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簡嘉聽得猶遭悶棍。
好像,許遙來, 是為給她剝開一朵花蕊泛黑爬滿菊虎卵的百合。
“上床了?”許遙心裏雪亮, 尖利回擊,她一向, 半點虧不願吃, “那看來,我哥哥晚了一步,他真傻, 把你當女神供着, 你卻被別的男人操了, 爽嗎?”
她語速快如風暴, “真他媽可怕,他總是愛上女表子。”喜歡損人的女孩子不覺得“女表子”是髒話。
柳丁汁從她臉上如蟲流下, 陳清焰潑的。
他沒有動怒,只是讓她閉嘴,滾蛋。
食堂裏響起許遙的尖叫。
簡嘉在領教最快速度的翻臉無情,嘴毒如蛇。
她應該上去給許遙一巴掌,但她沒動,這是103食堂, 她從來都不肯輕易大庭廣衆之下讓人看笑話。
她忍住想要撕爛許遙那張嘴的沖動, 渾身直抖, 枯着心。
而心動, 是一個沉重的詞, 讓羞愧很具體。
是程述看苗頭不對, 趕過來,把這尊大佛給拽下去的。
目光已經聚焦起來,像看出殡。
許遙恨簡嘉也是只會裝純的婊、子,她不懂,對,男人就愛這種不知□□過多少回看起來卻永遠像處女的婊、子,她讨喜的笑臉,在嘴角,露出陰沉的一線。
離開餐廳,陳清焰帶簡嘉往南樓走,轉過花園,在杉樹下,忽然抱住她,他臉上,沒有表情,只是像抱住他自己永夜一樣的青春。
因為簡嘉看起來,特別像,他對周滌非忍不住的那一刻,她絕望地哭,什麽也不說,而淚水,把她的眼睛清洗得更純淨,讓他不敢做下一個動作,只能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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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簡嘉沒有哭,在身後,是斷崖式的沉默,伏在他胸膛時變得貪婪,她跟他之間,仿佛幹淨又肮髒。
“我帶你見一個人,”他摸摸她的頭發,“嗯?跟着我。”
有二十米左右時,四人一組的流動哨看到了陳清焰,他拿出出入證,穿過兩側警衛,被告知:“這位沒有出入證,不能進。”
“我愛人。”陳清焰解釋,語氣沖淡。
簡嘉臉上頓時煙火搖曳,愛人,一個具有年代感的老派稱呼毫無預兆過來拯救她,胸口發疼。
她情不自禁看向陳清焰。
事實上,一夜過後,她一直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清焰,來看陳老?”一聲朗笑把她思緒打斷,有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過來說話,詢問的眼神在簡嘉身上掠過,陳清焰微笑,“未婚妻。”
對方恍然大悟,連道“恭喜恭喜”。
并立刻替他向警衛溝通。
樓房外表與前樓無異,但每個樓道口,都有警衛,布置高級,簡嘉和陳清焰一前一後,進門,踩上地毯的那一刻,她發現房間裏很幽雅。
沙發成對,亞麻套底上蓬起白纖長卷的龍須菊,茶幾那,藍色觀音尊裏插着幾枝青翠的龜背竹。
人不在。
被推到花園散心。
屋裏暖氣開得足,簡嘉扯了下圍巾,看着腳尖,腦子裏交替着“我愛人”和“未婚妻”,在時間裏,自己跟自己博弈。
陳清焰站到窗邊,看向花園,沒有熟悉的身影。
“陳醫生,我沒準備好。”簡嘉有種迷幻感。
“不需要。”他用修正的眼光去看她,神情匮乏。
走廊裏傳來程派的《鎖麟囊》,近了,聽到一句“在轎中只覺得天昏地暗,耳邊廂,風聲斷,雨聲喧,雷聲亂,樂聲闌珊,人聲吶喊,都道是大雨傾天。”清晰入耳,離休的陳景明精神矍铄地出現在視野裏。
看到簡嘉,陳景明和護士俱怔。
但身後,是親孫子。
“陳清焰,這是什麽情況?你坦率地和我交流下思想。”陳景明氣沉丹田,擅長一下抓問題要害,他幹淨,眉目輪廓跟陳清焰極像,但不怒自威。
陳清焰喊了聲“爺爺”,走過來,附在老人耳畔低語幾句,老人先是錯愕。
“爺爺,您好。”簡嘉柔柔一笑,不由的,去跟老人打招呼。
她不準自己把壞情緒在別人面前流瀉。
更不需要陳清焰指點這些禮數,她一向自覺。
陳景明把人好好端詳,五分鐘,陳清焰也不說話,看着簡嘉,她連指尖都散發着美麗的光澤。又過五分鐘,陳清焰被老爺子趕出來。
他再見到簡嘉,是十二分鐘後。
“留你說什麽了?”陳清焰從昨天忙到今天,眼睛顯得愈發深,鼻端高挺,看上去,像靜止的作品,正承受愛的苦難出自羅丹之手。
簡嘉抿了下嘴唇竟然是憋住笑意的模樣,很可疑,她微低首:“不告訴你。”
陳清焰報複心極強,他也笑笑。
沒再問。
但她看起來,好多了。
等分開,通過信息告訴她:十點半回去,你過來。
又過片刻,補充信息:醫院隔壁公寓。
這兩條信息,簡嘉遲遲沒看到。
法語班下課後,幾個年輕的同齡人跟她談起法國電影,說特呂弗,說戈達爾,說新浪潮,再說這兩位領軍人物最終分崩離析彼此謾罵的小八卦,蘇娴雅在一邊聽得入迷,簡嘉聲音輕柔,說起話,速度稍緩,每一字都像是經過仔細思考。
有人提路易斯加瑞爾,簡嘉一恍,叼着煙迷離到古怪的一張臉,英俊,危險,奇異得跟某人重合。她輕輕撇下嘴,小動作明顯,被圍着的幾人看到以為是對路易斯不感冒,有點尴尬。
蘇娴雅還在盯着她看,在這個角度。
如有所思。
從大廳出來,飄雪了。
銀藍色的雪花在熠熠燈火下飛舞,細薄的,落到臉上來悄無聲息。
是初雪。
整個夜幕下,是龐大的靜寂。
簡嘉看到信息,嘴角忍不住又輕輕撇下,自言自語:“你讓我去,我就要去嗎?”
倔倔的。
她直接回醫院。
十點半,陳清焰回到公寓,隔着玻璃窗他端來紅酒,看雪。
二十分鐘後,沒等來人,他撥過去,無人接聽,很快,回來一條信息:對不起,陳醫生,不方便接電話我要看書考證。
陳清焰凝神看許久,問:臺灣會下雪嗎?
醫院裏,簡嘉對着這條莫名其妙的信息噗嗤笑了:地理很爛?
臺灣是亞熱帶氣候,極少下雪,海拔高的山上有可能。
她給出非常專業的解釋。
陳清焰手撐在玻璃上,秒回:到我這裏來,程程。
手上夾的煙,燃到一半,他掐了,來到陽臺吹冷風。
心情像在編織裹屍布。
臺灣下不下雪其實不重要,因為,周滌非不在臺灣。
安錫小鎮,坐落在阿爾卑斯山的腳下。
和南城,時差是七個小時。
陽光,從天上飛流下來,讓湖水變得比蒼穹更為幹淨清澈。
植絨窗簾被拉上,周滌非赤、裸的身體在潔白如雪的床褥間舒展如天鵝。
室內成夜。
床邊,是失去性、功能的臺商。
他伸出手,力道溫柔,從她的頭發開始,到圓潤的胸脯,再往下,忽然殘忍,她沒有濕,但他的手指大刀闊斧闖了進來,代替他的廢物。
痛得一頭冷汗。
她在淚水中再一次想到陳清焰。
眼前的暗影,像只蟾蜍。
這就是自新婚以來黑夜為她所準備的,路,是她自己選的。
很快,她在這種自虐自毀的過程裏濕潤,身子忽如白魚打挺,粼粼閃光,在巨浪裏,奏鳴,澎湃,最終大口大口喘氣。
蟾蜍喃喃:“真美,年輕真好。”
他吻她時,口水黏在她年輕的臉龐。
她臉上的淚水,不再純粹,混着兩根手指的後遺症,和口水。
兩人似乎都很滿足。
南城在落雪,這裏,陽光不如夏季強烈,但萬物依然被搗碎其間在運河上沒有具體色彩。
周滌非枕着臺商的手臂,哪怕再怎麽清洗,他身上還是有遮掩不去的體味,屬于老年人,衰朽的,一步步靠近死亡的,像甜爛的蘋果。
但周滌非還是生出安全的錯覺了,枕着的身體,沒有活力,僅存的性、欲唯有手指不等量交換,而手指,依然可以給她帶來快感,微弱的,像山洞盡頭的光芒,她在洞的最深處。
守着不可測量的內心。
周滌非起來時,臺商打着重酣,像過隧道的火車,她一個人換衣服,化妝,動靜不大,獨自帶着東西出門。
完全像個優雅随性的法國女人。
入鄉随俗。
這是蜜月。
上一站,是聖米歇爾山天主教堂,哥特式,遠遠望去,教堂的尖頂似乎真的和天國相接,引導俗世的人,向上飛升,周滌非摸着羅馬式大石柱,在心裏禱告,希望神可以洗滌她的罪孽。
雖然,她認為,上帝也不過是個無情無義的狗貨。
從來沒正眼看過人間。
他也曾道成肉身,然而,沒有感同身受。
偏要說拯救世人,沒有他,就沒有人能到父那裏去。
虛僞得讓人憎恨。
但她依然含着熱淚,在空曠的殿堂裏,獲得那麽一瞬的安寧和力量。
在山頂,她看到流沙,十五公裏外,是海水,成一道光帶,比天空還要深邃邈遠的藍。
她把畫夾上的作品取下,裝好。這一回,周滌非坐在咖啡館裏,看着窗外這個季節過來滑雪的游客,他們喧鬧,而她神情清冷,跟雪一樣。
拿起畫筆,她心尖開始融化,一幀一幀輕輕盈盈潛入色彩裏。
空氣完全平靜。
直到最後不得不再一次想起手中物是準備送給誰,周滌非開始哭,她發現,無論到哪裏,去過多少地方,做過多少次愛,而自己,總是不能夠忘記陳清焰。
“學長,你還好嗎?”她在心裏說。
天空變得低矮,黃昏近了。
周滌非把為陳清焰畫的第九幅作品帶回酒店,臺商看到,開始毫無邊際地贊美她的才華,她反胃,但推着他的輪椅,一起就餐。
南城,淩晨四點,陳清焰是被雪壓青松的聲音驚醒的,他沒等來簡嘉,一身噩夢,夢裏,周滌非在和面目模糊的男人在他面前交、媾,她說,學長救我。
陳清焰心裏空得要吐,他擁着被子,坐起,頭發亂七八糟,把手機摸過來,打給簡嘉,響一聲,他又給挂掉。
這個時候,簡嘉正披着衣服從衛生間回來,看到未接電話,發澀的眼,清醒一下,她蹑手蹑腳來到走廊猶豫着給撥回去。
三五聲後,接通了。
但沒有人說話,她試探問:“陳醫生?”
些微的呼吸聲,不太平整,陳清焰沒頭沒腦問她:“你那兒下雪了嗎?”
同一座城,他問她103下雪了沒。
簡嘉覺得陳清焰真的對下雪這個問題太執着,而且,毫無頭緒。
雪沒停。
她忽突發奇想,奔到走廊盡頭,拉開窗戶,呼嘯而入的冷風夾雜着雪花把簡嘉噎得捂嘴,她甕聲甕氣的:
“陳醫生,您聽聽,外面正在下雪。”
手機伸出去,刺骨,簡嘉堅持了五十多秒,關上窗,背靠牆壁,輕聲問他:“陳醫生,您聽到了嗎?”
陳清焰無聲一笑,他揉了下頭發:“你怎麽不睡覺?”
好沒道理,她礙于禮數給他回電話,他只有愚蠢的問題等着她,簡嘉呵了下手,“我在聽您講電話。”
“先領證吧,”陳清焰突然說,他生理上和心理上都開始喧嘩與騷動,“這樣,我們可以更合理地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