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你讓他知道愛是好的
第五天,雨過天晴,昨日的雷雨交加仿佛不曾存在,天空萬裏無雲。從窗戶看下去,唯獨腳下的廢墟和柏油路濕漉漉的,粗糙的路面反射城市的天光。就連四處蔓延瘋長的植物,也在暴雨之後再次舒展,比昨日看上去還要翠綠。
陽光照進屋子,烘烤着床上的人,在他面孔上曬出熱度。
宴喜臣跪坐在地上,趴在床邊,看上去是疲倦地睡着了。陽光轉移到他的睫毛上,還能看出眼角有些紅。
杜亞琛坐在床上,打量自己恢複的傷口與身體,又看了看枕邊疊好的濕毛巾,床頭櫃的溫鹽水——應該是一小時內才倒的。
最後他目光停在宴喜臣無知覺的臉上,他睡着的樣子比平日更溫順,更無害。杜亞琛伸手,想用拇指去蹭蹭他微紅的眼角。不知是不是昨晚哭過了。
房間內被日光照射得暖和又敞亮,照亮他深棕色眼睛裏那點弧光,不過他很快轉過頭去,收斂了那點溫情。
杜亞琛小心翼翼地起身,大概花了足有十分鐘才沒弄出聲響,成功地穿上衣物,從床上下來。他在這方面很在行,即使身體狀況敗壞的情況下,也沒有吵醒宴喜臣。他飛快地洗漱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在十分鐘內換好衣服,準備出門。
而宴喜臣就是在這時候醒來的。他迷迷糊糊,意識到該給杜亞琛換毛巾了。睜開眼時他卻猛地驚醒了,床上沒有人。
他誇張地在床墊上摸索了兩把,飛快地起身沖出門——剛好撞上走到玄關穿好鞋,準備出門的杜亞琛。
“你去哪裏!”宴喜臣大概因為被剛睡醒就不見了人給吓到,完全忘記了他們現在的關系。
杜亞琛被他喊得停下動作,卻也沒吭聲,只是沉默地看了他眼,将靴子的鞋帶猛地一扯,利落地系好。
宴喜臣看着他的側臉,停住了腳步,明明就十多天沒見面而已,卻感覺隔了好久沒見。
他胸腔中湧動着名為想念的潮汐,心卻像綁在沉重的石塊上,墜入深深的海底。
杜亞琛的沉默令他不安。杜亞琛望向他的目光越平靜,那份不安就越膨脹。
“我要走了。”杜亞琛開口,卻只說要走,連其他解釋都沒有。
宴喜臣想,他這回是覺得連解釋的必要都沒有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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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秒,他才拔起沉重的腳步,小心翼翼地靠近杜亞琛:“你受了很重的傷。”
“我知道。”杜亞琛沖他笑笑,這時候又變成了宴喜臣以前印象中那個看起來對什麽都無所謂、不上心的杜亞琛,他說,“多謝你這幾天照顧我,辛苦你了。”
生疏而禮貌的語氣和內容甚至讓宴喜臣不知道怎麽往下接。
“你還在發低燒。”
“已經好了,現在我要出門。”
“你要去哪裏?你受了這麽重的傷,應該好好休息。”宴喜臣小聲說道。
杜亞琛終于穿好靴子,他站起身,看起來的确還有些虛弱,但絕不算狼狽。他沒有理會宴喜臣,檢查着自己的槍帶,将武器逐一安置好,最後擡腿踩在椅子上,扣緊自己的靴刀。
他看起來不慌不忙不窘迫,讓宴喜臣感到他對自己既不傷心也不憤怒,沒有指責更沒有解釋。
就好像,這才是他們真正該有的狀态——他無權過問他的事,他也不會對他有所期待。
感受到這一事實的宴喜臣,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杜亞琛放下腿問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宴喜臣忍不住上前一步:“我在等你,我到處都找不到你……”
“你找我做什麽?”杜亞琛又問。
他語态很親和,并不冷漠,其中也并無責怪,就好像他真的只是好奇宴喜臣來找他做什麽。
“我……來跟你道歉,關于那天的事,在巴西利卡大劇院。”宴喜臣終于鼓起勇氣。
他知道兩人之間必須有一個人開口。
“你不需要道歉。”杜亞琛将手放在門把手上,轉頭看他,“喜歡在這裏的話就住下吧,這地方本來就是你的。”
他沒有後話,轉身出門。
“那你呢?你現在這樣子又要到哪裏去?關于裏世界的事我還有想問你的話。”宴喜臣急切地問。
“原來是有問題嗎。”杜亞琛疲憊地笑笑,轉身看他,“有什麽問題你可以去找老江,我已經跟他打過招呼,守望人那邊不會太難為你。”
“我想問你關于這個空間的意志……”
“我暫時不想談論關于該隐的事。”杜亞琛淡淡地說。
宴喜臣站在原地,這回他是真的手足無措了。
“那先這樣?”杜亞琛問道,他重新拉開門,對宴喜臣擺擺手道別,“我現在要出門辦事,你好好休息。有什麽老江回答不了你的問題,下次我再跟你說。”
他的道別就像任何老朋友之間普通的道別。對宴喜臣的回應算不上冷淡,可也沒有更多。
這是讓宴喜臣不能接受的,他連恨和責怪都沒有。
宴喜臣忽然意識到杜亞琛以前對自己确實是好的,他不是對誰都那樣。他願意引導,也願意投入與宴喜臣的對話。他挖掘宴喜臣,同時也引導宴喜臣去喜歡他。可一旦杜亞琛從這樣的關系中抽離,不再主動地回應,宴喜臣就拿他毫無辦法。
杜亞琛收回這種恩賜,他就淪為他身邊再普通不過的人。無法與他“交流”,最多只算“說得上話”。
在門沉重一聲關上後,屋子裏重歸寂靜。宴喜臣感到身體失去力氣,他靠着門,緩慢地坐到地上。
不合時宜地,他又想起玫瑰的話。
——他對你只有傷心,不會死心。
“騙子。”宴喜臣坐在地上喃喃,他擡手用力地捶了一下門,“騙子!”
他像忽然找到了發洩口:“騙子!騙子!騙子!”
令他沒想到的是,就在他情緒接近崩潰時,那扇關上的門忽然打開了。
杜亞琛好端端地站在門外,靜靜垂眼看着他。不知是去而複返,還是從未離開。
宴喜臣大腦瞬間當機,猝不及防湧出眼眶的淚珠和本就蒼白而疲倦的眼神,讓他看看起來狼狽極了。
杜亞琛就這麽站着看了他片刻,然後半蹲下來,與他平視。
“為什麽哭?為什麽說騙子?”
宴喜臣沖他伸出手,像要抓住什麽似的,但他看到杜亞琛毫無變化的目光,于是那手指又蜷縮起來,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杜亞琛從口袋抽出紙張,給宴喜臣擦了擦淚和汗,他接過宴喜臣的手,低頭虔誠地在他手背上親吻。
只要一個親吻,冰川融化,胸腔裏剛才被慢慢研磨成渣滓的心骨,神奇地重愈。
宴喜臣看着去而複返的杜亞琛,幾乎就要撲上去讨一個懷抱。
但杜亞琛接下裏的話打斷了他。
“當初沒有給你選擇的權利,對不起。”他捏了捏宴喜臣的手掌,似乎對他有萬般不舍。他沒了身上的從容,看上去傷心極了。
宴喜臣拼命地搖頭,他緊緊地回握住杜亞琛的手。
他知道現在的模樣有些滑稽,甚至是狼狽。他潔白的皮膚上布滿污穢的淚痕,鼻頭和眼角全都哭紅了,眼睛腫起,一定再沒有什麽動人的神采。
他依舊是個漂亮的男人,可他更像一具漂亮的皮囊。
杜亞琛的臉上忽然湧起一種濃霧般的悲傷。
“我愛你,那原是我青年時代所鐘情的全部願望。”杜亞琛低沉的聲音悅耳動聽。
宴喜臣屏住呼吸,任由受上重重一擊。
“巴西利卡大劇院之後我才知道,我所帶來的傷害就算窮盡一生去彌補,也無法消弭。最可怕的是,那之後我一直在想,如果重新來一次,我會不會做不同的選擇?答案是不會,就算重來一千次,一萬次,我還是選擇要你活下來。”
“不要怪我,那時我只是個不懂愛的家夥。我是個在死亡,背叛,陰謀和炮火中長大的怪物。我不懂愛,直到遇見你。”
宴喜臣這輩子沒有聽杜亞琛說過如此真摯的話,這讓他有些慌了。
“不是的,你不是什麽怪物!”宴喜臣又哭起來,他憎恨自己這副模樣。
杜亞琛說得對,他就是個沖動而感情過剩的家夥。
“你對我很好,即使我曾經那麽糟糕。這讓我覺得這個世界也變得好一點了。”杜亞琛的目光軟和下來,他迷人而動情的眼中的濃霧依舊沒有褪去,“你讓我知道愛是好的,不總是愚蠢而無用。”
他又沉默而一會兒:“不能再照看你了,我很抱歉。”
宴喜臣怔怔地盯着他,只覺得手被人又重又熱地揉了揉,然後被放開了。
“什麽意思?”
杜亞琛站起來轉身。宴喜臣從未發現過他的腳步是那麽快,一如當初他追不上。
他只不過是個愣神,杜亞琛已經走到了很遠的地方。
宴喜臣幾乎連滾帶爬地從樓裏追下去,狼狽地在樓梯間摔了一跤,他踉跄地追了兩步,卻發現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
“你不要我了嗎?”他聽到自己帶着哭腔的聲音回蕩在樓梯間。
杜亞琛的背影似乎有一瞬間停頓,然後宴喜臣聽到他堅定說:“對,這一次,是我不要你了。”
有什麽東西坍塌,就有什麽東西在廢墟上重建。
巴西利卡大劇院事件對表裏世界的正常安定區沒有太大的改變,改變的是安定區的人。所有人都收到了巨大的沖擊。表世界勢力的人人心惶惶,裏世界勢力的人開始追究這場責任背後的原因。
除了幾位當事人知道事情的複雜之外,許多人并不知道該隐,宴喜臣與杜亞琛之間複雜的關節。
杜亞琛的消失引起一些人的不滿,這其中就有因為老友段雲去世而顯得格外焦躁的于先生。他認為杜亞琛這時候是最應該站出來主持大局,雖然平日這人看上去就不是個喜歡和集體合作的主,做什麽都獨來獨往,但于先生認為杜亞琛掌握着更多人不知道的消息資源,只留下一張“我來處理該隐”這樣的字條,然後人間消失,無疑在這種風口浪尖增添了人心的浮躁。
不然說老江到底是比于先生更沉穩耐心些,加上他跟杜亞琛接觸的機會更多,深谙杜亞琛這種獨來獨往的性格是很難改變的。
他聽說過他過去的事,知道這些都是杜亞琛傭兵的成長環境以及經歷所導致的,很難在後天改變。可是光他一人理解沒有用,在巴西利卡大劇院的這次混戰中太多人交付了性命,也有許多無辜之人被牽扯進來。
人們急于仇恨,急于看到結果,也急于打破現在僵局。
宴喜臣的狀态不穩定是衆所周知的,之所以守望人到現在都沒有找宴喜臣的麻煩,也是因為老江看在杜亞琛的面子上,強行壓着其他人。現在杜亞琛的消失讓他也沒辦法壓住局面,看來有可能真的需要把宴喜臣給請過來……
想到這裏,老江倒覺得這次C區新選的守望人看上去比于先生還沉得住氣。
他視線不動聲色地飄香桌子的另一側,段明逸沉默地在筆記本上記錄些着什麽,臉上看上去沒太多的表情。
老将心想,這青年看上去年紀雖輕,卻能耐住性子,這是十足的好品質。更何況他還聽說他就是段雲的孫子,跟宴喜臣還是很好的兄弟。
老江正在對其他幾個守望人說起去找宴喜臣的事,幾個人眼看就要吵起來,意見不一。
段明逸這時候擡手打斷了幾個人,他臉上依舊平靜,這是他今天來到會議室開口的第一次開口:“我認為我們還有一兩天的時間可以等,不需要去找宴喜臣,他很快就會找到我們。”
“這話怎麽說?”Z區的守望人面色不虞。
“前幾天我還跟他在一起,後來他不告而別,我想他很有可能去找老大了。但老大既然不打算讓別人發現,宴喜臣就不會輕易找到他。雖然說他跟玫瑰和羅森都有聯系,但我相信在那邊也找不到答案之後,他會來找我們的。”段明逸合上筆帽,聳了下肩。他說起這話的語氣十分客觀,讓人很難從他神色從窺出他與宴喜臣目前的關系,是否還如當初一樣要好。
“就算他信中所闡述的關于他和該隐的關系,在我們面見到他本人之前都不能盡信,你又怎麽能相信他僅僅會因為杜亞琛的消失就來面見我們,甚至協助我們呢?”一名守望人攤開手沖衆人說道,他保持懷疑,“也許杜亞琛對他來說根本就沒那麽重要。”
段明逸輕輕放下筆,神色淡淡:“他們互相傾慕,在進入到裏世界之前就是。”
話說得是輕描淡寫,但內容顯然引起軒然大波。尤其幾位比較老派的守望人,好半天都沒能反應過來,用了好幾秒才接受“他是男的,老大也是男的,他們在處對象”這件事。
老江恰到好處地拍了拍桌子,打斷了衆人的議論。
“既然如此,就再等兩天看看。裏世界已經很亂了,如果宴喜臣能有誠意地主動來,好過我們去找他。”
作者有話說:
沒有刀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