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巴西利卡大劇院的罪與罰(3)
有人打響了第一槍。
像是響應一樣,槍聲接二連三地響起,再接着是狂轟濫炸地響起。
守望人亮出手上的指示燈,杜亞琛知道那含義,那代表着最後的指令——最高目标已經出現,不惜一切代價摧毀該隐。
他閉了閉雙眼,再次沖向宴喜臣。
當然沖向宴喜臣的不只有他一個,還有所有裏世界的戰鬥力。他們前赴後繼,不畏死亡。
那些瘋狂掃射的子彈全部被宴喜臣身後的方爍屏蔽在半空中,他依舊饒有興趣地看着這場血腥的人間鬧劇,冷酷地,玩味地看着這場厮殺。
他就在那,目标明确,可子彈對他毫無用處,要想殺死那個站在聚光燈中的男人,唯獨近身戰鬥尚可一試。
所以許多的人抛下了槍,沖向臺上的聚光燈。
在這場兵荒馬亂的戰鬥中,宴喜臣站在臺上,能夠很清楚地看到臺下的一切。在那些或仇恨或悲恸,或麻木或狂喜的臉上,他看到許多不同的面孔。
甚至一閃而過的,宴喜臣看到了羅森,也看到了段明逸,甚至看到了段雲。還有老江,于先生……當然還有那個醒目的身影,正不顧一切地沖向他。
杜亞琛沖向他,像沖向一個溺水的人,害怕在最後一刻拉不住他的手。杜亞琛的子彈很快,刀也很精準,但都沒有他的目光鋒利。
他始終盯着宴喜臣的臉,披荊斬棘前行,身上因此潑上許多的血也不在意,他的速度很快,快到沒多久他就沖到了臺前。
烏鴉帶着殺手從側門湧入,真正的敵方戰鬥力加入混戰,剛才還有一些微光的劇場不知被誰熄滅了燈,黑暗中不斷傳來血腥的氣息和慘叫聲。所有裏世界勢力的人都在試圖爬向木臺,卻在半路被烏鴉的人截斷,送上性命。
新的戰鬥力導致新的格局,現場的混亂幾乎到達一個頂峰。
而方爍只是動也不動地站在宴喜臣身後,臉上帶着一種詭谲的微笑。
他當然也看着一向游刃有餘的杜亞琛,難得狼狽地沖上臺前,要做的卻不是一刀劈死他,而是在他面前橫着匕首的宴喜臣身前收起自己的槍彈與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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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只虎狼在心愛的伴侶前收起自己所有的爪牙。
“跟我走。”杜亞琛一把捉住宴喜臣拎着刀的手,目光筆直地看向他。
“不。”宴喜臣回答。
杜亞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猛地捉過他手中的刀,抵在宴喜臣的喉嚨上。
他的力道不容抗拒,但凡這時候的宴喜臣多點神志也細心點,就會發現他的手臂在剛開始有些顫抖。
杜亞琛再次凝視他:“跟我走!”
宴喜臣再次拒絕了他。
“那麽殺了我,否則我就立刻帶你走。”杜亞琛的手一拗,握着宴喜臣的手,将刀反手橫在自己的脖子上。
宴喜臣痛苦地看着他:“不要逼我,求你。”
杜亞琛垂眼看着宴喜臣痛苦,他說道:“他在玩弄你。他是這個空間的一條指令,一種意志!他并不需要你的保護!看看下面,多少人選擇了戰鬥?”
他們身後,臺下,裏世界和表世界勢力的人厮殺成一團。
宴喜臣一瞥間,看到咬着牙不斷突出烏鴉殺手重圍的羅森,以及和段雲背靠背掃射,幾乎以半保護的姿态兇神惡煞地趕走段雲身邊一切敵人的段明逸,還有難得穿上戰鬥服的老江,剛來不及射擊靠近的敵人,憑空用手接住了劈來的刺刀……
還有許多,許多宴喜臣以前在安定區和混亂區結識的朋友,他們有些瑟瑟發抖,有些破釜沉舟,不論是誰,都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到恐懼。
宴喜臣以前問過杜亞琛,他在混亂區見過許多的故事,殺了許多敵人,曾一度感到迷茫,越來越不知為人是為了什麽彼此仇恨。後來杜亞琛告訴他,或許真是的世界離他們實在太遠了,那些期待和向往,甚至對真實的渴求,在死亡面前不值一提。所以許多人不得不靠着仇恨給自己的力量走下去。
“為什麽站在這裏的原因,想好了嗎?”杜亞琛那雙向來玩世不恭的眼裏,現在寫滿了認真,“到底是為了什麽來到巴西利卡大劇院,你還記得嗎?”
宴喜臣這才收回酸痛的目光,僵硬地轉動自己的眼球。
他近乎絕望地看着杜亞琛:“我想起來了……一切!”
杜亞琛靜靜看着他,什麽都沒說。
宴喜臣就像重新認識眼前的人一樣,用一種完全陌生的目光打量杜亞琛。
那目光觸及他的一瞬間,杜亞琛沒由來地被刺痛了。他記得這樣的目光,在很多年前,他拿着槍抵住宴喜臣,阻止他回基輔的時候,宴喜臣也是用這樣的目光看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傷人。
“1993年,基輔悲劇,方爍……該隐是頂替我回到基輔執行那個任務的……沒有人告訴我那根本是個陰謀。”宴喜臣猛地擡起眼,手上竟也帶了一絲恨意,刀刃抵着杜亞琛的脖頸。
“他之所以代替我去,是因為你說你需要我,我毫不猶豫地跟你去了索馬裏。”
那已經是很遙遠的記憶了,可即使宴喜臣現在回想起來,依舊記憶猶新。
就在基輔發生悲劇之前的一周,本應該在美國的杜亞琛忽然找到了宴喜臣,說自己被指派給索馬裏執行任務,非常急切地需要宴喜臣的幫助。
當時宴喜臣年輕,并不懂得思索這其中的關節,只覺得這男人頭一次跟他示弱,新鮮得很。他将原有的任務拒絕掉,以私人的名義同杜亞琛趕往索馬裏。
而他原有的任務由方爍接受,在基輔執行任務。
許多事他當年看不清楚,現在回頭想想,卻能看得明白。
杜亞琛為什麽忽然在核洩漏的前一周将他帶到索馬裏,為什麽在索馬裏的兩周裏他們通訊全無,又為什麽基輔這麽大的消息,宴喜臣在索馬裏的那一周卻一丁點消息都沒得到。
杜亞琛恐怕早就知道基輔會出事,卻又不能告訴宴喜臣這一切。于是他只能用傭兵的方式,專斷地留住宴喜臣。
他不能讓宴喜臣在那段時間待在基輔,也不能讓他在核洩漏的第一瞬間就趕回去。
即使他知道,在基輔有個對宴喜臣很重要的人。
宴喜臣得到消息時已經晚了整整五天。在他得知消息不顧一切要趕回基輔時,杜亞琛動用所有能想到的方式,把他強行留在了荒蕪的索馬裏。
索馬裏的天空和大地荒蕪一年,正如當時的宴喜臣。
直到杜亞琛确認,鷹眼尚存的傭兵終于将所有輻射風暴中心的人轉移并安全隔離起後,他才重新給宴喜臣自由。
只是當宴喜臣趕回去見方爍時,看到的只剩下一灘血水。
蘇聯醫院中的血腥環幻境,從來就不是一場幻境,而是最真實的場景重現。
方爍——或者是該隐,忽然在這對峙的二人身後鼓起掌來。他很不真誠地拍着手掌,笑容中不乏惡意。
“你終于想起來了嗎?”方爍踱步到宴喜臣身後,貼近他,從他肩膀後面看杜亞琛。
目光那樣怨毒,冰冷,透露着憎惡。
“我一直在等你,弟弟。我把你當我唯一的親人,可是你呢?”
毒蛇吐着信子,用淬了毒的話語。
宴喜臣沒有回頭,卻渾身顫抖起來。
他應該忘記的,那些曾經沉重的,壓彎他脊梁的悔恨,遺憾,愧疚,以及等等。
不知怎麽的,他忽然就想起S區那個死去很久的裏約,甚至好像有那麽一瞬間,忽然就理解了裏約。只是裏約尚且有個能恨的人,他還能恨誰呢?
他除了恨自己,也只能恨當初的杜亞琛了。
方爍又在他耳邊說:“我在替你承擔這一切的時候,你在哪呢?你在索馬裏幫你的小情人做掉幾個無關痛癢的土匪?嗯?”
杜亞琛眯起眼,他這時候也不顧宴喜臣橫在他面前的匕首,沒什麽情緒地瞥去,擡手就是一槍。
子彈沒有滞留在空中,被該隐刻意放行,準确無誤地射穿他的頭顱,在他眉心留下一個空洞的血洞。
下個瞬間,方爍又出現在杜亞琛身後,手中舉着刀子劈下,他的眼睛緊緊盯着杜亞琛對面的宴喜臣。
“不要!”
宴喜臣瞳仁驟然緊縮,方爍卻在他喊出口的瞬間又消失不見。
他的意志形體出現在巴西利卡劇院的正上方,冷冷地看着腳下的人間悲劇,還有臺上的杜亞琛和宴喜臣。
“這才是最好的一幕戲,不是嗎?”
他大笑起來,身體隐匿在黑暗中。
宴喜臣手中刀刃還抵在杜亞琛的喉嚨上,似乎因為宴喜臣的激動,那刀刃顫抖起來。
杜亞琛自嘲地笑了笑,逼向他,鋒利的刀刃立刻在他脖子上劃開一道口子。
“原來是他,原來該隐就是你一直要救的那個人。”
他步步逼近宴喜臣,宴喜臣也不得不步步後退。
“我還是那句話,想想你站在這裏的原因,想想你究竟為什麽在戰鬥。小燕子,跟我走。”杜亞琛再次對他伸出手。
宴喜臣承認,這是他看到杜亞琛最誠懇的一次。他深棕色的眸閃爍不定,像害怕着他的拒絕。
“你讓我怎麽能夠?”宴喜臣深吸一口氣。他目光複雜,卻始終不知道這樣的目光刺傷了誰,“你讓我怎麽能夠在知道所有的事後,再若無其事地跟你走?”
杜亞琛停住腳步,笑得很難看:“你現在是在怪我了嗎?”
“你不該,你千不該萬不該……”宴喜臣痛苦的眼睛中映出杜亞琛的身影。
他的痛苦,他的迷茫,他滔天的愧疚和悔恨,此刻無一例外都落在杜亞琛眼中。
杜亞琛卻依舊咄咄逼人地盯住他,眼中是死一樣的沉寂:“沒錯,因為我愛你。”
宴喜臣又想起多年前杜亞琛的眼睛,那雙總是冷冰冰的眼中偶爾燃燒起的光,因為他而熄滅了。
多年後的現在,同樣的抉擇,同樣的那雙眼,同樣熄滅的光。
宴喜臣猛地顫抖起來,手上的刀子像什麽滾燙的器物。
他哭了。
“他等了我整整十八天,十八天!”宴喜臣崩潰了,“你知道他們告訴我他是怎麽死的嗎?先是皮膚開始脫落,然後內髒和骨骼都開始融化,他躺在那裏慢慢地看着自己變成一攤血水。大部分人在十天內就已經死了,他卻撐了十八天,他一直在等我!
“他錯過了鷹眼提供的人道死亡的機會,他只是想見我一面。
“我有我的妹妹,我的父母,還有你,即使我見不到他們,我還擁有很多。
“可是方爍他只有我,他只把我當唯一的親人……他等了我十八天!可是等到我的時候,他已經連人都不算是了!”
宴喜臣哭得拿不住刀,除了許多年前親眼目睹方爍的死亡之外,他從未如此脆弱和失态。
“為什麽?為什麽不能讓我早一點見到他?我求過你!你卻就是不肯放了我!你為什麽就不能放了我?”
杜亞琛站在宴喜臣面前,感到渾身的傷都比不上胸口裏的疼。
他看到這個他找了許多年的人現在站在他面前,對他說,你為什麽就不能放了我?
他聲音沙啞,認真地看着宴喜臣:“所以現在你想起了一切,又要抛棄我了是嗎?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錯。”
不是他的錯。宴喜臣聽到自己心裏有個聲音說。
不是所有的事都有對錯。
他愛你。那個聲音又說道。所以他不會讓你有任何意外,不想讓你也躺在床上,在他面前化成一灘血水。
“可是我寧願不要你救。”宴喜臣眼淚止不住,他強迫自己看着杜亞琛的雙眼,“你知道他對我多重要,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杜亞琛忽然打斷他。
他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宴喜臣卻能感到杜亞琛被激怒了。
“我從來不知道他叫該隐,我從來不知道他是方爍!你從來沒告訴我替你的那個人是誰!如果我知道,也不至于在裏世界兜兜轉轉這麽多年,更不至于對你還心存幻想。如果我知道,我會要你帶他一起走。而如果我知道他的死會把你變成這副模樣,我寧願當初死的是我,也被他帶來你面前見你最後一面。
“你把他保護得太好,從來不讓我知道他是誰,而你也從來沒有真正地信任我。”
宴喜臣手中的刀快拿不穩了。這是他第一次在杜亞琛眼中看到傷心。
這不是服軟,是比服軟更低卑的流露。
剎那間,杜亞琛猛地攥住刀刃,血水順着他的掌心往下流淌。
他熄滅後的眸光中忽然爆發出巨大的悲恸。
“沒錯,但我卻知道!我卻知道你去了要麽死要麽後半輩子活在醫院裏!”杜亞琛痛吼,雙眼在光照下顯出血色般詭異的赭色,“我還知道你會恨我,怨我,可總有一天會回過神來,你回基輔除了給他陪葬沒有任何用處!”
杜亞琛猛地上前一步,他拽住宴喜臣的頭發,強迫他看着自己的雙眼。
“你盲目,沖動,感情過剩,你永遠為別人搭上自己的一輩子!可我他媽的愛你!我他媽的!愛你!”杜亞琛狠狠地揪着宴喜臣的頭發,痛苦地看着他流下的每一滴淚,“他除了你一無所有……難道我就不一樣嗎?”
宴喜臣透過通紅的帶着淚水的雙眼看着他,他想說出點什麽,卻只發出嘶啞的音節。
“你以為痛苦的只有你?你當初流下的每一滴眼淚,都帶着毒性能腐蝕我的五髒六腑。那時看着你哭,我心都要碎了。”
宴喜臣伸出手去,卻不知道他應該抓住什麽:“對不起……”
杜亞琛搖搖頭,他別過頭去,很緩慢地眨了下眼,收回了自己所有過度流露的感情。
他放開宴喜臣,開始往後退。
“我當初沒有給你選擇,這一回我給你選擇。”
他身後厮殺的人群越來越近,有人射擊,有人吶喊。所有人都在找該隐在哪兒,所有人都已經瘋了。
整個巴西利卡大教堂淪為修羅地域,四處都是血,都是流淌的腥臭的仇恨和血液。兵器也子彈不帶任何溫度,卻帶走溫熱的性命。
人們都瘋了,這一刻世界沒有信仰,所有人都是死神的信徒。
子彈迸射在杜亞琛腳邊,但他頭都沒有回一下。
“跟我走,或者留下來。”他始終與宴喜臣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他的腰杆停得那樣筆直,比任何時候都要堅持住自己的姿态。
宴喜臣恍惚地晃了晃,放下了握刀的手。
杜亞琛始終隔着一段距離,那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外,他平靜下來:“今天計劃的最後一步是炸毀整個巴西利卡大劇院。不管這裏有什麽該隐的秘密能夠重創他,爆炸之後都會毀滅。通道也許會打開,也許不會,他的意志也許會毀滅,也許不會。”
“會死很多人。”宴喜臣抹幹淨眼淚,重新攥緊了刀。
“我們會提前疏散人群。”杜亞琛輕聲道。
“整個地方都會被毀掉嗎?”
“引爆的威力範圍的确是很大的。”杜亞琛回答得不急不緩,仿佛真的只是在回答宴喜臣的疑惑一樣。
“我不能走。”宴喜臣低着頭,攥着刀的手用力得呈現出青白顏色,“我不想他死。”
宴喜臣說完這話,幾乎不敢擡頭看杜亞琛的眼睛。他滿心都那句怒吼的我愛你,真摯的,誠懇的,像要把自己剖開給他看一樣。
那時候,在A區對杜亞琛表白的時候,究竟為什麽會為自己捧上的真心而委屈?明明這個人,原來早就做好準備把心剖開給他看了。
對面沒有聲音,反倒是槍炮聲變得格外刺耳。宴喜很還聽到段明逸的大吼,以及羅森在不遠處喊着老大。
杜亞琛依舊溫柔地看着他:“好。”
宴喜臣迷茫地擡頭。
他差點以為杜亞琛沒有聽清楚,就要重複一遍。他沒有得到想象中的嘲諷,冷冰冰的話語,或他一貫的傭兵暴力手段。
他給他的卻是溫柔。
杜亞琛兩指圈住放入嘴中,發出三聲尖銳的哨聲。守望人們同時看向他,臉上神情各異,而在最前面的羅森确認哨聲的內容後,立馬詫異地看向杜亞琛。
杜亞琛沒有理會羅森,他再次用哨聲重複了自己的指令。指令精準,表達清晰,守望人們收回目光,緊接着他們開始組織所有的戰鬥力撤離。
有的人看上去如釋重負,有的人看上去面有不甘。
直到裏世界的戰鬥力撤離了大半,烏鴉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等情況搞明白了大概,烏鴉四處确認該隐已經不在,他大手一擺,也帶着他手下的殺手撤離了。
巴西利卡大劇院中,那些扭曲的,流動的物質漸漸歸于平緩。線條重新變得筆直而銳利,融化的色彩重新組合成色塊,最後成形,落實成物質。
世界重新回歸秩序,被打亂的一切正在慢慢複位。
受傷的老人和小孩互相攙扶,守望人們為戰鬥的人打着最後的掩護,段明逸扶着段雲的身影也一閃而過。
在人群中有個身影沒有離開,他攥着拳頭低着頭,站在原地,好像要一直矗立下去。
“羅森,走。”杜亞琛轉過身。
“老大,玫瑰怎麽辦?”羅森沉聲問。
“走!”
杜亞琛跳下劇臺,離開臺上燈光中籠罩的那個人。
他沒有再多看宴喜臣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