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巴西利卡大劇院的罪與罰(2)
1987年冬,基輔。
巨大的風雪掩蓋房間裏的喧鬧,但掩蓋不住伏特加的氣息,昏黃的燈光在整片深藍色的夜中像一顆孤零零的燭火芯,閃爍搖擺。
一個全副武裝的青年卸下了槍,在醉醺醺的屋子裏接了一個電話。
“我想好了,我想加入鷹眼。團長已經邀請我了,不是嗎?”電話中傳來一道細小的聲音。
青年皺了皺眉,鼻尖上的雀斑因為喝了酒,被臉色襯得有些明顯。
他顯然不太贊同對面的人,低聲地和他說着話。
“我可以變強。”他聽到話筒那邊的人如是說。
青年嘆了口氣,他轉身看了看後面聚成堆扛着槍喝酒的傭兵們,對電話那頭說道:“你可想好了,加入鷹眼意味着你再也回不到普通人的生活了。”
電話那頭的人又小聲地答應了。
“那我給你買票。”青年只得說。
兩周後,風雪依舊,他将休閑服也穿得筆挺,短靴裏插着匕首,懷裏揣着槍。
這是一個混亂的年代,沒有一個安全的地方。
火車站裏,青年筆直地站着,像棵挺拔的松樹。
他就這樣站了快一個小時,身體像感受不到重量,也感受不到寒冷,但那樣等待的姿态絕不虛假。他已經習慣了主動出擊的生活,已經很少等待了。
一個小時後,他看到從列車站臺背着包擠出人群的少年。他幾乎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飛奔着沖過來,臉上都是雀躍的神情。那時候他還對接下來幾年将要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方爍!”少年沖青年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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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臉上硬朗的線條終于有了笑的弧度,他主動為宴喜臣提了箱子:“一路上還算順利?”
少年宴喜臣眉眼間的稚氣還沒有退去,依稀可見一些英氣。他正仰着頭好奇地打量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又有些惴惴不安和小心翼翼。
在這裏,方爍是他唯一認識的人,他迫不及待地與方爍說了許多話,迫不及待想知道更多他在北境的生活。
“非常苦,你會受不了的。”
“我願意吃苦。”少年宴喜臣放慢了腳步。
他們走出車站,細小的雪花随白茫茫的雲霧落下。有些墜落在他面頰上,即刻融化,像這個城市對初來乍到的他的親吻。
宴喜臣開始講述,方爍沉默聆聽。
“……于是他們離婚,宴晶跟着媽媽,我跟着爸走。先病的是媽媽,查出來已經晚了,妹妹在上學,負擔不起那麽重的醫藥費。
“爸爸要接妹妹過來,媽媽不讓,那是她所剩下唯一的東西了。
“爸爸也沒有錢,爸爸連再婚的機會都放棄了。
“她每天都要花很多錢,要看護,宴晶也需要人照顧。
“後來他們吵得很兇,爸爸說是因為媽媽的自私,妹妹才會被傳染上肺結核。
“媽媽就哭,怎麽都勸不住。宴晶也哭,就算我帶着她去吃最喜歡的雪糕,她也還在哭。
“我問爸爸,這一切還會好嗎?
“爸爸說不知道,他要我別想了,我已經沒有家了。
“他說他也是。”
地上的積雪踩上去嘎吱作響,天地間變得很安靜,火車站的嘈雜,車轱辘和喇叭聲,還有很遠處傳來的槍炮聲,都被雪的顏色掩埋了,只剩下宴喜臣踩雪的聲音。
他将小半張臉壓在圍巾裏,露出通紅的鼻頭和濕漉漉的眼睛,此刻沒有任何人比他更像一個流浪的少年。
他們來到黑色的裝甲車邊上,方爍将他的行李搬到後座,轉身給了宴喜臣一個擁抱。
“誰說的?我就是你的家。”
宴喜臣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在越來越大的雪花中變得紅了。
“咱們倆一起長大,你比我媽媽對我好。”青年的方爍抱着宴喜臣的背,在他厚重的羽絨服上拍了拍,“你也曾經把我從那個破敗黑暗而陰冷的小屋子裏拯救出來了,在你不知道的時候。”
“方爍。”宴喜臣別過頭去,“別說了,怪不好意思的。”
方爍為他拉開車門:“也許那十幾年裏沒有你,我自己也能熬過來,然後像現在一樣來到很遠的地方,在基輔當一個傭兵。但是你改變了我那十幾年,至少我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光是快樂的。”
方爍頓了頓:“你也一樣。”
宴喜臣沒有上車,他站在方爍面前凝視着方爍。
好半天他顫抖着嘴唇:“哥。”
方爍這才笑了:“這裏不是适合你的地方,想清楚後就回去。”
“我說過,我會變強的,我不是在騙你。我需要錢,也需要脫離現在的生活狀态。”
“你這是沖動。你需要錢,我可以給你寄一些。”
宴喜臣在這件事上跟方爍争不出所以然,沒有說話上了車。
接下來兩個月中宴喜臣過得很痛苦,但他始終沒有離開,他撕掉了方爍預備給他的車票,偷走了方爍的槍,方爍的刀。
他記得,方爍剛成年時離開國土,加入了鷹眼。而他對鷹眼一無所知,只知道那是個國際上很有名的雇傭兵組織。
幾年的分別,少年身上洗髓伐骨的變化肉眼可見,他更沉默,更銳利,像一把質樸無華的鐵器,終于磨出了銳利的鋒芒。
他想方爍其實并不知道,他不是一時沖動,他考慮過整整半年。
後來,他不是沒有過離開的想法,但都咬牙堅持下來了。
鷹眼的原始基地位于現在俄羅斯東部的樹林中,在美蘇的冷戰期間,他們不但培養雇傭兵團,還培養間諜。戰鬥力位于前方,情報力則來源于後方。
宴喜臣幾乎不願意回憶自己剛到鷹眼的第一年,幾乎是用生命和肉體與魔鬼和死亡做交易。
方爍還是覺得他不适合,但他對他很好。
他在叢林中給他挖子彈,在烈日沙漠中給他喂過自己的血,在寂靜的冰川上給他唱快活的歌,即使在他心态最糟糕的時候,也沒有放棄過他。
就像杜亞琛很多年後會驚奇宴喜臣身上那種永遠奔放坦誠的熱情與愛,作為一個雇傭兵——卻不知這樣相信着愛的他,是因為從來都被方爍保護得很好。
方爍是真的把宴喜臣當作親人,唯一的親人。
半年後,宴喜臣終于成為鷹眼合格的雇傭兵之一。
他第一次返回故鄉,看到病床上的妹妹和看護着的母親。
父親雖蒼老了,憔悴許多,也依然常常回去探望兩人。
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很奇怪,即使你們的感情宣布破裂,家庭變得支離破碎,也總有一線牽絆維系着那脆弱而不堪一擊的聯系。那就是羁絆,是宴喜臣和方爍之間也有的東西。
宴喜臣正式通過考察期加入鷹眼第二團,正式被劃分入方爍所在的傭兵團。
鷹眼的高層團長有一雙冰灰色的眼睛,凝視着什麽人的時候,就令人遍體生寒。
“從今天開始你的名字叫雨燕。過去的你已經死了,以後你只是鷹眼的雨燕。”他這麽說。
“你歸入二團Alpha組。”他的軍靴踱到方爍面前,轉身看着宴喜臣,“他是你的隊長,該隐。”
宴喜臣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方爍,高大,強悍,跟平常私下裏的樣子完全不同。
那是方爍的另一面。
方爍卻對他說,不論哪個身份的他都永遠不會背叛他。
他既是他的摯友兼親人方爍,也是他的隊友兼隊長該隐。
二十年後在裏世界中,他站到了他的對立面,是整個世界的敵人該隐。
将時間重新撥回到裏世界,歷史,子彈,戰争,無可挽回的過去,全部被時間風化,只剩下面前色彩斑斓而扭曲的空間。
又一批人從二樓湧上來,宴喜臣站起身,剛才面前的人已經不見了。
烏鴉支配着表世界的普通居民,前仆後繼地沖向他們,要淹沒他們,殺死他們。
杜亞琛解決了兩側看臺上所有人,遠遠看到宴喜臣端起了槍,接着突擊步槍的聲音連續不斷,三四秒鐘就清空了彈匣。
宴喜臣飛快地換上彈匣,再一輪無差別掃射。
比剛才更濃重的血腥氣味飄來,人們痛呼與哀號,伴随着樓下的混亂和起伏的尖叫。
他的狀态全然失控,他目光像死一樣冷,那張漂亮無害的臉上此刻滿是肅殺與鮮血。
他沒有說一句話,動作幅度也不大。劇院中這麽黑,杜亞琛甚至看不清他的神态。
可他就是知道,宴喜臣正在不動聲色地崩潰着。
他幾乎是疾奔過去試圖制止宴喜臣,可竟然失敗了。
有那麽一瞬間,杜亞琛看清了宴喜臣臉上扭曲的表情。他的瞳孔漆黑一片,映不出這下面煉獄一樣的世界。
杜亞琛不得不動手阻止他,宴喜臣卻忽然掉轉槍口,猛地對上了杜亞琛。
杜亞琛的速度更快,一把握住了槍口。他已經沒工夫去考慮其他的了,緊緊地扣住宴喜臣的腦袋,用力将人拉近他,掐住宴喜臣的雙頰。
“看着我!”杜亞琛命令道,他凝視宴喜臣,“你怎麽了?”
他的動作發生在轉瞬間,宴喜臣意識模糊中,忽然感到自己徜徉在深棕色的琥珀中,在這令人眩暈的色彩裏,被這唯一清亮的光給淹沒了。
杜亞琛沒有太多時間與他周旋,他還需要注意四下刺過來的刀,射過來的子彈。
劇院裏大部分表世界勢力的居民已經離開不少,剩下源源不斷沖進來的是烏鴉安排的,真正有戰鬥力的殺手。
他就是要将戰勢拖到疲乏,然後用最精銳的兵力和快速的戰鬥結束這場對決。他站在背後操控,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杜亞琛知道他的想法,但他不在乎,只要他足夠快,就能在烏鴉結束戰鬥之前挖出這個劇院中藏着的秘密。
可他沒有料到宴喜臣也會是一個變量。
當然,他沒有料到更大的變量是該隐。
人群忽然爆發出驚呼,樓下的劇臺下已經流了很多血,許多人掙紮着倒在紅色的座椅上,畫面荒誕恐怖,像是日本藝術家七戶優筆下描繪出的暗黑場景。
靜靜旋轉着黑色漩渦的舞臺中心,此刻亮起了一束燈,将臺下的煉獄場景照射得清清楚楚。
扭曲擺動的世界邊界重歸穩定,而聚光燈的中心,站着一個男人。
杜亞琛和宴喜臣同時愣住。
即使他們離得很遠,只能看到聚光燈中那人的輪廓,他們也同時認出了他——
“方爍。”
“該隐。”
宴喜臣用某種杜亞琛讀不懂的目光與他對視。
杜亞琛擡手解決了一個要偷襲他們的人,兩人渾身都是汗涔涔的,濺滿鮮血。
宴喜臣臉色蒼白,牙齒咬着嘴唇,看上去連嘴唇都有些發白。杜亞琛看起來很驚訝,他很少會露出現在這樣的表情。
站在舞臺中間的不是他所熟知的少年方爍,而是作為成年人的,宴喜臣記憶中的那個方爍。
“先生們女士們。”方爍在舞臺上,紳士地鞠躬,他不慌不忙,表情看起來就好像真的是要進行一場盛大的表演。
即使現在臺下的一切就已是場盛大的血腥表演。
他做了個停下的手指:“請稍微停一下。”
有些人停了下來,有些人趁機将刀子捅進對手的身體。沒有人敢真的停下來,現場在一瞬的暫停後,很快再次陷入混亂。
方爍就那麽站在舞臺中央,微笑地等待了幾秒鐘。
“我說了,停下來!”
一瞬間,所有射出的子彈彈道偏移,冷兵器像被一股力量強行扭轉。
開槍的人被反彈回的子彈射殺,刀刃送入持刀者自己的身體。
就連宴喜臣和杜亞琛身邊的人,也頃刻間倒下一大半。
有人試圖逃跑,卻在門口被無形的力量扭斷了脖子,抽出了整條脊椎。
目睹這一切的人尖叫起來,所有人開始顫抖。
“我很抱歉今天看到你們在這裏……損失。”方爍用了個奇怪的詞,他目光掃過臺下,眼裏沒有真的抱歉,卻的确有憐憫,“今天是我作為該隐,第一次出現在你們面前。你們為了我這個已死的人互相厮殺這麽多年,我卻從來沒有出現在你們面前。”
方爍,或者說該隐,在舞臺中心展開雙手:“我今天在這裏,願意接受你們的審判!也願意被你們殺死——如果你們做得到!”
人群中像被投入一枚炸彈,頓時沸騰起來,有人的刀槍立刻就架起來,卻沒人在第一時間向該隐射擊。這大概是情況太過詭異,以至于臺下那麽多為了殺死該隐而奮鬥多年的人臉上,此刻的反應竟也只是迷茫。
方爍的目光卻準确,直接,毫不浪費多餘的視線。他的目光穿過人群,準确地捕捉到宴喜臣的雙眼。
鐮刀和黃昏審判的噩夢,再次在宴喜臣眼前展開!
審判……遺忘……原來是這樣嗎?
杜亞琛猛地清醒,猛地擡起頭。他心驚,就像有人猛地撥動緊繃的弦,餘震在他身體裏中久久不散。
在他心驚的一剎那,宴喜臣動了。
他單手撐在二樓看臺的欄杆上,猛地躍下。他速度迅猛,像一支離弦的箭!
杜亞琛根本來不及攔住他,他的身形敏捷,快到了某種極限。将近十米的高度他沒有一丁點猶豫,并且在黑暗中準确無誤地着陸。
他滾身而起,嘴上叼着一把刀,手中同時抽出兩把手槍,站起來的瞬間将樓下就要發射子彈的幾人統統擊倒。
即使是巅峰時刻的杜亞琛,也沒有他現在的速度,爆發力和準确度。
他從後排疾沖到前排只用了幾秒鐘時間,甚至有可能更短。在他瞬息間宴喜臣所過之處,試圖攻擊他或方爍的人全部倒下。那時候他的身影如此的快,以至于現場如此一碰即發的氣氛,也沒有人在短時間內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杜亞琛翻身躍下,等他從一層觀衆臺上起身時,宴喜臣已經站在了臺上,站在了方爍的面前!
殺戮的匕首上帶着血色,宴喜臣很緩慢地将刀刃在自己腿上擦幹淨。
他臉上帶着一種杜亞琛從未見過的堅決的神情,将匕首橫在身前。
宴喜臣一句話沒說,可那是個絕對保護的姿态。
他身後的方爍無聲地笑了。
杜亞琛沉沉地看着臺上的人,知道宴喜臣這時候已經失去理智了。
在這場荒謬的游戲,或者說表演中,該隐現在是那個操着線的人,他一直站在幕後,現在站到了臺前。為的不是別的,為的就是讓宴喜臣站到他身前。
此時此刻,該隐就是指令,他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
杜亞琛沒有任何時候比此刻更清楚冷靜地意識到,宴喜臣是願意為了這個人與全世界為敵的。
宴喜臣像個掩耳遮目的人,他不看不聽,就好像他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絕不能讓身後那個被稱為“該隐”的他的故友死去。
他明知道該隐不會被殺死,但他失去了判斷力。
宴喜臣感到耳鳴聲尖銳不斷,外界的聲音漸漸對他來說變得很遙遠。
“回來……回到這裏來。”杜亞琛凝視着臺上的人。他的聲音很小,可臺上的宴喜臣就像聽到了這聲喃語似的,視線短暫地與杜亞琛對上了。
杜亞琛能看到,他目光中出現了一瞬的空白和茫然,但很快就被更沉的情緒所取代,幾乎生硬地将目光從杜亞琛身上挪開了。
像想要裝作完全不在意,又要自己強迫挪開目光的樣子。
宴喜臣始終将方爍牢牢地遮擋在身後,身前的匕首淬出雪亮而冰涼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