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背後的他
許久之後當宴喜臣已經能面不改色眼不眨地端着槍爆頭時,要問起他來對混亂區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麽,那絕對是他們第一天來到S區時,一個男人站在馬路中間,一槍崩了自己的頭的場面。血與腦漿紅紅白白一片,流淌在男人笑得有些歇斯底裏的面孔上,令人看到種名為解脫的瘋狂。
他身上還裝備了完善的槍支彈藥,想必在死亡這一刻來臨之前他還在戰鬥。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宴喜臣很快就明白,盡管混亂區和安定區之間的距離只需要驅車兩個鐘頭,可跨過兩個鐘頭這道時間線,就是全然不同的世界。
那個男人的一槍崩掉了宴喜臣的僥幸幻想,也崩掉了他心中裏世界安穩的假象。
這裏沒有安樂鄉,這裏甚至比現實更殘忍。
一切來混亂區的人都是需要跟守望人報備的。
宴喜臣曾對這一點感到啼笑皆非。裏世界是個大雜燴,并不存在完善的社會體系,人們也拒絕承認這個鬼地方能被“社會化”。在他早期的觀念裏,守望人是一部分集權的代表,他也必須承認裏世界勢力下的人需要守望人,因為他們不能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
宴喜臣和段明逸直接受A區的支配,槍支彈藥和居所都是提前安排好的。
他們的住所被安排在S區隐蔽的城區中心,是個三四層高的連體公寓,外形複古繁雜得像巴洛克風格建築。兩居室很小,九平米的兩間卧房,一間儲存室,洗手間,半開放廚房。
他們這兒有食物,有武器,有急救品,東西不多卻也算面面俱到,如同戰争期間軍用罐頭裏的那種井然有序。
他們到達時郵箱裏就已經有一封A區發來的行動函,要他們殺死S區一個叫裏約的男人。行動函中給了關于裏約的簡單資料。
裏約住在城區北部,有極狂暴的攻擊性。他四十歲上下,強壯的體格,一米九左右,額頭上有道疤。
大概兩天前,這個叫裏約的男人開始對附近的安定區發起攻擊,無差別攻擊所有裏世界勢力的人。守望人們估計事出有因,要宴喜臣和段明逸去調查,并殺死裏約。
A區一刻都沒打算讓他們休息,而且一上來就是刺殺這樣的指令。
“我們什麽時候出發?”段明逸問道。
宴喜臣哭笑不得,段明逸平日的行事風格就是這樣的,簡單粗暴的戰場直球,雖然偶爾顯得少根筋,但也堪稱他的行事準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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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得先去把這地方摸熟悉了。”宴喜臣從廢紙堆裏翻出張地圖來,抖落灰塵鋪在段明逸面前,“現在離天黑還早,我們天将黑時出去走走,行動函裏沒有限制我們的活動要求,這個裏約也暫時不會離開S區。今晚到明天上午的時間,把地方摸熟悉了,後天淩晨五點出發。”
段明逸聞言後挑了挑眉,默認了宴喜臣的策劃:“為什麽是淩晨五點?”
宴喜臣将地圖釘在沙發對面的牆壁上,煮了一壺咖啡坐下開始凝視:“現在是冬末初春,五點鐘将會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所有人昏昏欲睡,卸下了防備。”
“你是第一次來混亂區,怎麽會知道這些?”
“這樣的規律不僅限于裏世界,現實世界也适用。畢竟不論這個世界怎麽變,人怎麽變,也無法違背生物規律。”
段明逸用一種很驚奇的目光看着宴喜臣,難得地給他比了個贊:“我就知道你可不是什麽純良無害的小綿羊,雖然你外貌上很有欺騙性。”
宴喜臣露齒一笑,得了便宜還賣乖,給段明逸當場演示了個純良無害的笑容:“謝謝,我倒覺得這張臉說不定以後用得上?”
确定下行動計劃後,兩人坐在沙發上你一言我一語地盯着地圖分析起來,等到了午後他們肩并肩地小憩片刻,開始在存儲間挑武器。
宴喜臣挑了美制式手槍和輕機槍。宴喜臣愛不釋手地把玩,那沉甸甸而冰涼的質感讓他着迷,他飛快地拆卸又組裝了一遍。他無法解釋自己對槍械的熟悉感,仿佛這些本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段明逸眼觀心明,看宴喜臣選的武器,就知道他是選了打頭陣,于是自己挑了把霰彈槍和小手槍。
太陽落山後,二人找了些食物解決,出門開始探查。
盯了一下午的地圖不是沒有效果,此刻S區的地圖就像烙印在宴喜臣的腦海裏。望着眼前的街區和建築,一幅平面圖緩緩展開在他腦海。寬敞的大道他們不走,專挑适合逃生和打配合戰的小巷子和地勢逛了一圈。往往走兩個街區就有小型厮殺,槍炮聲此起彼伏。他們一路還算順利,三個小時基本把大方向走了一遍,然後找了個安全的地方稍作休息。
中間有個插曲,段明逸忽然想起什麽,從口袋裏掏出兩個指環,一個自己戴上,一個遞給宴喜臣。
宴喜臣登時滿臉驚訝,甚至有點懷疑人生:“你不是直男嗎?別這樣,咱倆不般配。”
段明逸擡手給他頭上來了一下:“想什麽呢?混亂區難免有誤傷,兩邊勢力的人都會有自己辨認敵己的标記。”
宴喜臣覺得這點子是真不怎麽樣。戒指這東西戴在手上太明顯了,雖然它能幫助裏世界勢力的人辨認自己人,可也讓表世界勢力的人一眼就能辨認出指環然後大開殺戒。
“怪怪的。”宴喜臣從領子裏扯出一條很細的鏈子,将指環穿過露在外面,順手拍了拍,“就這樣吧。”
他們沒能堅持到翌日上午,而是到淩晨四點就已經體力不支困倦難耐了。最後他倆踩着點在裏約的公寓附近走動一圈,記住了大大小小的路标和可充分利用的地勢。
段明逸從沒有集體作戰或提前踩點的經驗,他難得顯得有些畏手畏腳,謹慎得幾乎有些刻板了。
見到宴喜臣蹲在路邊探查什麽,段明逸也好奇地蹲**來:“你做什麽呢?”
宴喜臣指了指地上的油漬,那是順着裏約公寓的排氣管流下來的:“這棟樓以前可能存放過軍事裝備,這些都是機械裝甲油。”
他又站起身指了指樓層附近每隔十米一個的下水通道:“這不符合地下層的結構,除非下面有更大的地下活動層。”
最後他繞到樓的東側,看着外部的鐵欄樓梯對段明逸說道:“外置消防梯從第三層展開了,說明裏約在這間屋的可能性很大,我們要把這個地形記住,回去畫張估算的平面結構圖。”
段明逸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宴喜臣,這表情還是頭一次在他臉上出現,如果說出門前宴喜臣在這方面的意識只是讓段明逸覺得他深思熟慮,那麽現在就絕對可以用驚人來形容了。沒有豐富的戰鬥經驗,對地勢敏銳的偵查力,還有大量的知識儲備,是不可能做到像宴喜臣這樣的程度的。
宴喜臣并不賣弄,他偶爾展現出來的戰鬥知識已經令段明逸驚詫,那麽他還沒有展露出來的究竟有多少?
兩個人折返的路上,段明逸始終安靜地思考着,不到一個小時二人就回到了公寓。段明逸倒也不是悶悶不樂,可能是壓力有點大,吃了些東西後在浴室待了一個小時還沒出來。
宴喜臣知道段明逸的驚疑,但段明逸不知道,剛才他在勘察時腦袋裏想的是“如果是杜亞琛在這裏他會怎麽做?”“他會怎麽去偵探這片區域?”“他不會忽略的細節是什麽?”“他會勘測哪些重點當預備戰鬥的有利條件?”
杜亞琛,他滿腦子都是杜亞琛。
他現在會和剛來到裏世界時截然不同,能有這麽良好的狀态,當然,除了他這副本身就蹊跷地适應戰鬥的身體外,跟他被杜亞琛操練的那段時間密不可分。
當晚兩人好好地休息過,淩晨三點宴喜臣準時睜開雙眼,叫醒段明逸,稍事準備後出了門。
來到昨晚提前勘察過的地方,宴喜臣從外置消防梯上樓,而段明逸則吊在樓頂往下,留在外面接應宴喜臣。宴喜臣用提前準備好的鐵絲撬了窗邊鎖,用槍頂開了門,手提輕機槍做預備姿态。
他無聲無息,像淩晨的一陣風溜入了房間。從安全樓梯進來後,大概是走廊盡頭的房門口,因為他們這是刺殺也是突擊,所以他謹慎而小心。他開了鎖,客廳裏沒有人,散落的披薩盒與煙草味讓人感到不适,電視的聲音調到最小檔,在淩晨的黑夜中絮絮地給人一種安全感。卧室沒有人,床上淩亂一片,淩晨五點鐘卻不在卧室……宴喜臣首先要确認房間的主人的确是那個叫裏約的男人。
他聽到浴室響起水流聲,知道房間的主人正在沖澡。他飛快翻找地上的衣物,找到了對方的錢包,确認了裏約的身份。
這在宴喜臣的意料之內,他并沒有太多押對的喜悅。只是當他從錢夾中抽出那張照片時,發現在裏約的照片後面,還有好幾張小女孩兒的照片。
眉眼依稀與裏約相似,也許是他的女兒。
宴喜臣腦子飛快地轉,同時打開卧室的窗,手向外面擺動,很快他聽到頭頂上傳來段明逸回應的聲音,還有準備繩索的聲音。
宴喜臣重新關上窗。
浴室的水流聲還在繼續,但宴喜臣卻在轉身那一刻感到危險的靠近,身體比意識更快地趴了下去!
子彈激射,他剛才站立的地方一片狼藉,被子彈打成了馬蜂窩。宴喜臣腦子裏一片混亂,知道自己是暴露了,在逃竄的一瞬間發現裏約端着槍站在卧室門口,而浴室的流水聲沒有停下。
裏約根本就不在浴室中。
四十歲左右,體格高大,刺青,宴喜臣幾乎瞬間就辨認出他來。裏約看上去已經暴走了,神經緊張地端着沖鋒槍向宴喜臣掃射。在躲過了裏約的三次攻擊後,宴喜臣趁他彈匣打空的一刻從最近的桌面下一躍而起,拔出靴側的匕首。
裏約見到宴喜臣已經沖上來,同樣棄槍拔刀,兩人選擇近身格鬥。
宴喜臣能感覺出來,裏約很強,按正常人的标準算的話。
可宴喜臣的速度比裏約更快,角度更刁鑽,他薄弱的身體中肌肉爆發出更強悍的力量。他對周圍環境感知的敏感度瞬間在戰鬥中提高了一倍,雖然他的眼睛緊盯着裏約,可四周所有能用來做武器或牽制裏約的物品全都在頭腦中計算,他知道這是和杜亞琛打鬥時磨煉出的戰鬥意識。
視線裏出現了人影,宴喜臣同時腿上緊緊繃住,終于将裏約鎖在身下。只是兩人體格相差過大,他只能鎖住裏約五秒鐘。
“段明逸!”宴喜臣大吼。
下一刻段明逸打碎玻璃沖了進來。他扔掉霰彈槍,換上手槍同時将地上的武器踢開。
冰冷的視線在槍口之後瞄準着裏約。
裏約終于不動了,他的匕首已經割破宴喜臣的肩膀,一滴血,砸在裏約的眼睛中。
勝負已分。
“照片裏的人,是你女兒吧?”宴喜臣沙啞地在裏約身邊說道。
裏約還在他的牽制下,他感到裏約渾身都繃緊了,卻并沒有回答他。宴喜臣這次來本是想先調查裏約狂暴攻擊安定區的原因,卻不想直接跳到了刺殺這一步。
段明逸飛快掏出繩索,上前要将裏約先綁住。
“裏世界的狗雜種。”男人雖已經沒有反抗能力,也不敢輕舉妄動,剛才落入他眼底的血色忽然湧動起來,他兇狠地笑,“雜種!雜種!雜種!她已經死了,已經死了!你們還想要她的屍首不成嗎?”
宴喜臣一愣,示意段明逸趕緊将裏約捆上,他才能進一步地和這個狂躁的男人對話。
“她死在混亂區?如果是有女兒的人,又為什麽要把她帶到這種地方來?”段明逸的聲音冰涼。
“老子根本不在混亂區,老子從來就沒來過,我只想和小寧安靜地生活在裏世界,為什麽?為什麽要逼我?”男人看起來已經完全崩潰了,他看着宴喜臣伸手去夠不遠處的照片,忽然瘋狂地擺動起來,“你不要碰她,你們這群狗雜種,不要碰!如果不是因為你們這群挨天殺的裏世界勢力的狗雜種,她怎麽會……”
男人說到此處已經情緒失控。
宴喜臣和段明逸飛快對視一眼,心裏有了判斷。他知道男人說的恐怕是真的,任何一個長期在混亂區戰鬥的人都不會有這樣情緒化的表現。
裏約像一座徹底崩塌的高山,可就在他們以為這個山一樣的男人已經被擊倒被打碎時,他身上忽然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彈起來跑到窗邊去。宴喜臣甚至還沒來得及制止,男人就從抽屜裏掏出了手榴彈。
他逆着光,宴喜臣看不真切他憤怒而悲傷的臉,可一股巨大的悲恸忽然襲擊了他——
接二連三的畫面潮水般湧來,大腦被瘋狂地席卷着,無數的回憶湧入他的腦海。
腦海深處,有什麽從混沌一片的黑暗中攫住了他,将他拉往更黑更深的地方去。
他看到自己的過去,永遠在戰鬥,永遠在執行任務,手上流着不同人的血。他不知疲憊,不知折返,他與槍炮為伍,這樣上百上千的日子組成了他過去的生活……
“宴喜臣,從今天起你就是鷹眼第二團的傭兵,代號雨燕。”
槍從手中掉下來,段明逸大聲沖他吼着什麽,但宴喜臣什麽都聽不到。
他擡起頭,看到裏約臉上視死如歸的表情,他知道有什麽要發生了,或許他就要沒命了,可他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
千鈞一發的時刻,子彈穿破玻璃,釘入裏約的頭顱。
那個高大的身影忽然僵住。裏約還緊緊攥着手中那個小女孩兒照片,卻已失去扣動扳機或手榴彈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或許裏約早已經在這裏失去了對生活的希望。這具前一刻還氣勢洶洶,猶如絕境困獸的軀體,終于倒了下去。
他在将死之際唯一流下的,是一滴眼淚。
遠處,一縷硝煙飄散,男人收了槍。他目光筆直地凝視着那間玻璃破碎的浴室,隐隐能看到裏面的人驚慌地去扶另一個人的身影。
他凝視着那個方向,眼皮不易察覺地**了一下,手下迅速而從容地拆卸槍支,很快将一支狙擊槍拆卸完畢放回箱子中。
身邊有人關上箱子,拎起來站在他身邊。
“老大,我們不是應該去Z區嗎?為什麽要跑來S區摻和這事兒?”玫瑰問着話,卻完全不是疑惑的口吻,反而帶着一股八卦味。
“裏約是個亡命之徒,他們倆是新手,別說是同歸于盡,就是被反殺我也不奇怪。”
“那你也不用專程來管這件事啊,裏世界本來就有殘忍的規則,你以前可沒動過恻隐之心。”玫瑰試探着反駁道。
杜亞琛笑了一下,轉身抄着口袋,恢複了他平日吊兒郎當的做派,走向出口的方向:“我是真不想滿足你的八卦心,但是好吧,我舍不得給他太多苦吃,他過去吃了太多苦,我可是疼他得緊。”
玫瑰被他這樣一說渾身一哆嗦,心想果然就不該逗這個厚臉皮。
“那叫我和羅森來盯梢也是一樣的。”玫瑰撩了撩頭發,“還是老大你對我們倆的能力不信任?”
“因為我要照看他,明白意思嗎?”杜亞琛伸手,在玫瑰額頭上彈了一下,笑道,“多看他一眼我心裏就舒服。”
玫瑰愣了一會兒,再次快步跟上他:“虧這麽多年我以為你是靠實力單身……”
杜亞琛信步下樓,坐上樓下的車離開了街區。
作者有話說:
老大很喜歡在背後補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