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擁有你,而你将擁有我
随着宴喜臣的落座,幾位守望人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
宴喜臣能感覺到那些視線的熱度,這其中只有一道視線是最特別的。
他轉過頭,段雲。
嚴格算起來宴喜臣離開C區時間也不算久,可再看到段雲才發現,和老頭子已經這麽長時間沒見面了。
段雲的目光中有試探,有關心,有擔憂,總之都是好的。光他這一道目光,就讓宴喜臣放松不少,足以忽略其他或探究或嚴厲的目光。
杜亞琛依舊坐在他身邊,一句話都沒說。他的目光卻看似玩世不恭地環視四周,目光所過之處窸窸窣窣的交談都停止了。
A區的主要守望人大家都叫他老江,杜亞琛在A區的酒吧裏跟他提起過。
這還是宴喜臣第一次見老江。老江的頭發梳得很規整,四十歲左右,五官和身型隐隐可見年輕時的淩厲。他此刻慈眉善目,最先發了話:“我們聽過你的故事,今天找你來,是想多了解一些你的事。”
Z區和B區的四個守望人都坐在影子裏,段雲和一個看起來十分老實的男人坐在一起,宴喜臣想起段明逸和他提過的‘于先生’,想必段雲身邊坐的就是他了。
宴喜臣深吸一口氣:“你們是來問關于該隐的事?”
Z區的守望人颔首:“明人不說暗話,Aachen應該跟你說過,我們不久會對巴西利卡大劇院進行一次排查,到時候也許會有好消息。在那之前,我們希望了解到更多關于該隐的事。”
Aachen,宴喜臣愣了下神。這是杜亞琛在黑水傭兵時的名號,他已好多年沒有聽人叫過。這熟悉的發音在舌尖上一滾,往事像滾滾驚雷在腦後炸。
杜亞琛很敏銳,他捏着宴喜臣的手笑了下。他什麽都沒說,但宴喜臣知道他是在告訴自己:他知道,他體會。
“我明白了。”宴喜臣沖守望人們點頭。
他沉默了半分鐘,這半分鐘裏所有守望人都很默契地沒說話。就連杜亞琛也沒發出半點聲音,把全部時間都留給宴喜臣。
半分鐘的沉默後,宴喜臣開始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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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該隐,宴喜臣今天重新整理了思路,以至于發現一個很可怕的猜想。這個猜想,他還沒來得及跟杜亞琛說。但是根據杜亞琛的精明和聰慧,宴喜臣相信杜亞琛心裏也不是沒有這種猜想的。
宴喜臣将他在該隐骸骨爆破點看到的血腥景象跟守望人們重新說了一遍。現在他已經能逃離自己內心的恐懼,減少被情緒的控制。可即使是這樣,杜亞琛也能感覺到他握着的手心已經濡濕,他在強行克制與忍耐。
心疼嗎?怎麽能說不。但杜亞琛知道宴喜臣有些話必須要講,所以他沒有打斷。
回報杜亞琛的尊重,宴喜臣連貫地敘述了整件事情的經過。閉嘴之後守望人們臉色各異,輕易不敢發表見解,宴喜臣在一片安靜中又補充道:“昨天我恢複了很大一部分記憶,關于我在鷹眼當傭兵之後的記憶。我很确定該隐是我認識的某個人,可每當我試圖去回想他事,記憶就像被一塊黑斑擋住,看不清事實。”
他沒有說謊,甚至當他每次試着去回憶這個人時,意識就會慢慢陷入混沌。這很像是某種身體保護機制,就像那些選擇性失憶的人,因為想要刻意回避某段記憶,所以大腦會逃避部分發生過的事,造成回憶混亂。這也意味着,很有可能該隐堵他來說,是潛意識中很像逃避的某個人。
“真相。”A區的守望人老江說道,“你缺失的記憶,很可能是某種真相。”
問話還在進行着,有些問題杜亞琛比他更清楚,也就替他答了。宴喜臣這才知道,杜亞琛遠在今天之前就告訴了守望人他們的關系,也難怪幾人見到他們倆這樣親密的姿勢坐在一起,也沒有露出奇異的表情來。他們陸陸續續回答了許多關于當初的事,有一些宴喜臣記不真切,不過大部分關乎杜亞琛的卻想起得很清楚。
“根據我們之前的推算,只能算推算,裏世界的形成時間能精确在1992-1993之間,基輔的核洩漏屬于世界級大事件。”
話題終于接近了宴喜臣所猜測的那個真相,他挺直了脊背。
“先生們,我知道你們都很敏銳,我猜你們已經有些想法了。”杜亞琛的眼眸在月光下泛着冷棕色的光,“1993年——宴喜臣記憶中的基輔悲劇——他看到的核輻射慘死的人——該隐。”
整個教堂中的溫度像驟降好幾度。
半天段雲才低沉地開口,他問的是宴喜臣:“孩子,這是你想說的嗎?”
“我當時不顧一切想要回基輔見一個人。我想不起來他是誰,我想要救他。”宴喜臣低着頭,墨水般的影從發間洩流在臉龐,他的聲音也是嘶啞的,“我持續不斷地做着同一個噩夢,噩夢裏的死神以遺忘的罪名審判我。”
杜亞琛靜靜地看着他,鼓勵他。
“不,那不是死神,是該隐對我的審判。我當初不顧一切想要去救的人是該隐,但我沒能救他,我也沒能回基輔!所以在他骸骨的爆炸點時,我才會看到那一幕——那個腐爛的,腥臭的房間裏躺着的人是他。那從來不是什麽幻覺,那是我在他臨死前的記憶!”
宴喜臣渾身顫抖,回過神來時,已經淚流滿面。
所有守望人寂靜無聲,空曠的教堂和穹頂下回蕩着他顫抖的聲音。
“但在那個噩夢中,我所重複的罪名不是‘背叛’,而是‘遺忘’。”
這場會面最終以老江拍案結束:“你辛苦了,先回去吧,之後我們還會見面的。”
坐在老江身邊Z區的守望人流露出不贊同的神情:“我們之前說過的提議……”
“不,不是今天。”老江看向旁邊的人,他有些年老的臉上顯出堅決的神情,“我們還有時間。”
宴喜臣已經冷靜下來,也自然聽到兩個守望人的對話。
他想問,但守望人們離開的很快,似乎是老江的授意,又似乎受杜亞琛目光的壓迫。
唯獨有個人依舊坐在原地,沒有挪動。他摘下眼鏡,對杜亞琛說道:“可以單獨給我們一些時間嗎?”
杜亞琛詢問地看着宴喜臣,順便擡手,用力摸了兩下他的眉骨,像是安慰。他這才緩緩退出去,為兩人關好了巨大的木門。
其實不過離開了幾個人,可讓小教堂的現場立馬顯得空曠孤寂起來。
段雲站起身,穿過大理石的圓形中場,坐在宴喜臣身旁:“最近過得怎麽樣?”
“很好,明逸也很好,常常念叨你。我們去混亂區沒多久就分開了,我常常有給您寫信,您收到了嗎?”宴喜臣已經抑制住了,可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看段雲。他有點像是小孩子背着大人偷偷地流淚,突然就被大人發現了的那種羞赧,“還有,方爍他最近怎麽樣?”
他不喜歡看,段雲就不看他,仰頭看着宛如聖光從圓頂洞洩下的月光:“收到了,但是你從來不寫住址,也一直沒能給你回信。至于方爍,在你們離開的頭一個月他就走了,給我留了張紙條,說要去A區找點事做。我本來跟老江打了個招呼,老江卻說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孩子,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宴喜臣聽段雲說話,就好像感覺到段明逸對爺爺的那種依賴。段雲身上的确有種更像家人,而不是守望人的親和感。即使他是個垂垂老矣之人,還是個曾經在部隊的老人,看向宴喜臣時卻十足真誠,那是把他當家人來看的目光。
段雲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我抽一根,噓,別跟那些老家夥講。”
宴喜臣側過頭,身體往下滑,靠在段雲的肩膀上,笑了。
“我喜歡月亮。”他呆呆地跟段雲一起看着月亮,腦袋放空,什麽都不想。
段雲深深吸一口煙,缥缈的煙霧和月光頓時纏繞在一起:“是啊,人類迷戀月亮。”
兩人靜默片刻,段雲摸了下宴喜臣的頭:“不說這個了,關于杜亞琛的事,爺爺還要跟你道歉。”
宴喜臣心中一動,知道段雲是在說隐瞞他杜亞琛身份的事。起先段雲和杜亞琛見面,他就覺得這兩人以前見過。段雲對杜亞琛的态度更是奇怪。但鑒于段雲自始至終都沒說杜亞琛什麽,所以宴喜臣也沒做多餘的懷疑。
“是他讓您對我隐瞞他的身份?”
“對所有人。”段雲更正道,“準确來說,除了玫瑰羅森和我們這些守望人,沒幾個人知道他就是‘老大’。”
“為什麽?”
“因為這會減去很少麻煩。”段雲笑笑,“不過我很驚訝,你們從前竟然就是相識的。開始我還擔心他對你有什麽壞的目的,畢竟你剛來的那一天玫瑰刺殺了你兩次。”
宴喜臣也笑起來:“我已經教訓過他了。”
宴喜臣在昏黃的月光下看段雲蒼老的面龐,心間不斷湧出熱流。
段雲拍了拍宴喜臣放在他肩上的手:“不管怎麽說,這個世界已經是你們年輕人的啦,以後的路,要加油。”
段雲這樣說着話,忽然就讓宴喜臣感到他很寂寞。
宴喜臣想起那天他們從K區離開時,段明逸曾坐在石階上談起他對現實世界的段雲的印象。他好像能清晨的霧霭中,老人坐在茶幾前看報紙,桌上的早餐還冒着熱氣,他就那樣坐着,等一通電話或者誰來敲門。
但是誰也沒有來,也沒有電話鈴響起。
傍晚的時候,他也許坐在床邊,看看自己年輕時候,和逝去的另一半的照片。又也許在淩晨時就着昏黃的等黃,獨自同自己對弈,閑敲棋子落燈花。
可他終于是誰也沒能再等到。
那道在倥偬中老的身影,就這樣形影單只地日複一日過着。
直到有一天,段明逸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宴喜臣彎下腰,從背後抱了抱背對着他坐着的老人。
“爺爺,這次攻擊結束之後,我就和段明逸回來找你。你烘焙的芝士蛋糕,真的很好吃。”
從屋子裏出來時,宴喜臣回了一次頭。
段雲還坐在那裏,背對着他。
即使他看不到段雲的表情,卻能從那形影單只的背影中讀出許多情緒。
宴喜臣忽然就明白段明逸跟他形容的那些場景,也仿佛看到了在段雲曾經的日子裏,他是如何獨自留給自己一個背影。
宴喜臣對着老人的身影擺了擺手,轉身離開。
長廊的盡頭,杜亞琛靠在門口把玩着一只折疊刀,似乎已在那裏等了許久。
等宴喜臣走到面前,杜亞琛視線低垂望着他:“本來想去偷聽的,覺得你會生氣。”
他與他并肩走着:“那麽為什麽你覺得我會生氣?”
“為我竊取了你內心的秘密?”杜亞琛道。
宴喜臣停下腳步,他側過身體細細打量杜亞琛許久:“你擁有我所有的秘密,而從今以後,我也将擁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