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路上, 簡嘉打電話問程述:“程醫生, 飯是他送的對吧?你那天拍視頻也是給他的對吧?”
103分東西院, 程述剛從西院出來, 沒想到會接着簡嘉電話,更沒想到, 她直接就甩炸彈,人一愣:
“程程,對不起啊, 我知道我這事做的不厚道, 你拿我當朋友,我……”
“我知道, 他讓你做你拉不下臉拒絕, 但以後, 別這樣了行不行?”
每次送來的飯,都有一張程述提前寫好的便條夾在上面,無非幽默鼓勵,被簡嘉追究幾次對方是誰, 程述索性承認是自己,半真半假說:
“程程,你也是我女神呢, 就當哥哥聽說你生病送愛心了, 別多想, 現在吃飯是頭等大事兒!人情咱後頭還, 不急!”
程述使勁賣關子, 簡嘉無數個瞬間懷疑是陳清焰,但又始終覺得絕無可能,她暫且不提,告訴對方有時間她請客。她喜歡程述,那種對熱情洋溢貧嘴男同學式的喜歡,跟這種人打交道,你随時被逗樂,對方讓你毫無壓力,簡單說,像個可愛活寶。
新方向工作室是南城口碑極好的一家心理咨詢所,陳清焰讓司機在附近停下,和周滌非先後下車。
來之前,他看了位椎管狹窄患者的核磁片子,影像會準确告訴你病患的問題,在哪個點,可惜,這個世界上目前沒有能做心理核磁的,陳清焰永遠不知道在對方浩瀚的心裏,哪裏病變。
本來走的正常,周滌非忽然說:“我們走一段樓梯好嗎?”陳清焰以為她是見到人多心慌,以前有過,他把人帶向很少有人走的樓梯口。
随後,周滌非抱緊了他,陳清焰想要動被她箍得更死:“我不想看病。”
他終于生氣了,為她的任性:“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滌非,今天蘇醫生特意給你轉介……”
“我不!”她揚起臉,那雙眼睛有種驚心的美,像末路開出的花,“我治好了又怎麽樣?你會回來嗎?沒有你,我好不好一點意義都沒有。”
陳清焰攥住她卡在腰間的手:“你不是為了我活着,要為你自己,你不是喜歡做婚紗嗎?或者,寫作?我記得你參加過作文大賽得了……”
話到一半,周滌非驟然哭出來,她在陳清焰不設防時把他猛推一下,他反應快,抓住了扶手,并沒就此坐到臺階上。
“我只想要你!”她又哭着去抱他,“你不能不要我,學長,別丢下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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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情景,無數次上演,陳清焰總是任她在自己身上各種動作不斷,但此刻,他狠下心握緊她肩膀:
“滌非,你确定你想要我?十年了,我一直都在,但你不在,你的症結是要自己走出來,如果你自己不肯,沒有人能幫你,不是有沒有我的問題,你到底能不能明白我在說什麽?”
她什麽都明白,人世間的所有道理,但已發生的,不能重來,所有所有颠覆過的,擺不正,周滌非眼睛裏幾乎要噴出最鮮豔的血,陳清焰不會懂她,永遠不會,不管他知不知道一切,沒有人,周滌非只知道沒有人會懂。
但她是那麽愛他。
“學長,這個世界上你是對我最好最溫柔的人,我配不上你。”她癡癡看着他,忽然又安靜了,她說完,竟對他笑了笑。她一定是世界上最盼望能重回母腹,再新生的人。
兩人進去二十分後,簡嘉見到蘇娴雅,她在看到換了身份的蘇娴雅那一刻,忽然覺得害怕,這意味着,那個一直藏起來的自己要暴露在外人跟前。
意外的,蘇娴雅沒有親自接待她,而是推薦了一位女同事,因為兩人曾經有過的短暫師生關系怕影響效果,随後,簽訂保密協議。
見到林醫生,簡嘉更緊張,她在微笑的眼睛裏坐下,對方只是笑,看了看她提供的最基本信息表:
“最近睡眠不夠好?”
簡嘉腼腆點個頭,心撲通跳的自己聽得一清二楚。林醫生專注望着她,讓她自己說問題。
“醫生 ,我不知道從哪兒說起,可能會很長。”簡嘉露出怕麻煩對方的神情,她從小,是個擅長察言觀色的孩子,她怕被嫌棄。
林醫生還只是笑,示意她說下去。
簡嘉不習慣長時間跟陌生人對視,盡管對方看起來,充滿善意。她低下頭,防禦機制又啓動了。
“如果不知道從哪兒開始說,從最開始可以嗎?”林醫生親和力極強,鼓舞她,簡嘉擡頭,“醫生,那我說的會不會太長了?”
今天微涼,林醫生走到窗前,把窗戶關小些,很自然:“不會,你不要有任何負擔。”
簡嘉接過她用紙杯接的熱水,捂在了手裏,想一會兒,輕聲說:“我想從爸爸說起,小時候,媽媽很愛我但爸爸态度很冷漠,我以為小朋友的爸爸都是這樣的,後來,去同學家做客發現好像不是,我想讓他喜歡我,所以學了很多東西,總覺得大人肯定會喜歡念書好的小朋友,但我又錯了,”她眼睛開始泛紅,手指交纏,“就是,很多事我以為那樣行,但發現還是不行。”
林醫生不做評價,簡單問:“你爸爸對你媽媽的态度呢?”
簡嘉搖搖頭:“他不愛媽媽,我後來才知道,我跟媽媽都很努力去愛他,但不行,就是怎麽樣都不行,後來,他做的一些事我跟媽媽都覺得那樣不對,他不聽,我們也沒好辦法,有一天,媽媽受了很重的傷,她很驚恐,沒說原因,”她慢慢抽泣起來,“再後來,我才知道,爸爸雇人想害她,他當初娶媽媽的原因是為了拿到一個名額,他在外頭,早有情婦和兒子,只是我們不知道,我沒辦法,為了媽媽,只能跟他決裂,但最後他又痛哭求我們原諒他,他第一次抱我說其實愛我就算不愛媽媽但是愛我的……我和媽媽只去監獄看過他一次,他頭發都白掉了,我又覺得他好可憐,我真沒用明明他那樣對我們,可我始終還在想我要是有爸爸多好,他誇過我一次,就一次,我當時在拉大提琴,大提琴是他送我的,他說我表現力很好說我有悟性他還摸了我的辮子,我高興壞了……但我知道他不值得被信任被原諒……”
斷續決堤,簡嘉捂住臉,深深哭了下去。媽媽那次被車撞,也是因為恍惚。
她把秘密說出一半,但眼前,有浪潮打來,她被卷入記憶的深海:她和媽媽不被那個男人愛,簡嘉沒辦法繼續說出她不被另一個男人愛并被抛棄的潰爛。
她至始至終只疑惑一件事:為什麽?她到底錯在哪裏?要怎麽樣,能被愛?付出不行,包容不行,愛也不行,方法用盡只有不行一個答案。
這一定是她的錯,做的還不夠好。
否則,為什麽爸爸不愛她,丈夫不愛她?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愛更艱難的事情了。
簡嘉狠狠哭了十分鐘,那種很大聲的哭泣。
她至今沒有告訴媽媽,自己寫了舉報信,先下手為強。帶着秘密生活,很累。
事實上,她的表現和很多來咨詢的人們一樣,就是大哭了一場。
林醫生始終沉默傾聽,這是個人人都個性張揚想要發聲的時代,你想表達真實的自我,有人來得及認真聆聽嗎?
心理咨詢沒有一蹴而就,簡嘉哭完,走出來,她輕輕吐一口氣,前一刻,她起身時有後悔,顯然是對醫生的防禦感又回來了,林醫生兩句話打消她的顧慮,并握了握她的手。
兩人約好了下次會面的時間。
你沒有錯,你做的很好,是對方不懂怎麽愛人。簡嘉在心裏默默重複林醫生的話。
然後,她看到了自己的前夫。
在她猶豫要不要不擠電梯,從樓梯走下去時,陳清焰靠在扶手那,翻着書。
他不玩手機,最多用來查東西導致看起來像玩手機,有空閑,他會選擇酒吧、健身、讀書。
依舊沒有發朋友圈、發微博的習慣。他也沒有微博。
彼此都愣了一下,陳清焰合上書,仔細探究她那張臉,靠近她:“程程?你來新方向做什麽?”
下一秒,陳清焰從她發紅的鼻 頭和淹濕的眼睛裏判斷出一些信息,他害怕了,身子跟着發麻:
“你生病了嗎?”
簡嘉沒興趣知道他為什麽在這裏,她沒力氣,心裏空蕩得像沒有邊界的國土,但對眼前人,又處處設滿關卡。
她不說話,直接從他身邊走開。
陳清焰不會放她走,他把書丢開:“程程,你是哪裏不好了?”
簡嘉回眸,眼睛裏全是憤怒的淚水,她異常尖銳:“你說我哪裏不好了?”
他跟父親那個角色一樣,虛僞,冷酷,忽然回頭說愛,并不是良心發現,是又不知道想得到什麽。
陳清焰手心漸漸沁出汗,直盯住她:“你心裏難受是不是?還睡不着嗎?”
他不敢想,大腦指揮理智問出的這句話,如果,她因為他的傷害而變得像周滌非那樣,陳清焰覺得整個世界都崩塌,他第一次感受到那種絕望,不知該怎麽再一次重建的絕望。
可是,他是始作俑者。
陳清焰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厭惡自己。
所以,他薄唇緊抿,一動不動看着簡嘉:“程程,告訴我。”
命令式的口氣激怒簡嘉,她真的很想再打他一巴掌,但沒有,她就冷冷看着他:“你希望聽到什麽?我來這裏,抑郁了?因為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有女人為你抑郁,為你鬧自殺?你男性魅力真大?”
像薔薇枝條上的軟刺。
陳清焰想握她的手,她想吐,不是因為惡心,就是那種忽然的刺激,這讓她再度想起爸爸在記憶裏第一次抱她,她居然也是想吐。
“你不要碰我。”簡嘉極端不信任地看着他,她慌着想跑,但陳清焰還是從身後單手抱住了她。
“你放開我!”簡嘉掰他手臂,掙紮劇烈,陳清焰有心試探她,他把那只傷手放到她跟前,如他願,簡嘉沒有動他一下。
“程程,我錯了。”他抵在她頸窩,悔意滅頂,聲音像淹沒在夜色裏。
一瞬間,簡嘉僵在那,他在向她服軟嗎?随後,她痛苦搖頭:“我不想跟你有任何關系,我要好好生活。”
簡嘉試圖轉身,她緩和語氣:“你剛才是擔心我嗎?害怕我生病?”
果然,陳清焰松開手,他黑眼睛深深注視着她:“是,我害怕。”他終于承認內心最深處的虛弱感。
簡嘉渾身微微發顫,她勉強笑了笑:“好,你擔心我就好,你希望我健健康康的對嗎?陳醫生,如果你真的害怕我生病,就不要再出現,我會好的,可是如果你一直糾纏我,我可能真的走不出來了,我還有媽媽,我不想得抑郁症你知道嗎?那個病,很可怕。”
陳清焰的心中,徹底冰寒。
他本來一定要把她抓在手裏,但此刻,恐懼把他纏住,他真的畏縮了,這在他的人生字典本來也不會出現的詞彙。
沉默許久,陳清焰慢慢開口,那雙眼重新浸在無盡的黑暗裏:“對不起。”他沒再說什麽,彎腰撿起書,眼睛發紅。
客觀事實是,他在兩人離婚的拉鋸戰開始,就不斷回想兩人那些令人悸動的片段,她說會對他好,在分院,勇敢得讓人不能面對……陳清焰每回憶一次,畫面便清晰一次,他想跟她在一起生活,但已成泡影。
簡嘉再一次看到他那種奇怪的狀态,又脆弱又強勢,但陳清焰只是整個人墜下去,他坐在臺階上,眼睫垂下,挫敗加重沉默然後産生截肢病人才會有的幻肢症,他失去了她,可那片空無還是刺痛,好像完好的肢體還在那裏。
陳清焰沒有任何信心能打敗叫抑郁症的疾病,相反,在手術臺上永遠自信甚至驕傲的醫生,在面對抑郁症時,同樣只有深深的恐懼。
簡嘉最受不了看到這樣的陳清焰,她必須盡快逃走,但轉身時,後面有人靠直覺喊她: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