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巴西利卡大劇院的罪與罰(4)
很快,劇院中的人如流水擠出去,空曠的劇院內場只剩下宴喜臣一人。
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回所有人都已經走了,就連杜亞琛也離開,沒有看他一眼。
宴喜臣扔了刀,扔了槍,解**上的防彈衣還有槍帶……他逐一地脫去那些負荷,直到所有的裝備都被他卸下,他才緩緩抱着膝蓋坐在地上,變回了記憶中那個小男孩。
很奇怪的,人在孤身時總會變得很勇敢,好像什麽事都能擔當,可一想到什麽人的時候,就會重新變成小孩子。
黑暗中一個人影慢慢顯出來,是剛才消失了許久的方爍。他像黑暗中一個沉默的影子,劇院中的血腥與死亡都投射在他身上。大概任何人都會對他感到害怕,除了宴喜臣。
方爍無聲地顯形在宴喜臣身後,玩味地繞着他走了兩圈,最後在他面前蹲了下去,與他平視。
宴喜臣依舊抱着膝蓋埋着頭,嗡嗡地聲音從臂彎裏傳出來:“哥,為什麽?”
“你是不是想,現在把所有人都趕走,我就如意了?”方爍惡劣地笑起來,“對,沒錯,是很如意。剛才你的表情特別精彩,我坐在觀衆席上,忍不住給你喝彩。”
宴喜臣不說話,他将自己蜷得更緊密了些。
“對不起。”
“為什麽?”方爍歪了歪頭。
“為所有事。”
方爍伸出手來撫摸他的頭,如果有第三人在場,看到他面上那種春風般的溫柔,大概會感到不寒而栗。
“說什麽呢?”
“對不起……那個時候,沒能趕到你身邊。”
宴喜臣終于從臂彎沖擡起頭,咧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除了他之外,沒有人知道他內心的煎熬和痛苦。成千上萬個日日夜夜的消耗,回憶裏那每一分每一秒的苦難的煎熬,都再一次回到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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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爍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就好像在審視他說話的真假。
他的表情漸漸猙獰而扭曲,壓抑了這麽久的憤怒和仇恨,終于淋漓盡致地傾瀉到宴喜臣身上。
“知不知道那十八天我是怎麽熬過來的?”他的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齒來,雙眼如同要洞穿什麽似地盯着宴喜臣,“皮囊的潰爛不算什麽,反正那時候知道,我來日無多了。我的小燕子向來是飛得最快的那只,我想無論如何我都能等到他飛到我身邊。就一眼,哪怕他在我走之前看我最後一眼,我就什麽都不計較了。”
“第三天開始我的皮膚潰爛,第五天我的皮膚開始脫落,我像一塊發黴腐爛的奶酪,那時候我害怕極了。我想,小燕子這麽愛漂亮,可是我現在這麽醜,這麽糟糕,他會嫌棄我嗎?他為什麽還不來,我想是路上有事耽擱了。我多想在皮膚潰爛之前能見到你一面,那樣我立刻可以安心去死,你印象中的我永遠會是漂漂亮亮的。”
宴喜臣的雙眼蓄滿淚水,不可置信地大睜着雙眼,他緊緊地抓着胸口的衣襟,像是疼得有點受不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方爍,為了他擋子彈挨刀子,甚至還受鷹眼團長的處罰,他只是咬緊了牙說不在乎,甚至不讓宴喜很去看他的傷,擔心宴喜臣會自責。
傷害和時間真的會改變一個人,宴喜臣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方爍也舍得對他這樣殘忍。
看到宴喜臣痛苦的表情,方爍就像變得很興奮似地,他更加靠近宴喜臣,似乎極為享受他現在的痛苦。
“可是我沒能等到我的小燕子,他在遙遠的索馬裏,正和那個在追求他的小情人在一起。”
宴喜臣捂住耳朵:“不是,不是這樣的……”
“第七天,我開始大口地咯血,我咳出來的都是自己的內髒。”
“藥劑對我沒有用,可我依舊想着堅持,我要堅持等見到你最後一面,我還有好些話要對你說。”
“第十二天我實在堅持不住了,同期的人都開始陸續死去。有些還活着的,在鷹眼的安排下都開始服用他們弄來的安樂死。”
“我是唯一一個拒絕了鷹眼的提議的人,他們都很驚訝。他們告訴我,我沒有幾天活頭了,也就是這兩天,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他們要我接受他們的好意,這樣可以不那麽痛苦地死去。我拒絕了,他們就問我為什麽。那時候我眼睛爛了,舌頭爛了,食道都已經在腐爛了,也就耳朵還能聽到一些話語。他們于是問我,是不是還在等什麽人,我點頭。有人哭着問我,是不是在等你,我又點頭。然後他們告訴我你不會來了,要我不要再等了。”
宴喜臣大張着嘴,仰着頭,緩緩閉上眼。
“不要說了。”他嘴唇顫抖,面容崩潰,“求你。”
他猛地站起身,從上而下欣賞宴喜臣那張崩潰的臉,他的眼神因興奮而發光。
“但是他們說的也不都确切,我堅持活着,是因為我急切的要在生命最後一刻告訴自己,我活着并不是沒有一個人愛我。那些所有死去的人,所有,他們即使寫的很痛苦,可身邊都有親人,朋友,或妻子的陪伴。”
“我對自己說,沒有關系,我能夠等到你。皮囊爛了也沒關系。可是到後來,我的心也要爛了。”
“我的心都爛啦!小燕子,可是我還是沒有見到你。”
“我孤零零一個人在那間腥臭的病房死去。都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在想,我這一輩子,心地真的不算壞。至少我從未辜負過你,從未。”
“可是你沒有來。我最終死成一灘垃圾,他們用巨大的輻射袋裝我,然後放進玻璃袋,再放入棺椁中。他們像處理垃圾一樣把我埋在幾百尺的地下,後來在裏世界中,杜亞琛又像炸毀垃圾一樣炸毀我的骸骨。”
“夠了!”宴喜臣猛地站起來,“不要再說了!”
他拾起槍,槍口對着自己,另一邊遞給方爍:“我這條命本來就是你給的。如果你曾經沒有為我當過子彈,我早就死了!你恨我,你現在就殺了我。”
他的目光是巨大痛苦後留下的空洞,就像當年經過核洩漏之後的基輔,成為一片廢墟,寸草不生。
“我救了你的命,又怎麽好收回去呢?”方爍忽然笑了,如沐春風,他用最柔軟的目光看着宴喜臣,伸手撫摸他的臉,“知道為什麽他們在巴西利卡大劇院中什麽都沒找到嗎?知道究竟是什麽讓這裏的一切在扭曲嗎?”
宴喜臣的眼珠轉了轉,機械地看向方爍。
方爍帶着惡意地笑了,他繞着宴喜臣又轉了一個圈,動作語氣浮誇得像真正在在臺上表演:“是你的回憶呀!”
“你想不起來了,你親自把自己的回憶埋起來,我又藏到了這個地方。所以他們什麽秘密都找不到,你将會在見到我的時候,被歸還屬于我的一切回憶!所有人,所有人永遠也找不到你這根弑神的肋骨!”
“你想要什麽?”宴喜臣低着頭。
“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和我一起!”方爍的瞳孔忽然放大,近乎興奮地看着宴喜臣,“你不是想要補償我嗎?不是覺得很歉疚嗎?永遠留在表世界陪我,好不好?”
宴喜臣空洞無神地看了他半晌,動了動嘴唇。他的‘好’幾乎就停留在唇邊,但就是說不出口。
他想到了許多人,脾氣不好的段明逸,做蛋糕的段雲,玫瑰與羅森,還有看向他時,眼睛裏都是愛情的杜亞琛。
如果說出了好,總覺得有什麽事就真的不可挽回。他們會消失嗎,會死去嗎,還是會懷着對他無止境的恨,永遠地被困在這裏?
“這個空間裏還困着很多人。”
“他們也只是有些想出去,很多也不想,不是嗎?”方爍反問道。
宴喜臣說不出話來,喉嚨中湧上來一層惡心的血氣味,讓他自己兜局的很惡心。
方爍握住了宴喜臣的肩膀,幾乎要逼到他的門面上:“我以前是怎麽對你的,你都忘了嗎?我才是唯一那個就算全世界要殺你,我依舊會擋在你面前的人。看看你現在,你以為扔掉關于我的一切,自以為躲起來就沒關系嗎?我告訴你宴喜臣,你說服不了我!我永遠記得那一天,我死去的那一天,我将要被當做垃圾埋在地下的那一天!”
忽然之間,空氣中有被銳利的風刺破的聲音,很短暫,很明顯,瞬間打斷了方爍的叫喊。
激動而洋溢的表情還停留在方爍臉上,他脖子上的動脈卻準确無誤地被連發子彈穿透。
血水飛湧三米高,那副殘破的軀體倒下去,很快和舞臺的地面融為一體,變得平整。
宴喜臣回神,他望向劇院盡頭那扇被推開的門。
光亮是很狹窄的,在那道光亮之間有人擋在那裏。
杜亞琛擋着光,影子很黑,看不清表情。他開完槍後随手将手槍扔了。
他望着黑黢黢的虛空中道:“你不是神,不必冒充神的名諱。你只是個憤怒而醜陋的蛆蟲。”
宴喜臣緊緊地盯着那點光亮,好像在黑暗中看窺見真正的光明。
他伸出手,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向前跑了兩步,似乎是想去追求那光亮。
可那光芒中的人卻并未靠近他,他只是站在門口,沒有靠近的意思。聽到了宴喜臣發出的聲響,頭也只是微微側了下,大概是看了宴喜臣一眼。
宴喜臣有無數地話要對他說,于是他又向前追了兩步,卻還沒來得下得了臺,再擡頭時門口那道影子就消失了。
這一回,空曠的劇院內真正只剩下宴喜很一人。
他茫然四顧,喊了兩聲杜亞琛的名字,沒有回答,只有餘音。他又轉過身,喊了兩次方爍的名字,也沒有應答。
剛才方爍倒下的地方,連屍體都沒有。
更沒有人回應他。
宴喜臣膝頭發麻,自己也沒意識怎麽癱坐到地板上的。
他長久地凝視着黑暗,坐在空蕩蕩的劇院中,直到雙腿都要坐麻了,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回來。
方爍沒有回來,杜亞琛也沒有。
如果不是血漬還留在地上,他幾乎要懷疑剛才看到的是一個幻覺。
他又坐了許久,直到太陽下山,他感覺到困倦,于是就趴在劇院的地上睡着了。
夢裏他看到現實世界中的自己,有杜亞琛,有方爍,那時候一切都還很好。
斜影西照時,宴喜臣從劇院裏走出去,鉛色的天和沉重的雲從高處壓下來,如同要吞噬大地。
他看到慘敗的景象,到處都是死人。
那些屍體和樹木,樓房,地面,所能見到的一切融合到一切。
宴喜臣覺得有些想吐,世界在他面前變了樣子,他再去周遭的建築,都像是被屍骨和頭顱所堆砌了。
他終于知道這個世界源源不斷的能量是從哪裏來的了,又為什麽會有很多人不斷地墜入表世界中。這個世界以人的血肉飼之,鑄成堅不可破的圍城。
有些人想出去,有些人死在這裏,成為養分。
宴喜臣扶住一旁的樹木,開始惡狠狠地幹嘔。
嘔到後來他什麽都吐不出來,滿臉通紅,胃部抽搐,他還是覺得很惡心。
頭好痛,身體好痛……到處都很痛。
若有若無的香煙氣息飄來,宴喜臣扶着樹木站起身,擡起眼。他現在一丁點漂亮都不剩了,就連眼神也是那麽頹喪。
一個人影,靠着另一側的樹,很緩慢地抽着一根香煙。
“我是五年前來到這裏的,遇到她的時候,她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男人掐着煙,靜靜地看着天空中顯現出的星子,“她看起來就像任何一個鄰家女孩兒,會對着你羞怯地笑,還會做好吃的芝士蛋糕。”
宴喜臣一瘸一拐地走到男人跟前,坐下,坐在他的影子裏。
這是一個無聲的傾聽的姿态。
“後來她一個很好的朋友死了,還被人分屍,原因是他們去表世界勢力管轄區時,開玩笑說怎麽勾引該隐出來,被一個變态聽到了。她很害怕,在垃圾桶裏躲了整整一晚上,等她出來的時候,她的朋友已經不見了。她幾乎翻遍了所有的巷子,也沒能找到他朋友的屍體。”
“後來呢?”宴喜臣疲憊地問。
“她忘記的東西越來越多,有一天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男人說到這吐出一口煙,目光随着煙霧飄搖,思緒似乎也飄到了很遠的地方,“但是人總需要一個名字,她說要我取個名字。我說,那就叫玫瑰吧。贈人玫瑰,手留餘香,是個美好的願景。”
“再後來,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拿起了刀,槍也使得不錯,身法越來越好。”羅森停頓了兩秒鐘,“只是她不再會那麽羞怯地對着誰笑了,也不會再做可愛的芝士蛋糕了。”
羅森夾着煙的手指了指四周,嘶啞着聲音道:“這是這個世界是可怕而殘忍的,你可能不知道,即使當初你去混亂區,老大也一直在背後照看着你。你或許真的見識到許多殘忍的事,但在你不知道的時候,總有一個人站在你身後。你不知道,只是因為有人寵着你罷了。”
羅森靜靜地抽完了一支煙,也沒有道別,轉身走了。
宴喜臣擡起頭,看見巨大的落日漂浮在城市的邊際,大地從火紅色的圓中分娩出來,像靜靜燃燒了半個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