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八天夜晚,又下起了小雨,齊灏撐着傘把我送到牢房的入口,小聲地叮囑道,“你最多有一刻鐘的時間,長話短說,我守在外面,聽到我的哨聲便要出來了,知道嗎?”
我點頭從他手裏接過食盒再沒心思聽他的唠叨,在獄卒的帶領下緩步走進這座據說進去了就永遠出不來的天牢,這裏很黑很潮,終日見不到陽光,一路上都充斥着死囚絕望的呼喊,我忍不住加快了腳步,最終,獄卒在最角落裏的牢房前停了下來,我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正盤腿坐在柴草堆裏閉目養神,一瞬間。淚水模糊了視線,父親,你是從何時開始有了白發?原來你也老了!
獄卒開了鎖囑咐我有話快說時間有限,我向他道了謝,這才走近這間陰暗的牢房,父親早聽到了動靜擡頭笑着看我。
“小七,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我就知道。。。”
我也沖他笑了笑,父親已經夠苦的了,我不能再讓他擔心,我把食盒放在地上,從裏面拿出一壺好酒和幾盤小菜擺在矮床上,父親一看到酒,眼睛都亮了,接過來“咕嚕咕嚕”就是一大口,“真是好酒,還是我的小七最了解我,這些天最難過的就是沒有酒了,這下痛快了!”
我心中酸楚卻還是極力的強顏歡笑,從食盒的最下層拿出一把木梳沾了水坐在父親身後,一下一下的幫他把頭發理順,父親很乖,一動不動的任我折騰,許久許久我聽到他輕柔的聲音,“那一年,我在清水鎮養傷的時候,你母親也是這樣輕柔的為我梳頭,木槿花下,我便發誓此生絕不負她,可終究我還是食言了。。。”
我知道父親內心的歉疚,母親生産時父親還在邊城待他匆匆趕回來後看到的只有一具冰冷的屍體,“我想母親從來沒有後悔過,就算最後那一刻她肯定也是笑着的,沒有怨恨!”父母的愛情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感動,他們的生命中只出現過彼此,這才是真正的一人,一心,一世,這才是我能想到最美好的事情。
父親笑了,轉過身來摸了摸我的頭,“你薛姑姑說你母親走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們父女,如今我終于可以去見她了,讓她少了一份牽挂,小七,只是苦了你了,從此,便要一人寂寞獨行。”
“您不要說了好不好?我一定想辦法救您出去,一定!”我握着他的手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不用了,我真的很想很想與你母親團聚,你懂事一點讓我就這樣了無牽挂的走好嗎?”頓了頓,他接着道,“七爺是個可托付的人,把你交給他我很放心。”
“不要說了,求求你不要說了,齊灏答應過我一定救您出去,他答應我的。”
父親好像沒有聽到我的請求,徑自說着自己想說的,“你告訴七爺,匈奴不會善罷甘休的,拓跋弘毅的野心比之他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在邊城的時候他還有所收斂,現在恐怕。。。”
我好像聽不見父親說了些什麽,我讨厭他像交代後事一樣把一件件事情托付給我,我還希望自己是他的小七,原來那個無憂無慮被他捧在手掌心的小七,可我知,這樣的願望将會成為永恒的奢侈。
“咕咕,咕咕”門外響起了短促的哨聲,我的雙腿像是灌了鉛似的半分都移動不得,只是緊緊地握住父親的手泣不成聲,父親伸出他那雙長滿厚繭的手輕輕地為我擦拭着眼淚,“好好照顧自己,父親畢竟不能陪你一輩子,快些走吧!”
“不要,我想讓你一直陪着我,你們都走了我要怎麽辦?”
”咕咕,咕咕,咕咕。“哨聲越發急促,我卻如雕塑一般定在了原處 ,只想時間就此停住,讓我可以一直這樣看着他,一直這樣陪着他,永遠不會改變。”
一陣腳步聲急匆匆地傳來,不一會,齊灏就已經站在我面前了,他先向父親抱了抱拳,然後便彎下腰來拉我,“小七,起來吧,我們真的要走了!”
我搖了搖頭,無語凝噎,父親鼓勵似的拍了拍我的手背,“快點走吧,你若是不能平安,那還有誰能來救我呢!”
我像是突然找到了目标,匆匆忙忙的擦幹眼淚,“好,父親,您等着,我一定會回來救您的,我們一定可以團圓!”
父親笑着點了點頭。
我幾乎是被齊灏拖着離開牢房,臨走時我回頭看見父親對着齊灏笑了笑,動了動嘴唇好像在和他說些什麽,然後就是齊灏鄭重其事的點頭,我不想多想,也不敢多想,滿腦子都寫滿了兩個字,救人!
父親的死訊在一天內傳遍了皇宮,有人說他是良心發現畏罪自殺,也有人說他是被陛下賜了三尺白绫,還有人說他是忍不了牢獄之苦無法接受從天堂到地獄的落差,早死早超生。。。各種版本應有盡有,令人啼笑皆非。
齊灏已經在我身邊守了兩天了,齊睿閑的沒事也會跑來坐坐,兩個人就像是防小偷一樣一刻不離的看顧着我,唯恐我會突然想不開傷害了自己,我在心裏笑這兩個傻瓜,父親離世的消息對我來說是致命的打擊,我傷心,難過,甚至是絕望,但所有的這些反而支撐着我好好活下去,我不想到了九泉之下還成為父親的牽挂。
我知道如今在這個皇宮裏,我已經沒有親人了,曾經我發誓會傾盡所有保護的人,卻害死了我最親的人,讓我就算是報仇也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我成了與這皇宮格格不入的人,那麽多的好事者正虎視眈眈的盯着我最後的結局,姑母早在父親入獄的第二天便與他斷絕了關系,她本就和父親的政見不同即便有人懷疑她也不過是憑空猜測,既然如此,我便不再是皇貴妃的侄女,而是這宮中舉目無親的一抹幽魂。但是,可笑的是,這抹幽魂竟然就這樣悠然的在宮中游蕩了兩個多月也沒有人抱着降妖除魔的正義感把她驅趕出境。
一月初,我被陛下傳令召見,一個人走上禦書房門口高高的石階,我只覺得恍如隔世,想想可笑,兩個月前我費盡心思也無法靠近的地方,如今卻輕而易舉地便可到達,只不過,同一個地方,人的心境不同了,那時那麽迫切,如今剩下的也只有平靜了。
陛下将兩份奏折擺在我面前,淡淡地道,“老六和老七同時上奏想要迎娶你,小七,你自己做主吧,這個時候還想要娶你的自然都是出于真心!”
這個時候?是呀,他們在我最落魄的時候還能出手搭救,怕是整個皇宮的人都該羨慕我的好運氣了,我是否也應當感恩戴德順便抱着他們的大腿流兩滴眼淚,“一切由陛下做主,不過,奴婢不才,想要為父親守孝三年,望陛下恩準!”
陛下正低頭翻閱奏折,聽我這樣說才擡了頭,“你的牛脾氣還是一點都沒變,算了,朕給你一些時間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逝者已矣,怎麽做才是對自己最好的,小七,你也是個聰明人,何苦要為難自己!?”
一整天了我都盯着桌上的兩份奏折發呆,宮中等着看笑話的人皆都傻了眼,沒想到我這只落難的鳳凰竟還是比雞強,兩位皇子求娶一女的戲碼真是百年難遇,而且這二人一人願娶我為正妃一人願娶我為平妻,人人都為我的好運氣羨慕不已,平時那些故意刁難存菊堂的刁奴們也都見風使舵的開始巴結讨好。
木喜立在我身後,頗為得意的道,“那些狗奴才平時克扣我們的俸祿,這下可好了,上趕子來巴結,誰還稀罕他們不成!”
我聽了也只是微微一笑,沉香正好端着碗銀耳蓮子粥走進來,聞言直向木喜使眼色,她自從傷好了後便被我提拔為屋裏的大丫頭,如今變更有了幾分威嚴的樣子,宮裏的小丫頭們都害怕她,木喜一愣随即變閉上了嘴,“木喜,你先下去吧。”我淡淡的道。
待屋裏只剩下我和沉香二人後,她把粥放在桌子上,語氣關切的道,“公主,您吃一點吧,餓瘦了,七爺可是要責罰奴婢的。”
我淡淡的“嗯”了一聲,随即擡頭看向沉香,“你覺得他們二人中我應該選擇誰?”
沉香低頭,半晌不語,我一笑,“讓我替你回答吧,你們都覺得我應該選擇齊灏,齊銘有了正妃,我嫁過去只得了個平妻的名分,并無半點實權,而齊灏就不同了,他沒有正妃,對我又有情有義,但凡是有點心的,都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嫁他。”
“公主,奴婢只是想讓你過得好一些,你若是想嫁給六爺,那也是極好的,他。。。”
“沉香!”未等她說完,我便開口打斷,“幸福不是一道選擇題,确定了一不對後二就是正确的,你錯了,我誰都不想選,我想要一個人,過一個人的生活!”
可是,還沒等我徹底下定決心,一個消息的傳來讓我改變了原來的想法,一月底匈奴大軍壓境,邊城告急,危在旦夕。陛下将父親原來的軍隊分為兩隊,一隊由言昭為将,一隊以齊灏為首,并命左輝和齊睿分別為兩隊副将,三天後兵分兩路向西域進發。這一次的變動算是徹底解決了陛下一直以來的憂患,他一直忌憚着父親權力太大終有一日會威脅他的統治,而現在權利實現制衡,兩位主将相互輔佐相互制衡,又以各自手中的虎符為據,這下子陛下算是徹底把軍權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我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沉默了許久,最終沒有理會木喜的呼喊大步朝着太和殿跑去,早朝剛散,大臣們三三兩兩的從殿內走出,都興致勃勃地讨論着陛下今天的決策,我躲在一頭石獅子後面着急的向裏面張望,突然一道熾熱的目光直直地射了過來,容不得人忽視,我順着目光看去,不遠處,齊銘筆直的挺立,笑着看我,他本就是風姿卓絕的人,此時一身藏藍色的官服,眉目清朗,更多了幾分威嚴,路邊經過的小宮女都忍不住紅了臉悄悄地看過去,我卻生硬的移開了目光,要說以前我對他有迷戀,有愛意,那麽現在也所剩無幾了,從他大張旗鼓的娶了別人,從他費盡心思地拉下皇後娘娘,從他不顧情誼的陷害了父親。。。
“看什麽呢?”正當我想得出神地時候有人從後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頭正看見齊睿一張放大的笑臉,情不自禁地又向剛才的方向看了看,已經沒人了,是呀,我剛剛在看什麽?
緊跟在齊睿身後的是齊灏,他束手含笑看我,可那笑容裏分明藏着怒氣,還有幾分洞察一切的了然,好像我剛剛的小動作全落在了他的視線裏,我不禁有些窘迫,沖小十擺了擺手,“你先走吧,我有幾句話想要對七爺說!”
齊睿不解地皺眉,“什麽大事是我不能聽的?瞧瞧你就連“七爺”都叫上了,以前可沒見你這麽規矩!”
我心裏氣惱他的多管閑事,面上只能陪着笑拉着他的長袖,“好小十,你快點走吧!”
齊睿一挑眉,表情更顯傲嬌,“你這個樣子我就更好奇了,我可聽說前兩天七哥和六哥一起。。。”
他還沒說完便被齊灏給打斷了,“小十你先走,我們回去再談。”
齊睿果然噤了聲,嘟哝了兩句,摸摸鼻子不甘心的轉身離開。
“說吧,你想和我商量什麽?”
我上前兩步走到他身邊,“你要去匈奴是不是?我也想去,你把我帶上。”
“胡鬧!”他驚訝地看着我,“早就知道你這樣低三下氣一定沒好事,果不其然,我們去匈奴是打仗,那有多危險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去幹嘛,你以為很好玩嗎。。。”
“我願意嫁給你,齊灏!”我沒有絲毫的羞怯之意,只是定定的看着他,“帶我去匈奴,我嫁給你!”
齊灏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接下來便有些隐忍的生氣了,“你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做交換,小七,你這不僅僅是在侮辱你自己,也是在侮辱我,你知道嗎?”
“我沒有別的選擇,父親這一生的希望便只有徹底解決匈奴的威脅保得國家安定,百姓安居樂業,如今他不在了我想幫他完成心願!”
齊灏不贊同的看了我一會,轉頭便走,我一急連忙拉住他的袖子,語氣幾近祈求,“你到底答不答應!?”
齊灏嘆了口氣,背對着我,“我會向父皇求旨賜婚,但小七,你記住,這不是你所說的交換,而是你答應過我的,我說過你永遠都不能後悔!”
齊灏已經走了許久,我卻立在原處半天都挪不了一步,我給他的承諾我自己怎麽會忘記?原來兜兜轉轉一大圈我們不過是回到了原處,是否是應了那一句,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陛下第二天便賜了婚,但由于我們都要為皇祖母守孝,再加上大戰在即,在齊灏固執的要求下也只來得及先把婚事定下來,陛下不同意我做齊灏的正妃,只賜了個側妃的位份,我聽了只是笑笑,卻聽說齊灏因此發了火,還當場頂撞了陛下,但效果不太明顯。齊灏當天就怒氣沖沖地來了存菊堂。
“你放心,小七,我絕不會虧待你,這一生除了你,再沒有人可以站在我身旁。”
一生有多長?如今一時情濃許下的承諾又有誰會當真?我的目光飄向窗外,早茶花開得正好,一簇簇,一叢叢,異常豔麗,去年的今天我在做什麽呢?那時候總覺得自己成熟穩重仿佛經歷了很多事,可如今一比才終于明白,幼稚的我有了父親姑母的庇佑,才在這泱泱後宮裏享盡榮華,去年的今天齊睿還是個不谙世事的小鬼,齊銘還會對我溫暖的笑,徐卿還是那個傾國傾城,花還是原來的花,蒼老了一年終會重得絢爛,可人呢?不過是一年卻好像經歷了一世,面容無多大的改變,蒼老的是心境。
第二天傍晚我以紀念亡父的名義搬回了将軍府,陛下到底還是念着些舊情,準了。當然,現在我已沒有了利用的價值,再不可能成為威脅父親的把柄,我的去處似乎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我站在高高的宮牆外,最後一次回頭看這個自己生活了十年的地方,真奇怪,明明曾經那麽想逃走,可這一刻竟也會不舍。沉香和木喜把行李裝上馬車後,回頭立在我身後,靜靜地并沒有催促。
遠遠的雨幕裏匆匆走過來一個人,是薛姑姑,她走近了,微微俯身向我行禮,把一只小小的香囊塞到我手裏。香囊上繡着大蓬的早茶花,鮮豔美麗。
“娘娘讓我轉告公主,一路順風。”
我看着手中的香囊,花瓣嬌豔欲滴,針腳細密,做工精良,可隐藏在花瓣中的綠葉卻蹩腳的可以,我未完成的作品你幫我達成。可那又怎樣?一切都不可能再圓滿,我擡頭對薛姑姑笑了笑,這個伺候了姑母半輩子的人終有一日也白了頭發。
“再見!”
我潇灑的轉身,手中的香囊也随即掉落在雨水中,涼涼的雨絲扶在臉上,真的要別離了,便不想帶走任何牽挂,你我以後便是陌路。
戰争的號角已經吹響,血腥的氣氛似乎正在感染着每一個人,大軍出發的那一日,陽光出奇的好,陛下站在高高的城樓上,為大軍送行,随着酒碗被狠狠摔到地上的那一刻,每個人身上的熱血似乎都被點燃了,去他的離情別緒,去他的生死恐懼,這一刻心中裝得下的就只有整個天下。
沉香為我披上最後一件盔甲,我笑看着銅鏡裏瞬間英姿飒爽的人忍不住自誇了一番,而木喜早已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吧,有齊灏在,他不會讓我受傷的。”
木喜邊擦眼淚別點頭,“奴婢明白,只是,只是,奴婢舍不得,舍不得那麽久都見不到您。”
我又安慰了她一番,轉頭看向沉香,“以後你們都要小心一點,這幾個月盡量少出門,裝作我一直呆在府裏的樣子。”
木喜緊緊地抓住我的手鄭重的點頭。
“好了,傻丫頭們,不要再難過了,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已經升天了呢?”
“呸呸呸,多不吉利啊!”木喜緊張的叫了起來。
離別總是那麽令人傷感,我知道前路渺茫,或許更艱難,更坎坷,但人生有很多事是必須要去做的,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麽便不會後悔。
伴着震徹天空的軍鼓聲我跑向高高的城池,齊灏正端坐在一匹棗紅色的烈馬上俯身看我,帶我靠近,他便微微一笑,用唇語問我,“準備好了嗎?”
我鄭重的點頭,伴随着他高高舉起的劍,豪邁的軍鼓聲中,大軍終于出發,我擡頭,不遠處的那個人背對着陽光,英姿勃發,周圍那些耀眼的光圈似乎都已變做了陪襯,對,這就是我眼中的齊灏,永遠站在最光明的地方,問心無愧,氣宇軒昂!
別了邺城!終于告別!
作者有話要說: 有沒有人在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