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們為什麽這麽純情
宴喜臣是半夜醒來的,醒來時發現自己整個人縮在杜亞琛懷裏。宴喜臣有些恍惚,他發現自己赤裸着身體,應當是剛才被杜亞琛直接從浴室抱到床上的。
房間非常安靜,能聽到外面簌簌的樹葉聲,他隐約恢複了失去意識前的記憶,起身靜靜坐了幾秒鐘。片刻後他靜悄悄重新躺回來,在黑暗中用目光描摹杜亞琛的面龐輪廓。杜亞琛在黑暗裏模糊的面部輪廓漸漸與記憶中的重合,變成了他記憶裏的那個人。
他将臉貼在杜亞琛的胸膛上,聽着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又有點想哭了。相比從前,他更成熟,更勝券在握,變成更有魅力的男性。所謂寶劍鋒從磨砺出,不是沒有道理,可那張總是無所謂笑着的臉背後曾經受過多少苦,卻不得而知。
宴喜臣如願以償地想起過去關于杜亞琛的事,卻并沒有如願以償地感覺到更快樂。
他想起來他們的相遇,是在九一年蘇維埃解體後,在基輔建立壯大的鷹眼團隊因政治原因受到很大創傷,那也是他所屬的雇傭兵團。那時候聞名世界的美國黑水傭兵團已經正是往成立公司的方向靠,而鷹眼幾乎所有人都在解體前投入到戰争中去。在兵荒馬亂的破敗與重建中,鷹眼不得不和其他國家的雇傭兵以合作的方式來減緩破滅。鷹眼的實力被大大地削減,所謂樹倒猢狲散,眼見鷹眼走的走,叛的叛。就是在那個時候,美國的黑水對鷹眼伸出了援手。
黑水是個很奇怪的組織,當時還不能成為傭兵公司,他們那一屆的領班人脾氣也很古怪。當時黑水完全無視政治環境的惡劣向鷹眼伸出了援手,從人力,經濟還有多方面支持保護他們,條件是兩個組織內的人在五年內合作并且不交惡。鷹眼自然答應了。
杜亞琛就是宴喜臣合作的第一個來自黑水的傭兵。
當時年僅二十六的杜亞琛,已經是黑水兵團單人雇傭榜前十名的精英雇傭兵了,據說他被雇傭一次的價格比很多老兵幾年下來攢的錢還多。
一九九一年四月,宴喜臣帶人與杜亞琛合作。他們合作的初期并不愉快,他們都是年輕傭兵中相當有口碑和實力的。在見面之前就互相猜度對方會是怎樣的人。
宴喜臣出乎杜亞琛的意料。杜亞琛看着宴喜臣這樣長相英俊溫柔的青年,帶着點沒完全褪去的少年稚氣,看起來就像某種特別無害的生物。偏偏他背着槍,扛着炮,跟人說笑間,樯橹灰飛煙滅,拿起兵器他就是個破壞王。這感覺很奇怪,就像樹上的青梅,酸中透着一股誘人的味道,在杜亞琛心上種下一顆種子。
杜亞琛是刀槍炮火裏長大的,當時也是年輕,一身的混蛋勁兒,人渣味兒,老遠就聞得出來。見到像宴喜臣這樣漂亮的男人,嘴上總要犯幾次賤。
頭次見面他上下打量宴喜臣一番,第一句話是“屁股挺翹”,導致宴喜臣當時就對他這個單人雇傭榜上精英瞬間幻滅。
第二句話問他“是不是處男”,更導致宴喜臣忍無可忍直接給了他一個摔肩。
杜亞琛不跟他打,卧在地上沖他不正經地笑,直笑得宴喜臣頭皮發麻,渾身雞皮疙瘩,他又猛地一扯宴喜臣的腳踝,電光火石間将人給放倒在身下:“我不知道你們這的規矩。在我們那,誰強誰在搭檔裏做主。”
宴喜臣當然被他激得不行,一方面覺得這渾子初次見面就把他當女人看,一方面又覺得自己被看低,當場就和杜亞琛打了六七次。只有一兩次勉強制住他。
總而言之,剛開始的合作絕算不上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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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亞琛永遠冷靜,理智,在作戰上擁有雇傭兵意識的最優解。但是他獨斷專行,更總愛幹先斬後奏的事。而宴喜臣二十剛出頭,他沖動,感性,重感情,放下槍的時候還溫柔得不行,正是杜亞琛認為最不适合當雇傭兵的那種人。
兩人因此也發生過諸多不愉快。可很奇怪的,他們互相嫌棄,卻又因彼此身上一些不可說的魅力而互相吸引。
後來宴喜臣冒着危險救過一次杜亞琛的兄弟,而後杜亞琛也救過他一次。兩人這次關系漸漸好起來,到最後日常總打鬧着,加之本來就互相有吸引力,關系自然就變得有些微妙。
宴喜臣還記得有一次他們在日本,在赤紅色的日式神社中端着壽司當夜宵,身邊放着軍械和子彈,溫情又暴力,違和卻又氣氛舒适。
杜亞琛對他說,他不像他遇到的任何雇傭兵。他有時候太溫和,雖然拿起槍時他無所畏懼,可放下槍來就變得溫軟沒有棱角。
“一只雨燕,沖破風雨,電閃雷鳴,為了來到某個人的屋檐下栖居……這樣的感覺。”杜亞琛在在日式的浪漫中忽然詩意大發。
宴喜臣笑得東倒西歪。
“你的身手也完全不像這麽年輕能有的。”宴喜臣把蘸碟和燒酒給杜亞琛捯饬好,盤腿坐在他對面,槍放在旁邊,調侃倒,“我倒很想請教你,怎麽能永遠精密得像個作戰機器一樣。”
當時杜亞琛聽到這話就樂:“作戰機器嗎?比起喪命在敵人手裏我倒更喜歡這個名號。”
後來宴喜臣才知道,杜亞琛身為一名華裔卻因父母而被留在太平洋彼岸,他四歲起就被黑水兵團退役的老兵收養。他在黑水長大,幾乎可以說就是在雇傭兵團這個殘酷扭曲的群體內長大的。
他身上流着的是雇傭兵的血,冷的血。因為他從小長大的環境就告訴他,要麽戰鬥要麽死,這個世界的殘酷永遠多過溫柔。而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很脆弱,只有手中的槍和子彈永遠不會背叛你。
可是這一切在遇到宴喜臣之後就改變了。
他們本是天差地別的人,卻漸漸對彼此産生了依賴,杜亞琛漸漸驚訝于宴喜臣身上那種永遠堅持的熱情和希望,即使在殘酷的世界規則中,即使苦難對他本人的傷害更大,他也沒有因為這個改變分毫。
以前他認為喜怒不形于色是一種強大的資本。認識到宴喜臣後他才發覺,強大的人也許不需要保護色,嬉笑怒罵渾然本真,因為足夠有資本。
他們一直保持着聯系,即使在合作結束後,也三不五時地相約見個面。某種東西在胸腔中暗自瘋長,兩人都沒有戳破。
這一切直到基輔發生了核洩漏——
後面的事,模模糊糊,又好像記不真切了。
好像得知這件事後死也要回基輔,而杜亞琛不允許。
強行從回憶中抽離出來,宴喜臣感到夜色有些涼。他轉過頭,月光冷冷地凝視他。
他趴在杜亞琛的胸口,很緩慢地讓自己随過去的那些回憶漂浮着,讓回憶像流水經過他的身體,沖刷他的每一寸皮膚。
他漸漸地睡着了,呼吸勻稱,肌肉放松,另一個人卻在黑暗中睜開雙眼。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籠罩着這個熟睡的人,就像十幾年前的任何一次一樣。
宴喜臣第二天醒來時,杜亞琛難得還沒下床。他靠在床邊捧着筆記本在寫,宴喜臣湊過去,發現杜亞琛在記錄安定區最近發生的事件。
宴喜臣伸開手,輕輕地擋在他的筆記本上,他看到書寫的筆尖停了一下,杜亞琛低頭看向他。
“昨晚上我怎麽了?”
“你要我說?”杜亞琛擡了擡眉毛,慵懶地笑着,“可能是我技術太好了。”
宴喜臣卻不像往常臊着臉避開目光,反而手指順着他的手抽走他手中的筆,語氣意味深長:“然後你就那麽去睡了?沒有解決一下?”
杜亞琛索性合上筆記本,聲音聽起來有些啞:“确定要我大早上說這個?”
宴喜臣笑起來,用目光描繪他的臉龐眉眼,怎麽看都和平日不太一樣了。
杜亞琛自然也發現了他的變化,比起以前對這種話題有些羞怯的他,今天他的目光更直白,其中隐隐有些內容,還有點按捺不住的興奮和感嘆。
一種意外的可能性很快出現在杜亞琛腦海裏。他扔了筆記本,掀開被子,翻身将宴喜臣壓在身下,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
宴喜臣迎接他的目光,伸出手來撫摸他的耳根和脖子。他還在笑着,眼裏卻變得有些濕潤:“你追我一次,我追你一次,我覺得挺公平,不生你氣啦。還要跟你說對不起,當初真的害你那麽傷心。”
杜亞琛沒反應過來,先是帶着鼻音嗯了一聲,尾音上揚,随即他定住了。
杜亞琛擡起頭,宴喜臣看到某種狂喜的神情在杜亞琛眼裏竄動。
杜亞琛伏**深深地吻他,語氣裏有壓抑不住的激動:“什麽時候想起來的?昨天射出來之後?”
宴喜臣聽不得他說話的直白,捂住他的嘴巴:“嗯,想起很多事,包括後來去基輔的事也想起來了!我早該想起來,你這個混蛋過了這麽多年,看起來穩重了,斂了鋒芒,厚臉皮卻獨此一家!”
黑色的腦袋在他胸腔拱着,宴喜臣覺得癢,要躲,杜亞琛看起來太高興了,以至于有點肆無忌憚。
“但其實也不是全部都想起來了。”宴喜臣阻止了杜亞琛再胡鬧,嚴肅地看着他,“記不記得基輔出事那段時間?好像從這個這個時間節點開始,後面的事又記不清了。 ”
一九九三年,基輔發生歷史以來最大型的核洩漏,波及十三個城市。作為核心的基輔淪為人間地獄,世界震驚。
悲劇發生七個月後,人們對它的探讨再不忌諱。有人說這是政治鬥争導致的結果,也有人說是戰争的報複和代價,更多人則認為只是單純的意外。
不管事情的性質如何,基輔算是宴喜臣的半個家,他五年來生活的地方,也是令他最有歸屬感的地方。
宴喜臣只記得當時他和杜亞琛在外面執行任務,聽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晚了,他卻拼死也要趕回基輔,杜亞琛勸不住。不管杜亞琛如何軟硬皆施,宴喜臣回基輔的心都極其堅決,杜亞琛最後沒有辦法,強行控制了宴喜臣。
對于當時他奮不顧身,不顧生死也要回到基輔去這件事,宴喜臣總覺得不太對。
就算他當年更年輕,更沖動,更感情用事,他也絕不愚蠢。
為什麽非要在那個時候趕回基輔,總讓他感到這背後還有其他原因。
“我好像有點印象,但是記不真切。我似乎是要回去見什麽人……或者救什麽人。”
杜亞琛單手摟着宴喜臣,拎起床頭的酒給自己倒了半杯:“雖然我覺得你每次救人都有點奮不顧身,可真的要說起個讓你願意以命換命的人,我還是會吃醋啊。”
杜亞琛的語氣輕描淡寫,甚至還有點逗弄他的意思,宴喜臣還是十分吃這一招,湊過去蹭了蹭他的臉:“可是我想不起來,好難受啊。”
杜亞琛輕輕地哼笑一聲,抿了口酒。
宴喜臣暫且把煩心事抛到腦後:“事實證明你早該跟我在一起,要真相你說的,等我自己想起關于你的事然後再談感情,指不定什麽時候才能想起。”
杜亞琛劈頭蓋臉地摸了他一把:“你都對,你最對了,好不?”
宴喜臣在床上幸福地打了個滾,這是他來到裏世界後最開心的一天,就連外面光怪陸離的世界都不能阻止他此刻的心花怒放。
他決定短暫地将那些折磨了他一夜的舊回憶暫且抛卻腦後,享受下日光,白雲,和新愛人。
宴喜臣甚至想問問杜亞琛,裏世界這樣奇異的地方有沒有豔麗的好景致,他們可以去約個會。
他又拾來杜亞琛扔在床上的牛皮筆記本,好奇地翻開看了看。
杜亞琛正在床邊穿衣,看到他胡亂翻動也懶得管,微微側頭,從肩膀上打量宴喜臣。那目光好似有實質一樣,令人難以忽略。
感覺到快要被這視線燒傷,宴喜臣在床上滾了半圈,将床單裹到身上。他看到筆記本左上角寫着“巴西利卡大劇院”,還打了個圈重點提示。
“這是什麽?”宴喜臣點了點那幾個字。
杜亞琛瞥了一眼:“Z區的巴西利卡大劇院,很快會有一場仗要打,可能藏着另一個‘鑰匙’。”
他說得随意,宴喜臣心裏卻頓時驚濤駭浪。他從床上跳下來,還不小心踩到被子,差點被絆倒,還是杜亞琛扶了他一把才站穩。
宴喜臣記得杜亞琛以前和他說過,該隐的骸骨就是一把“鑰匙”,因為炸毀它能重創空間的意志,也就是該隐。空間秩序一旦被打亂,通往現實世界的門就可以被打開,因為這是裏世界力量最薄弱的時候。
現在杜亞琛告訴他,他們找到了另一把“鑰匙”。這也就意味着通往現實世界的門很有可能再次被打開。
他瞬間将剛才約會的想法抛之腦後,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蠢蠢欲動。
宴喜臣坐在床上,挑起眼看已經穿好衣服開始綁槍帶的杜亞琛,啪的一聲合上筆記本:“告訴我,下一步你打算怎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