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她睫毛輕顫, 讓陳清焰心頃刻軟下去。站在光裏,背後總會投下陰影。他知道,自己有太多讓她不快東西:污濁**、背叛、傷害、冷漠。但這一刻,簡嘉願意說出來, 她人生和他, 重新息息相關, 密不可分。
陳清焰什麽都沒說, 他伸出手, 牽過她手置于幹燥溫暖掌心,再輕輕握住。
結賬出來, 雪下大了。
整個城市簌簌而落。
南城每年冬天都會下雪, 有大有小。但絕無摩爾曼斯克澎湃晶瑩感,極圈城市,本來就是世界獨特存在。但雪下溫柔,簡嘉在身後看着陳清焰覺得醫生看起來, 嗯, 善良多了。
陳清焰是男模身高和身形, 盡管他一身黑,此刻, 看着特別沉重。
人也更顯得瘦削修長。
路邊, 有賣烤紅薯攤位要收攤了。簡嘉忽然跑過去, 柔聲嬌語地求人家再賣她。她頭上頂着雪花, 在烤紅薯香氣裏搓手等待。
等陳清焰靠近時, 她調皮地沖沖他眨巴眼睛:“你付賬。”
十分鐘前, 她睫毛上還有淚。
她每對他好聲說一句話,陳清焰都覺得,兩人會重新在一起,幾乎就在眼前。
但年輕姑娘情緒變得有點莫測,她說變臉,就會變臉。
比如,陳清焰付賬後,簡嘉就不再搭理他,專心吃紅薯。好像,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吃烤紅薯更重要事情。
無論他想牽下她手,或是并肩走,簡嘉總不停跑。永遠不和他同一水平線。
讓他永遠追逐。
這讓陳清焰覺得剛才她對他依賴又是錯覺。他眼睛沉下來,兩人渾身是雪。
陳清焰把她按在樹上,簡嘉揚起手肘要繼續吃,但他攥着自己,夠不到。
“理我,程程。”
他眉峰高,雪花在上頭逗留很久,長睫毛上則是迷離夜色。簡嘉踢他兩腳,對準膝蓋。在摩爾曼斯克,他簡直是暴君把自己摁在玻璃上,膝蓋撞淤青。
幼稚家夥。簡嘉心裏嘲笑他,陳清焰五官在昏黃路燈下不怎麽明朗,但一雙眼睛,依舊黑讓人心驚。
簡嘉把快吃完紅薯順手一扔,丢垃圾桶了。她用力掙了下,兩手朝陳清焰身上抹,笑着問他:
“陳醫生,你這件大衣也是高訂嗎?”
說完,她拽過他,又在衣服上面擦了擦嘴。
陳清焰确實在隐忍,他潔癖嚴重。他大衣口袋裏,放着手帕、打火機、香煙、車鑰匙、手機。
這些東西構成這個男人心理自畫像:有序,整潔,強大又混亂。
簡嘉很有趣地看着他,彎下腰,想從他腋下逃走,陳清焰把人扯回來,低聲說:
“程程,我們和好吧。”
簡嘉笑笑,她索性趴進他懷裏,伸出纖細手指,仰起臉,摸他下巴。那兒沒了胡茬,再朝下,是凸起喉結。簡嘉記得,當陳清焰換姿勢時這裏就會動一下。
“我們不談這個話題好嗎?陳醫生,我現在不想去思考任何事,我們現在這樣不好嗎?你胡子呢?”
不好。
陳清焰要把關系穩定下來,他忽然覺得,簡嘉變得飄渺不定。她這麽年輕,離 怒放最美麗成熟風情年紀還差許多年。這讓人不得不産生危機感。
兩人算不上老夫少妻,但十歲年齡差,是個事實。
“程程……”陳清焰話沒完,簡嘉迅速按着他嘴唇,“噓,別說話,我不想說話。”
她手離開了他喉結,從毛衣底部邊緣,鑽進去,涼涼,一點一點摸着他胸膛。
陳清焰任由她鬧,在大街上,這樣雪景裏身體升騰起說不出刺激。
“你,”簡嘉忽閃着美麗大眼睛,她有點小迷茫樣子,想起什麽,“在雪地裏吻我時,是哭了嗎?”
當時确實有溫熱液體,沾在臉上,絕不是冰雪。
“是。”陳清焰回答非常短,那一刻,沒有任何想哭心思,但他莫名其妙竟流了眼淚,“我很想你。”
簡嘉沒說話,摟緊了他腰。
許久許久,兩人幾乎被大學覆蓋了,簡嘉推了推他:“我們要成雪人了,走吧。我跟周瓊說好,十點前。”
吃飯時,她抽空給周瓊發了信息,說自己十點前會到家。
“去我那裏,程程,我告訴你我為什麽寫一封空信。”陳清焰跟她商量,簡嘉警惕地看他一眼,“我膝蓋沒好,你是醫生你不知道嗎?”
說完,覺得大大不妥,好像膝蓋好了就可以。
“那麽深入,體驗還不夠好?”陳清焰臉部紅心不跳地接上,做學術報告口吻。
她卻立刻臉紅:“你……你,你真下流!”
推推搡搡甩開他,自己跑到馬路旁打車。
上了車,陳清焰率先報103公寓,簡嘉糾正,幾個回合後,司機頭都不回地說了句:
“車上吵架多付二十。”
兩人默契地同時說“抱歉”,簡嘉掐了下陳清焰手背。
她是有脾氣。
二十分鐘後,司機把車子開到103公寓。簡嘉覺得司機是個勢利眼,這個地段,地皮貴離譜。
陳清焰把她拽進電梯。
“你摸了這麽久,找死。”他同樣說變臉就變臉,眼神狡猾,簡嘉哆嗦了下,沒辦法,手只能伸進他大衣口袋:"我會燒你衣服。"
"随便,你可以對我随心所欲。"陳清焰無所謂地說,"同理,我也應該是。"
理直氣壯無恥。
簡嘉歪着頭,盯了他片刻。
摸到打火機,她打着了,燒陳清焰大衣。
兩人這刻都極度放縱起性子,簡嘉有些興奮。她是乖孩子,從來都在正确軌道裏,現在,跌跌撞撞被陳清焰帶着,要離開軌道。
真燒了起來。
兩人在火焰背景裏接吻。
他這件衣服報廢了。
但陳清焰心裏那個空空蕩蕩洞,被填滿了。以往,這裏只有呼嘯冷風來去自如。
“寶寶,”撞開門後,陳清焰忽然這麽低聲喊她,簡嘉忍不住笑了,她捶他,吻不下去了,“你幹嘛呀?你又不是我媽媽。”
在家裏,簡母會喊她“寶寶”“乖寶”,姥姥也是。而那個男人,嘴裏只有“簡嘉”,有時候,連稱呼都沒有,用“你”打頭。
簡嘉 眼睛荒蕪了一瞬,她自嘲地笑了笑。
陳清焰捕捉到這一瞬,更深地吻她。他抱緊了她,把簡嘉帶進浴室。
放在光潔洗漱臺上。
南城雪下得猖狂。
過了淩晨,陳清焰從地上撿起簡嘉衣服,抱着她出來。
簡嘉像被頂飽胡蘿蔔小白兔一樣,她火焰滾燙,滿世界都颠覆成一片叆叇煙火海。但剛開始,陳清焰分明又是冰錐,這讓簡嘉想起小時候--
外公老家,在冬天,一場大雪後,屋檐下會挂着長長尖尖冰錐。等到出夠太陽,會突然斷掉,轟然一聲響砸大地生痛、錯愕。陳清焰在整個過程裏就是不停地一截一截斷在身體裏,封死國境,又重新給她建造城池圍牆。
時間太晚,雪沒停。夜晚呈現出一種粗粝感,有風不停撞擊着窗子。
暖氣太足,簡嘉又出太多汗,她趴在床上埋在他枕頭裏,甕聲甕氣:“我口渴。”
陳清焰拿星空杯給她接了溫水,放上檸檬片和蜂蜜。
簡嘉身上穿着他襯衫,除此,什麽都沒有。
她不知道,從摩爾曼斯克到回南城今晚,陳清焰骨子裏那種黑暗卑劣始終混在渾濁沉重愛裏。他一遍遍,不厭其煩,甚至是陰冷地檢查着她身體裏是不是依然只有他痕跡和标志,又只是,把镌深傷口彌合。
陳清焰用一種本來面目愛着她。
後來,他又把人弄進書房,在那張給她寫信書桌上,鋪滿無印良品信箋。非常亵渎。
派克筆掉到地上。
簡嘉怕自己死在這裏,她驚恐地看着陳清焰:“我要回去……”
“我不許。”陳清焰把墨水撞翻,灑一地,濺到他青色血管分明赤腳上。
三點二十二分,他簡單清理了下地面,怕碎玻璃渣傷到她。
時間就應該浪費在美好事情上。
簡嘉坐在書桌上,兩條細白長腿垂下,緊蹙着眉頭。
她用兩手撐住身體,休息片刻,抽出身後一本書砸向陳清焰,惱火地看着他:“你混蛋!”
陳清焰像毫無知覺,他沒有任何倦怠感。拉過椅子,坐下來,點了一支煙,他也不說話,把書撿起來靜靜地在煙霧中凝視簡嘉。
彼此安靜一會兒。
簡嘉剛要下來,陳清焰上前抱住了她,低聲說:“腿環上來。”
說着,托住她,簡嘉不覺按他要求做了,陳清焰就這樣抱着她借力桌沿,他揚起手臂找出洗出星空照片。
和一本《science》雜志。
陳清焰抱着她重新坐在椅子裏,簡嘉勾住他脖子:“你要給我科普什麽?”
書架上,什麽書都有。簡嘉非常清楚,陳清焰是個精力無比旺盛、求知欲無比茂盛、記憶力無比興盛男人。除了醫學,物理學和生物學是他最感興趣領域。當然,他也愛讀文學歷史作品。否則,信裏面怎麽顯示逼格?簡嘉腹诽他一陣。
雜志攤在她白嫩腿上,陳清焰給她看照片:“不如,我們談談宇宙來舒緩下你秘密花園裏灼痛感。”
他一臉平靜地說。
簡嘉氣得愣住,陳清焰卻已經 若無其事繼續說道:“我讀博士時,和同學一起去了趟哥廷根,學術之都。哥廷根大學附近有處墓地,裏面長眠着我們教科書書上耳熟能詳科學家,你知道嗎?他們墓志銘,只是他們生前發現數學或者物理公式,我非常受震撼。程程,我從那個時候在想,如果有朝一日我離開這個世界,我希望我墓志銘,也是我一項對人類醫學有巨大幫助成果。”
他說這話時,傲慢、虔誠、又篤定。他還是那個驕傲又野心勃勃陳清焰。想颠覆規則,不要在舊框架裏修修補補。
近兩年,他确實在脊柱方面試圖開創新型手術模式,緊抓課題不放。
這是他骨子裏東西,永不消逝。
簡嘉消化了會這些話。
她發現自己現在尤其喜歡吻陳清焰下巴,尤其,希望那裏有點胡茬,癢癢。
于是,她低下頭,捧起她男人臉,用一種柔情目光将他面孔愛撫一遍。随後,才親了親他下巴:
“陳醫生,你會。”
簡嘉不得不承認,她迷戀這樣陳清焰。他靈魂裏,始終也存在着一種難言積極進取精神。
陳清焰摟在她腰間手,又緊了緊,他翻着雜志上文章,跟她講起他最着迷“熵”概念--
萬物速朽,生命以負熵為生。
兩人都毫無困意。
房間裏只有陳清焰低醇嗓音在清晰流動。
“你會陪着我嗎?”他突然擡頭看她,簡嘉眼睛裏閃過猶豫,她退縮了。
慌亂中,雜志滑了一下,掉出張照片。
上面,是他博士畢業那年。簡嘉好奇地拿在手裏看,照片裏,陳清焰和現在模樣幾乎未改,但眉眼間,是更為年輕輪廓。他站在岩石上,眺望波瀾壯闊未知大海,在眼睛最深處,隐匿了同樣波濤。他喜歡未知東西,未完成永遠比完成更有價值。
她呼吸馥郁,一動不動隔着時間海去看二十六歲陳清焰。
“這是你什麽時候照片?”
“二十六歲。”陳清焰翻過來,指了指後面日期落款,他自己記下。
簡嘉默默計算,二十六歲,他很年輕,正在和周滌非愛轟轟烈烈。她眼睛一下黯淡。
空氣寂靜。
陳清焰一直注視着她每個細微表情,他扳起她臉,凝望她已經泛紅眼:“我剩下人生,參與進來,程程。我只要你。”
她還是沒說話,好半天,簡嘉搖了搖頭:“陳醫生,我們先不說這個,我們順其自然行嗎?”
陳清焰輕籲口氣,他合上雜志,揉了揉她頭發:“其實,我有件事要跟你說,你要答應我。”
他不知道是,有人計劃,在冥冥之中,竟然和他出奇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