,通道才會打開。
并且只對杜亞琛內心真正信任的人開放。
據說,杜亞琛墜入裏世界是非常久遠的事。玫瑰和羅森已經來裏世界五年了,杜亞琛尚且在他們之前。
他算得上進入裏世界最早一批的人,因此鮮少有人知道他來到裏世界的入口。
羅森是其中一個。
宴喜臣想過有可能是A區這樣繁華的地方,卻沒有想過偏偏是那個看似被所有人都遺忘了的E區。
怪不得,杜亞琛不僅僅是對那個公寓,他是對整個E區都有種說不清的情感。
宴喜臣能感覺出來。
A區離E區有些距離,驅車五小時左右,他們三人輪着開。
出發的時間是段明逸定的,說是夜晚裏少些是非,雖然裏世界的是非總不會少,但宴喜臣認同他的話。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三人剛好到達E區,這個看起來像廢墟的地方令人無處安身,別說是個旅館,連整潔或完整的屋子都很難找。杜亞琛的那個公寓是個例外,但宴喜臣并不想帶其他人進入那個空間。
在他的潛意識中,那個空間是屬于他的杜亞琛的。
羅森有二手準備,來到了杜亞琛進入E區的那片湖水,在旁邊支起一頂大帳篷,足夠他們三個容身。
試圖進入另一個人的表世界,對他們三人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經歷。現在他們只找到了地方,卻不知道通道打開的時間,所以只能等。
一路疲憊,羅森和段明逸率先進帳篷補覺,以便之後用最好的狀态迎接各種突發狀況。
可宴喜臣睡不着,他抱着膝蓋坐在帳篷外。
他離帳篷幾十米遠,坐在湖邊。忽然間,一種熟悉的陰冷和惡寒從身後襲來,宴喜臣沒有摸槍,他僵硬地轉過頭。
方爍以少年的模樣站在他身後,正歪着頭看他笑。
那不是傭兵時期的方爍,是還沒有離開國土,還是個少年的方爍。他臉上的雀斑在黑暗中看不真切,那點熟悉的笑意卻讓宴喜臣恍惚。
曾經什麽時候,他們也像現在喜歡并肩坐在湖邊的青草地上。
“記不記得,你選擇了我?”方爍上前來,在宴喜臣身邊坐下。
這太混亂,宴喜臣喉嚨發幹。他帶着那些年的沉重回憶,面對少年的方爍,叫不出一聲‘哥’來。
“選擇了我,就不要去找他。你別太貪心,小燕子。”方爍伸出手,冰涼的,如同蛇蠍的,掐住宴喜臣的脖頸,令人毛骨悚然,“不記得嗎?當年你就是為了他放棄我,但他是怎麽對你的?他問過你的意願嗎?”
“你知道……我在最後一刻,回到你身邊了。”宴喜臣沒有撥下那只輕輕掐着他後脖頸的手,他死死盯住方爍,胸口波濤洶湧,但他不敢喊,他只能壓抑。
方爍嗤笑一聲,放開了他身上的手,眼睛眯縫起來,不再掩蓋冰涼的目光:“有什麽用?你知道我不可能知道,你說出口,只為了給你自己內心帶來點微不足道的自我安慰,你真自私。”
“不!我不是!”宴喜臣激動起來,“你知道不一樣!如果我最後沒有去……”
宴喜臣又出現崩潰的征兆,方爍似乎樂得見到:“如果你沒有去,你不會見到那個我,你也不會像現在一樣,你早就解脫了!是不是?”
宴喜臣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方爍。他不想承認,方爍說的是對的。
黑暗中,方爍也跟着他站起身,步步逼近,像要親手将他手刃:“是不是?是不是?我問你是不是!”
“哥!你別這樣,哥……”宴喜臣少有地慌亂,在方爍的逼近下連連後退,腳下失了分寸,一腳踩錯,身體就從草坡上滾下去。
眼見要滾到湖水中,方爍出現在湖水邊緣,伸出腳踩住宴喜臣的肩,惡魔般彎腰問道:“我把他弄成那個樣子,你心疼了?你對我愧疚,現在對他是不是也愧疚?”
宴喜臣睜大眼。這是方爍主動承認,那天杜亞琛身上傷口的由來。
“你們猜得沒錯。知道為什麽我會在這嗎?”方爍面無表情地指了指身後的湖水,“這就是通往他裏世界的門,我在這守着他,他出來,我就殺他。”
“你該恨的人是我,不是他。”宴喜臣趴在草泥裏,覺得渾身力氣都被抽空了。
“你什麽都給不了我,宴喜臣。恨你沒有用,就連恨你,都讓我白耗費力氣。”方爍悲憫地看着他,魔鬼的眼睛裏依舊閃爍着光,“而你也什麽都給不了他。”
見宴喜臣不再說話,方爍很滿意地收回腳:“現在你要去找他,這很好。但記住,你一旦打開他表世界的門,他的最後一道防線就沒有了。失去這個避難所,我将進入他的表世界,将他撕成碎片——在你面前。”
天光發白到後來大亮。晨光暖融融地照射在宴喜臣身上。他迷迷糊糊從草坪上醒來,發現自己竟在湖邊睡着了。
方爍什麽時候走的,他沒有意識,就好像忽然就到了天亮。
有人在他身後搡他一把。
宴喜臣一個激靈,揉了揉眼睛回頭,段明逸炯炯有神地看着面前的湖水。
宴喜臣沒看出湖水有什麽不對勁來,疑惑地擡頭去問,發現羅森也從身後而來,望向面前的胡泊。
“站起來。”段明逸低聲提醒。
宴喜臣在困倦中站起身。眼前湖水的光線折射,随着他起身的角度發生了變化,無限平滑的水面完全靜止,表面折射度完全超出了正常的理解。那依舊是水面,只是看上去更像一面鏡子,一面巨大的鏡子,折射着湖上的萬物。風吹過,湖水的表面沒有任何漣漪。
為什麽杜亞琛受傷的那天,會渾身濕透地回來,現在有了答案。
他們面前這個巨大的,已經變成鏡面的湖面,就是通往杜亞琛表世界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