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次見到齊銘我才七歲,爹爹統領大齊一半以上的兵馬,功高蓋主,我便是皇上握在手裏籌碼,那時的我那樣孤單,姑母待我再好也不能時時伴我,宮裏的太監宮女皆知我是陛下的人質,明裏暗裏的欺負我,我就算再早熟也終究是個孩子,同樣一座橋,我遇到了齊銘,他站在橋上對着我溫和的笑,是七歲的我從未見過的風華絕代,他輕輕地為我拭淚,目光卻渺茫的望向遠方。
“在這宮裏凡是能忍的皆不值得你流淚。”
我好像遇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抓着他倒着苦水,可說來說去,無非就是宮女們怎麽使壞不肯給我曬被子,太監們燒的水經常還是涼的,皇後好嚴肅,姑母好忙都沒時間陪我。。。這樣的小事說多了,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卻聽得極其認真,耐心的等我發洩完心中的不滿才淡淡地道。
“在宮裏生存說是困難實際上卻也簡單,讨好了太後皇上就沒人敢小看你,再者說,你是主,他們是仆,即便再嚣張也只能暗中使壞,你便抓住其中幾個小懲大戒殺雞儆猴,不管怎麽說,你還有個做妃子的姑母做靠山,沒人敢把你怎麽樣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有一閃即逝的凄楚快到我都來不及分辨,後來我才知,他是衆人口中文韬武略禮賢下士的六皇子,他是已逝的德妃唯一的兒子,他是太子的陪讀被交由皇後撫養,那年我七歲,有一個男孩眉眼帶笑撫平我的哀傷,後來我開始注意他,四處打探他的消息,宮女們說,六皇子打碎了皇後娘娘最喜歡的古董花瓶被遣在禦花園裏罰跪,我聽後不顧一切地跑了過去,遠遠地看着他筆直地跪在冰涼的青石板上,那嘴角竟還挂着微微的笑,是的,他說過,在這宮裏凡是能忍的皆不值得流淚,于是他總是笑着的,他羨慕我還有個依靠,只因為他自己受盡委屈也只能往肚子裏咽。
那一夜,他跪在青石板上一動不動,我站在假山後面死死的盯着他的背影也是一動未動,直到清晨,皇後再來游園才發現了他忙将他扶起,大呼,“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實誠竟然跪了一夜,額娘只是一時發脾氣,哪有怪你的意思!”
他在太監的攙扶下踉跄地站起,微微俯身,“額娘責備的對,是兒臣的錯!”
他回頭正對上我,我們相視而笑,凡是能忍的皆不值得流淚,瞧,我們做得多好!自那夜後,他便患了腿疾,不管請了多少太醫皆是無法根治,一到陰雨連綿的天氣便是疼痛入骨! 如今,他站在這座橋上不知在想些什麽,明明是舊疾複發卻忍痛不願離去,八年了,相識八年,轉眼間早已物是人非,我們都不再是當時那樣青澀的少年,有了自己的心思,有了自己的追求便不可能單純,我轉過身去繼續向前,只覺得我在這宮牆內的第一份溫暖正一點點遠去,或許此生終将成憾!
皇祖母入殓時齊灏以養病為由并未讓我參加,我心知他是怕我過于哀傷,但仍然記恨着他未早些将外祖母生病的事告訴我,或許我們就能見上最後一面了,可我又知道這事不能全怪他,就連太醫都說太後這病發的太快讓人措手不及,算了,不去就不去吧,我已與皇祖母告過別,其他的一切虛禮她定不會在乎,我也不願在衆人面前露出哀悼之色抑或是假裝堅強,我已經太累了再撐不起一絲一毫的重量。
院子裏的梧桐樹已是落了一地的黃葉,鋪成厚厚的一層踩上去發出一聲哀痛的悲鳴,這世間沒有任何事物是可以不老不死的,樹葉落了來年發出新芽卻再不是前一年的蔥茏綠葉,生前千般風華萬般風情,死後不過是史官們手裏簡單的幾行文字,“明德十五年孝仁太後薨,享年六十四歲,陛下哀痛萬分,诏曰,凡內外百官,仍循以日易月之制,二十七日而除,軍民男女接素服三日,停音樂祭祀百日,停嫁娶官一百日、軍民一月,舉國哀悼!”
此時我站在院子裏看着面前的枯葉發呆,木喜(我的另一貼身宮女)緩緩地走過來将手裏素色的披風披在我的身上,小聲道,“公主,您還是回去吧外面天氣涼!”
我沖她擺擺手笑着道,“自回來後便沒拜見過陛下,不能再躲了。”
木喜聽了甚是高興,自我上次離開這座宮殿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這宮裏的宮女太監早學會了用手勢交流唯恐發出一點聲音驚到了一直發呆的我,這段時間他們都吓壞了吧,所以聽聞我要出去才會如此開心,終于送走了瘟神他們也可輕松一會了。
我來到禦書房的時候就見到陛下的貼身太監——李壽康正端着一盤糕點蹙眉站在書房門口,他一轉身就看到了我忙跪下來行禮,我示意他平身,這才緩緩的問道。
“李公公,什麽事情讓您如此犯難?”他是伺候皇上的老公公,為人嚴謹老實,宮裏不管是誰總會敬他三分,就連皇後娘娘也不例外。
李壽康微微嘆了口氣,“陛下自太後娘娘去後便一直食欲不振再加上政事繁忙,這身體怎麽吃得消啊?瞧着這時辰早該傳午膳了可陛下還在和衆大臣讨論國事,老奴實在是擔心哪!”
他說完求助似的望向我,我微微點了點頭,道,“你去禀報陛下就說建安公主求見,正候在禦書房門口,公主大病初愈外面的風甚是大。。。”
我頓了頓,李壽康也算是個聰明的,聞言連連道謝,點頭哈腰的傳令去了。
不到一刻鐘禦書房的門應聲而開,我往一邊側了側,幾位大臣緩緩地走了出來,看到我略微驚訝卻也是恭恭敬敬地請安,走在最後的是齊灏,人人皆拘謹守禮唯有他閑散而漫不經心,可那樣的風姿又是獨一無二的引人注目,可我偏就是轉着頭不去看他,他走過我的身旁時停住了腳步,小聲地道,“我在這裏等你。”
我恍若未聞,随着李壽康走了進去,陛下正坐在書桌前批閱奏折,見我進來緩緩擡頭,果如李壽康所說瘦了很多,面色有些蒼白,我微微嘆氣,他卻很溫和的笑了。
“這次在外面玩的開心嗎?”
我點頭,接過李壽康遞過來的糕點緩緩地走了過去,“陛下,奴婢這次回宮聽聞禦膳房新到了幾位糕點師傅,糕點做的甚是好,不如陛下也嘗嘗吧。”
他聞言轉臉看了看李壽康,分明在說,“肯定又是你搞的鬼!”吓得他腿直哆嗦差點跪了下來,幸而陛下沒有怪罪的意思,擡眼笑着對我道,“朕瞧着你也瘦了不少,既然愛吃他們做的糕點便多吃一點,你皇祖母必也不願看到我們為她神傷。”
我點頭,恭恭敬敬地道,“奴婢明白,謝陛下關心,陛下也應節哀,保重龍體要緊。”
他微微皺眉,“怎麽瞧着你出了一次宮人倒是變得規矩了很多?從前可都是直接喚我姑父的,難不成膽子還是與年齡成反比的?”
我再未出聲,不知該如何回答,不是膽子變得小了,只是覺得沒了依仗便不自覺的小心翼翼。
幸而他也不甚在意我的回答,又低頭看起了奏折,許久許久才擺擺手道,“讓李壽康傳午膳,你也先回去吧,閑時去看看你姑母,走了那麽久她甚是擔心你!”
我小聲地答,“遵旨!“緩緩地退了下去。
齊灏果真沒走,靠在遠處的一棵梧桐樹上閑閑的看着我,我不願理他便假裝沒看見擇了另一條路打算就這樣離開,他有些急了三步并作兩步地沖過來一把拉住我的手,我轉臉瞪他,他卻笑得越發得意。
“齊灏,你想做什麽?這可是禦書房,你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
“我不放手,你倒是喊哪!”他一臉無賴相的看着我定是料定了我不敢喊出來,呵,還是不了解我呀,我狠狠地憋了口氣正要大喊,齊灏一驚這才放開我的手,我轉身欲走,他連忙上前攔住我。
“上次的事是我不對,我們能不能好好說話。”
我從沒想過高傲如齊灏,放浪如齊灏,竟這麽容易就認了錯,我就說過我最大的弱點就是心軟,于是我就華麗麗的心軟了,不由停下了腳步,“沒什麽錯不錯的,是我太任性,你有什麽話就說吧,我還有事呢。”
他的面容突然變得異常嚴肅,果然像是說正事的模樣,“小七,你知道的。。。皇祖母。。。。”他嘆了口氣,“我可能暫時不能娶你了。”
我沒有絲毫的吃驚,自皇祖母去後,皇上雖下旨百官停嫁娶一百日,可作為子女,按照大齊一貫的習俗至少要守孝三年,三年內不要說齊灏不能娶我,就算是皇後也沒權利将我指給太子,這讓我着實松了口氣,我雖不願嫁給太子,但當初匆匆的答應齊灏心中不是不後悔的,總算,還有一時的喘息之機,三年,三年的安然度日,皇祖母,最後竟還是你救了我!
正獨自出神,只覺得一只手橫過來直直的插在我的頭上,我下意識地去抓,只聽他在我耳邊小聲地說,“小七,答應了我的你永遠也別想後悔!”
他說完便笑着離開了,我擡手拿下頭上多出的玉釵,上好的紅菱玉溫潤通透,制工精巧簡單中不乏高貴,釵頭是一朵俏生生的紅梅,堅韌頑強栩栩如生,我微微嘆了口氣重又将玉釵插回頭上。
真的不能後悔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