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欲言又止二人組
宴喜臣在夜色中奔跑着,光與影在他兩側流動。
每盞路燈都是他的聚光燈,他從快步走到疾步走,到最後小跑起來。
他去過了兩人初次相見的酒吧,也去過了圖書館,去過了杜亞琛平時喜歡的那家咖啡店,最後驅車前往E區,那個最寂寞的地區中的那所公寓。
他最終推開了E區頂樓的公寓。
杜亞琛坐在落地窗前的絨毯上,腿上攤着一本書,聽到門的動靜,他擡起頭。
宴喜臣猝不及防與杜亞琛的目光相對。在他與杜亞琛相處的大多時候,杜亞琛總是狠厲中有一份漫不經心,即使穿上戰鬥服背上槍械,也沒人能從他手中搶走他的從容。他的身體裏蘊藏無限的力量,但沒有給任何人看過他的極限。
現在,杜亞琛坐在玻璃窗前,穿着棉質的單衫長褲,頭發細軟地随意散着。他收斂了所有鋒芒,看上去像任何一個普通男人。
一個宴喜臣覺得伸出手,也許能夠到的男人。
見宴喜臣推開門也不進來,只是站在那裏凝視他,杜亞琛合上手中的書,起身來到他身邊:“這麽急躁,看來是來道別的?”
“我是有話要問你。”宴喜臣低下頭,輕聲說道。
他心中有些懊悔。他之所以主動請纓去混亂區的一點私心,就是希望能離開杜亞琛整理自己的心情。可臨到走了,還是頭腦發熱沖動地跑來了。
“杜亞琛,你照看我這麽長時間,就只是想幫我在裏世界中活下去嗎?”
他将杜亞琛步步逼到落地玻璃前,毫不躲避地看着他。杜亞琛身後就是E區的俯瞰景,雖說樓層算不上高,卻也能把那被遺棄的人間百态盡收眼底。
杜亞琛并不驚慌,任由自己被宴喜臣仿佛要洞悉他的目光掃視着。他伸出胳膊搭在宴喜臣肩頭:“你先告訴我,為什麽忽然來問這個?”
因為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在他那裏的位置,因為自己的貪心?
杜亞琛擡手勾住宴喜臣的脖頸,手上微微用力。宴喜臣卻挺直身板,無聲地與杜亞琛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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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亞琛被他這副刀槍不入的樣子氣笑了,索性猛地伸腿将人掃倒,從上方壓制住宴喜臣。他的氣息從上方而來,完全淹沒了宴喜臣。
“又跟我犯軸是不是,嗯?”杜亞琛任由下面的人拳打腳踢,他自巋然不動。
宴喜臣氣極了,在他抵住他的手臂上留下個又深又紅的牙印。他急得眼眶都有些發紅,這舉動讓杜亞琛意外,微微卸下些力道。
“你到底在犯什麽魔怔?”杜亞琛又湊得近了些。
宴喜臣索性別過臉去,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你就當我是發發魔怔,反正你猜得沒錯,我馬上要去混亂區了。你教我的那些本事,這回真的都用得上,你放心吧。我還真的是來跟你道別的,別的再沒什麽。我最近壓力很大,壓力一大腦子就犯渾,就別管我剛才問的什麽話,讓我走吧。估計你以後也不會留在C區,現在想想挺好笑的,前段時間每天和你在一起,但卻對你每天在做什麽一無所知,以後也不會知道。也許還有緣分的話,我們能在混亂區再見吧。”來到裏世界後,宴喜臣從未對誰這樣掏心窩地說過大段的話,可他覺得自己說得不好,聽起來就像訣別詞似的。他知道自己其實沒想這樣,話說多了沒把別人感動,倒把自己說得有些心酸。
“看着我。”杜亞琛捏着人的臉,強行對上宴喜臣的雙眼,“你想去S區,對嗎?”
宴喜臣睜大雙眼,眼中有難以掩蓋的不可置信。
“因為S區有當初該隐的骸骨,以你的性格,已經懷疑自己和該隐有關系,就一定會調查有關該隐的事,這也是你想要去混亂區的原因之一吧?那天你提出去混亂區的話題之前,就是在說該隐。”杜亞琛的眼裏溢出點笑,他放開宴喜臣,拉着他的手将他從地上扯起來,“我說我會照看你,當然不是流于表面,我還沒那麽不真誠。你的焦慮,你的恐懼,你所有的訴求,我都知道。記得那天你推開酒吧的門,對我說你在那天失去了一切嗎?我現在告訴你你沒有,你得信我。”
杜亞琛就這麽居高臨下地壓制着他,不容許宴喜臣有絲毫的逃避。
他說,你得信我。
宴喜臣沉默地放棄掙紮,他伸出手勾住杜亞琛的脖子,将臉埋在他的頸間,心裏有無聲的感情在緩慢地流動。
他想,杜亞琛知道他的焦慮,他的恐懼,他的訴求,可連他的這份感情,也真的知道嗎?
宴喜臣從未對杜亞琛主動表示過親近,哪怕杜亞琛偶爾能從宴喜臣的眼中看到閃爍的情緒。
杜亞琛側頭看着宴喜臣,他的臉被掩埋,只露出緞子般黑亮的發。
他變成了一匹溫潤的鹿,露出|毛茸茸的鹿角,卻不是為了攻擊,任由親密信任的人撫摸。
杜亞琛伸出手,輕輕摸了摸那一小片緞子樣的頭發,感覺宴喜臣把他抱得更緊了。
他沒忍住,輕輕又偷偷地,用嘴唇碰了碰他的發頂,不好讓他發覺:“混亂區你放心去,我會照看你,不管你在哪裏。”
當天晚上,宴喜臣縮在被窩裏躺了兩小時沒能睡着,他腦袋裏不受控制地回想今天在E區的一切。宴喜臣大概知道自己為什麽忽然有了患得患失的這種心情,可他不想去細想。
想到杜亞琛時,心裏那片寒冷的霧氣退散了,也不再像行走在沼澤上,步步難行。沼澤好像忽然變成湖泊,還向上冒着氣泡。
他将被子往上拉到眼睛,将自己包裹起來,覺得自己充滿了安全感。
漸漸他的呼吸變得悠長,他的意識渙散開來,在黑暗中漂浮着。先是很狹窄的一道光,接着那道光的縫隙越來越大,從光中出現一個影子走進房間。
方爍站在卧室門口,靜靜端詳着床上的人,半晌他來到床邊蹲**,将宴喜臣額前的發向後捋去。如果宴喜臣這時候睜開眼,就會看到方爍素來漂亮乖巧的臉上,在黑暗的映襯下折出種近乎無情的冰冷來,就像那天他無意中看到的那樣。
但宴喜臣沒能睜開眼,他睡着了,心靈沉靜而平和。
方爍就那麽面無表情地看了他片刻,伸出手放在他額頭上。
“明天就要走了吧。”那聲音嘶啞而幹澀,完全不是平日裏清亮的少年音,他笑了一下,“那麽晚安,祝你好夢。”
宴喜臣做了個夢。
畫面中是冬天,雪花放肆地砸向大地,落入軟而幹淨的平原。遠方茫茫一片不見天日,偶爾有飛鳥展翅的黑色身影掠過,更顯襯得天地寂寥。
他看到雪白一片的視野中有黑色的房子,透過氤氲的霧氣,兩個少年湊在一鼎火爐前烤手。牆上老舊的海報和日歷上是俄羅斯語,房間幹而寒冷,櫃子上放滿了威士忌與伏特加,他們腳下放着一瓶冰酒。
蛋糕少年和雀斑少年都長大了一些。他們依舊面目不清,宴喜臣在夢中沒有實體,卻能清楚地分辨出兩個少年來。雀斑少年褪去孩童稚氣,皮膚黑了些,蛋糕少年依舊白淨,雙手凍得通紅,在爐前烤着。
他們的關系看上去像孩童時一樣好,兩人不停地說着話,可後來不知怎麽就争吵起來。
雀斑少年拎起門口的槍,穿上大衣轉身投向鵝毛大雪中。身後蛋糕少年沖了出來,對他大聲喊着什麽,但雀斑少年沒有回頭,毅然走進了白茫茫一片的風雪中,漸漸消失不見了。
畫面倏忽一晃,日光傾斜,光陰斑駁,時間忽然就到了夏天。
蛋糕少年趴在玻璃前,看着育嬰室中剛出生沒多久的女嬰,她渾身皺巴巴的,像只剝了皮的猴子。他從口袋裏掏出張皺巴巴的照片,上面是他出生當年的照片,他轉身對着身後的男人說,看,她跟我小時候是不是一模一樣?
聽到他的話,身邊的男人好笑地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他彎下腰,和蛋糕少年一起看着裏面的女嬰,宴喜臣聽男人問少年開心嗎,有了妹妹。
蛋糕少年默默念着妹妹兩個字,有點呆地看着玻璃裏那個小而脆弱的“紅皮猴子”。
蛋糕少年睜大了眼,那床上的女嬰忽然就化作一道光,把趴在櫥窗前的他照亮。
後來那光越來越亮,越來越刺眼……
宴喜臣皺着眉頭睜開眼,發現房間窗簾被人整個拉開了。
他的房間向陽,窗簾整個被拉開後刺眼的陽光便鋪蓋在他全身。
閉上眼,大片橙色的光斑覆蓋他的視野,讓他睜不開眼來。
“你也太能賴床了。”黑色的人影挪動,擋住了那片光斑。
“擋個光,謝謝您。”宴喜臣胳膊往眼睛上一搭,又躺回去了。
“起來了起來了!”那人掀開被子,強行把他往床下拉扯。
宴喜臣迷迷糊糊下了床:“明逸,我們是去混亂區又不是去旅游,你這麽興奮幹什麽?大早上的我夢到表世界,還以為被人拉去團建……”
“我看你是瘋了。”段明逸一路艱難地把宴喜臣拉到了洗手間,最後用一腳關上洗手間門做收尾,擡手盯着腕表皺眉,“看看表祖宗,十二點半了!我十點半就來找你,沒人應門,我去吃了個早餐回來你還在睡!”
“我剛才做了個夢……”洗手間裏傳來宴喜臣沒睡醒的聲音。
“我看你現在就在做夢!你再晚點我們到S區晚飯都趕不上!”
宴喜臣頂着鳥窩頭将門打開了一條縫:“哎,明逸啊……”
“幹嗎?”段明逸抄着手臂冷漠地打量他。
“我發現你和誰感情越好,脾氣就越壞。”宴喜臣痛心疾首地關上了門。
他知道段明逸要反怼回來,果然門外聽了這句話的段明逸,對着嚴絲合縫的洗手間門瞪眼睛,似乎恨不得再把那扇門踹開一遍。
在段明逸的催促下,宴喜臣二十分鐘內整裝出發,其實也沒有什麽東西可準備的,這裏不是他的家。
在路上他敞着窗,中午的風帶着點陽光的熱意吹進來。他人已經精神了,心神卻還沉浸在夢裏沒有醒過來。
夢裏的蛋糕少年,呆呆地看着玻璃窗另一端的妹妹,就像宴喜臣無數次端詳宴晶時一樣。妹妹,那是宴晶,宴喜臣知道玻璃窗那一端的就是宴晶。
宴喜臣并不意外,現在他可以完全确認,這些斷斷續續湧入他腦海的并非是夢,而是他真實的過去。強行将自己從回憶中抽離,他目光游移到窗外,微涼的風吹亂他的額發。
“說起來,剛才沒來得及跟方爍說一聲。”段明逸邊開車邊扭頭問宴喜臣,“他去哪兒了?好像大早上就不在家裏。”
“也許去面包店了吧。”宴喜臣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把昨天準備好的豆沙餡面包掏出來,一個給了段明逸,一個自己打開吃。
“不應該啊,今天咱倆走他不知道嗎?”段明逸嫌棄地将面包扔回給宴喜臣,“謝謝,我早上等你的時候吃過了。”
“那我就都吃了,多謝你。”宴喜臣撕開包裝,慢條斯理地吃起來。豆沙的口感融化在口腔裏,甜絲絲的。
“我跟他關系一般就算了,你倆這同居關系他都不來送送你啊?”段明逸還在琢磨方爍的事。
“是合租關系,不是同居,注意你的用詞。”宴喜臣面無表情地咬了一大口面包。
嘴上雖然和段明逸插科打诨,宴喜臣心裏頭卻想着昨晚的夢。不,或許已經不能稱之為夢了。他知道那些回憶屬于他,只是回憶中的細節就像在時間中被打磨掉了棱角,已經看不清形狀顏色。
但他更願意相信,讓他銘記的事物總有一天會回歸,只是時間的問題。
夢裏的那個雀斑少年,如果真的是方爍……
手裏的透明塑料袋被他捏得嘩啦響。
宴喜臣拍了拍段明逸的肩膀:“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
“你殺人了?”
“不是啊。”宴喜臣想了想,想盡量以一種輕松随意的口吻談及這件事。他是知道段明逸的,最近對他身上發生的怪事越來越關注了:“方爍和杜亞琛他們倆,很有可能是我現實世界中認識的人。”
段明逸聽到這話一愣,把車內的音樂聲調小:“什麽意思?”
車內的音樂聲低下去後氣氛立刻就有些靜,宴喜臣有些焦躁地把手裏的塑料袋捏得更響了:“我對他們有種熟悉感,我不知道怎麽去解釋。杜亞琛我不确定,因為我僅僅是對他有種沒來由的好感和信任感……”
“你這是戀愛腦犯了吧?”段明逸跟他開了個玩笑。
宴喜臣自己也笑了,他低頭看着手心裏被揉成一團的塑料袋。
本身是透明物,被他揉成個疙瘩放在手心,渾濁不清,不再透明:“但是方爍我有感覺,我們很可能真的認識。不是在表世界,也不是在裏世界,而是在現實世界中,我和他真的認識。”
而且很可能是極其親密的兄弟或朋友。這後半句話,宴喜臣當然沒對段明逸說出口。
段明逸以複雜而奇特的目光打量他,逐步加快了車的速度:“如果真是這樣,那你們也是緣分。對,說不定你說你漸漸回想起過去,就是因為你和他住在一起,如果你們真的曾經在現實世界中認識的話。”
他平靜地想,不,明逸,我當然不是想說緣分。
宴喜臣沒有再接話,他望着側後鏡中漸漸遠去的熟悉街道:“我有種預感,我會想起更多事,在我去混亂區之後——”
戰鬥是他的常态,這兩個月的時間,已經讓宴喜臣成功接納了這個事實。
他接受自己過去也許做着某種刀頭舔血的活計,而不僅僅是個幸福安逸的奶茶餐廳老板。
車子飛馳過通暢的大路,轉角處的垃圾桶蓋子大敞着。宴喜臣将手心裏被揉皺的那團塑料袋一擲,在飛速中命中。
車子漸漸接近C區的邊界,熟悉的景色向後流淌着,視線中開始有新的事物與建築出現,昭示着他和C區短暫的告別。
作者有話說:
最近一周非常忙,壓力大,希望社區送溫暖,多留言多愛撫,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