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黑暗中, 陳清焰身上裂開很深很深的傷口。
他一個人慢慢走下樓梯,回到家裏。陳清焰沒有開燈,赤腳走到露臺, 把禮物放下,扯開領帶, 丢在一旁,整個人癱坐到座椅裏安放了身體。
摸出硬紅好彩,陳清焰找了半天打火機, 火光一亮, 他在煙霧缭繞裏頹唐了一夜。
這期間,他撥打了無數次那個已經注銷了的號碼。
她足夠冷酷,很像曾經的自己。
早上,陳清焰離開荒漠一樣的家,去了103。他忙碌一整天,但下午準點下班, 直接驅車往華縣去。
兩邊樹木凋零,空氣中到處是一種悲哀的味道。有的年份,冷空氣來的早, 十月的南城也曾飄雪。天空,排的筆直, 荒野伸展, 夯實如路, 陳清焰手握住方向盤, 他心裏有一團黝黑又沉靜的湖水。
但分明, 靈魂又在白晝最後的一絲餘晖裏滑脫。
為了避免孤獨,他必須讓許多東西進入眼眶:紛飛的樹葉、塵埃、西山升起的星辰。好像唯有如此,讓他知道,還有種種存在和他一起打量着這個世界。
陳舊的小區,就在眼前。
陳清焰停好車,買了些水果。其實,他很少親身實踐這些世俗生活中的人情來往,他一直在塔中。或者,在燃燒成火焰的愛欲中浮浮沉沉。他唯一一次極認真對待,是在和簡嘉的婚禮上。
那一刻,他同樣是阡陌紅塵裏的一名新郎。他在愛,也被愛。
吱呀作響的單元門被推開,沒有電梯,最高不過六層。
這個點,很多個窗戶裏已經透出光亮,但老人家沒有。陳清焰上來後,敲了一陣門,沒有人。
他斜斜靠在樓梯扶手,點煙,一個人靜靜地等了許久。
不斷有人上樓,下樓,陳清焰只是吸自己的煙。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望着什麽,始終低垂眼眸,但一顆心,一點一點往下墜。
直到從樓下,很大的笑聲響起,兩個小孩子鬧來鬧去率先跑到門前,咣咣拍門。後頭大人跟上來,低喝了句什麽,開始稀裏嘩啦找鑰匙開門。
樓梯間生動又擁擠。那種碎屑的、一地雞毛的東西。
“打擾一下,知道住在這裏的一對老人去哪裏了嗎?”陳清焰直起腰,他掐滅煙,沉聲問。
男主人打量他兩眼,繼續低頭從一串鑰匙裏找屬于大門的,很不耐煩:“你誰啊?”
旁邊,胖胖的中年女人搗了男人一下,倒很熱情:“小夥子,老林兩口子回鄉下老家了。”
陳清焰不知道他們還有個老家。
“大姐,”他思考片刻,找出合适的稱呼,“能麻煩告訴我老人的老家是什麽地方嗎?”
中年女人說:“那就不知道了。”
沒有任何成果,陳清焰把水果給了這家人,兩個小孩子頓時上前過來搶拽口袋,後面,是女人罵孩子的聲音。
陳清焰又開車回南城。
來回這麽一趟,到公寓時很晚。腹中空乏,他飯量一直不小。但此刻,卻不覺得餓。只是遵循生物本能,進廚房下了盤水餃。
那是小陶包好送過來凍上的。
陳清焰一口口吃掉,把廚房收拾幹淨,整個人,異常疲憊。他沒有洗浴,倒頭睡在了沙發。
明明是累,但又睡不着。他在布滿刻痕的黑暗裏睜着雙眼,無端想起周瓊的話,十年,陳清焰被無形的手狠狠揉着心髒,他腦子空空如也, 那種沒辦法形容的一種失去。她年輕過他的眼,随即消失。
夜和月光在大地上流動,風從東來,又朝西去,痛苦成為他靠近她的唯一标石。陳清焰眼眶微紅,經歷過黑暗種種,沉溺許久,他發現,自己是如此渴望擁抱白晝耀眼的日光。他構建的秩序世界,容許她進來,期待她進來,并為之分享,他要她為他餘下的歲月加冕。
否則,這個世界就太空曠太蕭條了。
學生們很快發現陳主任的異常沉默,讨論時,他會輕輕轉着筆,下巴那,有青黑的胡渣冒出來。這樣的形象,讓人大跌眼鏡,在整個103,所有人都知道陳清焰是最注重細節生活的公子哥兒。
他身上永遠有宜人甘冽清香的味道。
他有很嚴重的潔癖。
但他現在呈現一種頹廢又專注的氣質,陳清焰沒有走神,他在認真聽學生對課題的見解。
結束後,有小姑娘壯着膽兒跟他開句玩笑:“老師,是不是失戀了呀?不過,您留點胡子,真性感!”
話音一落,其他學生立刻用一種“你死了”的眼神看着姑娘,大家立刻作鳥獸散。
所以,當他這副樣子回到軍屬區大院時,像拖着一身夜色。陳母險些沒認出兒子,愣了兩秒,眉毛挑的老高:
“陳清焰,你幾天沒刮胡子了?怎麽,改走流浪漢風格了?”說着,歪頭左瞧右瞧,固定住他腦袋,“我看也行,媽給你修修,張國榮有胡子的一個造型我記得不錯,男人味兒十足。不過,你這發型不太搭。”
陳清焰低下眼睛,握住陳母的手輕輕摩梭,停在那。但很快的,他上了樓不讓任何人進來。
兩分二十秒後,樓下的陳母聽到架子鼓的聲音。
有點吃驚。
一長段的solo後,鼓聲爆裂。陳母轉過身,仰起臉,仔細辨認了一分鐘,久違的重金屬樂。陳清焰年少時,經常是母子倆湊一起玩音樂,兒子有天生挑戰規則破壞規則的反骨。
鼓聲裏,是無盡的發洩。
陳母走上樓來,推開門,抱肩看向陳清焰:他白襯衫袖口高挽,鼓棒在拿慣手術刀的手裏上下起落,一張臉上,寫滿慵懶無謂,但分明摻雜着洶湧的乖戾欲念。
狂暴、背信、像是迷戀自己的枷鎖。
兒子長大後,陳母發現,自己只能朦胧地理解他,可他又是多麽清晰。
陳母一點不覺得吵鬧,相反,她雙目飽含愛意,她知道,陳清焰受傷了。
樓下,小陶是第一次聽到陳清焰打架子鼓,悄悄探了個頭,又悄悄縮了回去。一轉身,迎上剛進家門的陳父,陳父目光陰沉,嘴角帶着點怒氣:
“陳清焰回來了?”
這個點,雖不到休息的時候,但大晚上,陳清焰又他媽的發什麽瘋?陳父不滿,也走上樓來,陳母看到他,打了手勢示意他不要管。
這對母子……陳父又不滿看她一眼。骨子裏,一樣的無所顧忌特立獨行,只是,陳母嫁做人婦,很多棱角忍痛消磨。
陳清焰重重敲完最後一個節奏,餘音久久不散,他熟稔地玩了一把鼓棒,也不回頭:
“這位女士,你看我很久了。”
陳母噗嗤樂了,她走進來,揉了揉陳清焰的頭發:“有什麽心事,跟媽說說,是因為程程嗎?”
陳清焰滿世界在找簡嘉。
他擡起眼睛,和母親對視良久,深淵在不斷拓寬但陳清焰倒一句話沒說,而是站起來,套上外套才抱了陳母一 下:
“我回公寓。”
他不知道,在城市的另一頭,簡嘉并沒有離開。
她上完最後一節法語課,回到小區,拿了幾個快遞。進門後,簡母在給她準備出門需要的物品,不知不覺,東西帶多了。
簡嘉拆開快遞,數了數暖寶寶,歸好類,把大大的行李箱拉了出來。
她們以最快的速度搬離103的公寓,租到了周瓊同學家的房子。為躲陳清焰,周瓊也夠義氣換了號碼。總之,要讓陳清焰聯系不到一切和簡嘉有關的人,包括本人。
簡嘉像以前一樣又活潑又腼腆。
但周瓊懷疑她在僞裝而已。
“你什麽時候跟杜小冉說好的那什麽?極光?程程,不夠意思了啊,都沒讓我知道。”
周瓊酸她一句,卻站在簡易衣櫃前,翻衣服:“哎,程程,帶件白色羽絨服,拍照好看!”
說着,挑出優衣庫的秋褲,丢給她,“必須要穿這貌美萬裏挑一的秋褲,多帶兩條!”
簡嘉只是笑,聽周瓊聒噪個不停。至于,聯系杜小冉,并不算突兀。杜小冉來參加婚禮時,已經邀請他們新婚夫婦去蜜月旅行,她對很多條路線無論是自駕還是跟旅行團都非常熟悉。
但陳清焰婚禮當晚出軌,滿城風雨。
這場風雨,留給簡嘉的依然是沒有根除的狼藉。
“怎麽想起來去看極光?你想散心,也沒必要跑那麽遠的,是挺遠的吧?”周瓊是全方位學渣,到此刻,也沒搞清楚科拉半島是在哪裏。
更不要說具體經緯度。
而那是陳清焰刻在簡嘉心頭的經緯度。
況且,北歐消費太高,簡嘉負擔不起。而加拿大的簽證,又是出奇慢。
科拉半島,是位于俄羅斯極北摩爾曼斯克州內的島嶼。地理意義上,那座北方工業城市,也屬于北歐,但國家層面上,屬于俄羅斯。
他曾許諾過,要帶她一起看極光。
簡嘉默默想起,那是機場分別時,無心的一句。他只是随口一提,她奉若圭臬。她也記得,問他“你會愛我嗎?”陳清焰沒有回答。
當時,他只是把下颌抵在她額頭上而已。
“程程,穿媽媽織的這件厚毛衣好嗎?”簡母進來,手裏拿着藍色粗麻花毛衣,顏色鮮亮。簡嘉笑嘻嘻跑過去,抱住簡母:
“那當然,這是來自媽媽溫暖牌的毛衣。”
這件毛衣,簡嘉沒怎麽穿過,南城秋冬供暖,穿不了這麽厚的毛衣,她連羽絨服都很少穿。
剩下的,圍巾手套帽子一樣不少拾掇進了行李箱。
折騰到很晚,簡嘉洗漱完爬上床。有兩封信,來自陳清焰的信,她沒有看。
她收到的最後一條信息,內容簡潔:程程,這幾天太忙,抱歉,沒能給你做午餐。我明天要出差,信在門口鮮奶箱上,望查收。
一起送來的,還有一枝香槟白玫瑰,成一截旁逸斜出的美。
她這才知道,随心訂送的花,其實一直都是陳清焰所送,在茶幾上,綻放了一段日子的幽香。
她呆呆看着兩封信很久,最終,把它們也收進随身的小包裏。
簡嘉決定,在旅途中再看這兩封信,封鎖十年的秘密,她不知道會以一種什麽情緒立在雙眼之間。在愛和恐懼裏,她依然帶上了他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