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簡嘉心裏凄迷,沒明白。
陳清焰卻沒廢話,笑了笑:“開個價,我想,我付得起。”
他是買方。
他以為她是賣方。
簡嘉明白過來後,眼神中,是微妙得難以言喻的悲哀,然後,這份悲哀,就一直栖息在那裏,不動。
她想抓住些什麽,砸向他,但四周都是空氣。
眼睛裏一下充滿了淚,被風眯的,簡嘉匆忙拎起包,大口吸着風:
“陳醫生,我想你找錯人了。”
她撒開腳丫子,逃離了現場。
那本法語教材,卻落下。
陳清焰也是重新發動車子時看到的,風裏,吹得嘩啦啦作響,一頁又一頁翻過。
扉頁姓名寫了三個字,簡程程。
陳清焰盯着字跡看半天,随手朝後翻:
Mon me éternelle,
Observe ton vu
Malgré la nuit seu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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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 le jour en feu
再下面,是如刀刻的翻譯:
我永恒的靈魂
關注着你的心
縱然黑夜孤寂
白晝如焚
陳清焰看完,整個人,平衡感驟然歪斜。
他熟悉法國詩人蘭波的這首詩,當下,詩歌這種東西,要以文字形式出現還能略減尴尬,說出來,太矯情,陳清焰對文科的東西一直興致寥寥,但周滌非迷戀,她是文科生,一個美麗神秘又極有才華的女孩子。
這首詩,是周滌非念高三時在一次通信中謄抄給他的。
她是“我”,他是“你”,這讓陳清焰很感動。
她的信裏,永遠充斥着各種隐晦苦澀的比喻,長篇累牍,陳清焰總是讀得很溺水,溺水的感覺,他在左心房漩渦裏扣字眼,面對陌生化修辭,竟樂此不疲,不願走出她給他築造的語言迷宮。
這是兩人極老土又極有趣的溝通方式。
但奇怪的是,突然中斷,從她高二到高三,兩年,她讀大學後兩人變成通電話,不再書信往來,也從不發信息。陳清焰問過原因,沒什麽,她只是“不想了”。
她是這場感情的主導者,全程掌控,雖然,她比他年紀小。
那些信,則放在了他書房最深處。
尤其周滌非消失的這兩年,夜深時,他一遍又一遍讀着,想從裏面找到些端倪,周滌非比他小四歲,但她早熟到令人咋舌的程度,他依舊沒辦法從迷宮中剝離出什麽太有價值的信息。
陳清焰把書放好,視野重新正過。
接下來,工作排得太滿,接完可謂外科風險最大、難度也最高之一的脊柱腫瘤手術後,陳清焰已經連續站了二十多個小時,在更衣室,他貼靠着牆,黑眸沉沉,整個身體極度疲累。
長廊裏是翹首等待的家屬。
簡嘉穿過人群,把周瓊送來的飯菜放在共用的桌子上,老人見她來,忙将飯盒又燙一遍:“程程,盡量在食堂買吧,外面的不幹淨。”
一次性筷子刺啦下扯開,簡嘉得風作笑:“不是,姥姥,今天咱們有口福了,瓊瓊親自做的油焖大蝦,還有糖醋排骨跟肉丸子湯。”
周瓊蓬頭垢面從被窩裏爬出來,做飯時心情很不爽,一會罵抽油煙機廢物,一會罵老抽上色不行,忙活半天,卻一股腦都裝給簡嘉了。
老人撫摸了下簡嘉肩頭,滿是愛憐:“乖乖多吃點兒。”
祖孫兩人吃到一半,催費單來了。
簡嘉把薄薄的一張紙折起來,迅速塞進口袋,她沖外婆笑一下:“姥姥,你也吃呀!”
老人看在眼裏,心照不宣,祖孫兩人先好好把熱乎乎的飯菜下肚。人無論到什麽時候,總要先吃飽飯。
拿到水房清洗餐具時,簡嘉顫顫把催費單又看一遍,中間,媽媽病情反複,最高的一天費用竟達到兩萬二,她看不懂這些五花八門的一項項收費标準,只知道,數字驚人。
不知不覺,媽媽住了大半個月的ICU。
幾時能轉入普通病房還不确定。
任憑水流,簡嘉拿着塑料飯盒發呆,心裏沉得像口袋裏裝着鉛球,深深的無力。
回來路上,碰上護士簡嘉都不好意思,下意識低頭,怕讓人家認出:哦,那個欠費的家屬。
雖然護士忙的團團轉,壓根沒在意她。
剛進門,老人說:“程程,有人讓你去骨科陳主任辦公室一趟。”
簡嘉心裏一跳,臉上不大自然:“好,姥姥,您午休會兒,我很快回來。”
老人拉住她:“是不是替我們辦住院的那個醫生?”
“嗯。”
老人也就見過陳清焰一回,年輕人很高,長得也清俊,留的印象頗佳,此刻,心裏有疑問,想問又覺得不妥,放手讓簡嘉去了。
剛要叩門,門自己開的,走出風風火火的男醫生抱着東西,一個錯身,簡嘉看到了陳清焰,他正微微回首,下巴抵在肩頭,眼睛自下而上挑起來,一臉的涼薄相。
她沒辦法忘掉那個晚上的難堪。
陳清焰卻完全不是那晚的狀态,看上去,清醒又生疏。
而且,這個男人無論做過什麽,都可以一副心安理得像什麽都沒發生過的姿态。
下巴一擡,似乎懶得動一動,簡嘉看過去,自己丢的那本法語教材赫然醒目地躺在他整潔有序的桌子上。
那天,她有回去找,沒找到,以為是被人當垃圾丢垃圾桶了,所以,她把附近垃圾桶也照了個遍,當時,周瓊皺眉拿刀子嘴忍不住嗆她,在她說了陳清焰的事後,周瓊認為,應該給對方一個響亮耳光。
“喜歡蘭波?”陳清焰問她。
“不認識。”簡嘉悶悶回一句,她只是對那幾句印象深刻,除此之外,她對詩人本身并不感興趣。
但她知道他翻她教材了。
教養也不怎麽樣,簡嘉忍不住想。
不過,那卷錢,他還是給了周瓊,簡嘉想到這點,稍微找回禮貌:“陳醫生……”
“不要去那種地方了,雖然我欣賞你現在的理智跟骨氣。”陳清焰又很沒教養地管起她私事,而且,打斷她的話。
簡嘉憋得臉通紅,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很想回敬他幾句:陳醫生,如果沒有你這種随便找人過夜的男人,天下很太平,很純潔。
但她的教養讓她說不出讓人下不來臺的話,所以,話到嘴邊,變成:“我跳舞,跟陳醫生拿手術刀,都是在工作。”
但怎麽聽,都沒太有底氣。
說出去,在酒吧跳鋼管舞和在全市最好三甲醫院拿手術刀到底怎麽才能一樣?
陳清焰笑了一下,她是有棱角的,但不尖銳,不怎麽高明地維持着自己的自尊。
“你家裏條件并不好,而你媽媽,現在每天的費用非常高,你在那種地方能撐到什麽時候?”他毫不客氣打擊她那份自尊,目光始終停在她臉上,冷冰冰剖析,像拿着電鑽,“你清楚,你非常漂亮。”
含義不言而喻。
如果是周瓊,她會嚣張地甩給對方一句“老娘樂意,關你屁事”轉頭揚長而去,簡嘉腦子裏把這個場景演練一遍,沒用,她只有眼淚汪汪羨慕這人真飒,所以,話在嘴裏轉幾圈,是這樣的:
“謝謝陳醫生提醒。”
從認識到現在,簡嘉對陳清焰積累的好感可謂一掃而光。
但他的話,卻又那麽有道理。
誰能完全保證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不突破底線呢?
如果有人開出不能拒絕的條件。
簡嘉打了個寒顫。
她不想。
口袋裏的催費單露出個小角,陳清焰一伸手,給勾了出來,随意瞟兩眼:已經欠不少了。
他把單子還給一臉窘迫的簡嘉,沒說什麽,擺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随手替他關門的一剎,陳清焰的聲音又傳來:
“你練過硬筆?”
管得真寬,簡嘉心想,練過硬筆有什麽稀奇呢?她還練過芭蕾大提琴學手工素描水粉呢,誰小時候沒報過一堆五顏六色的班呢?哦,也許他小時候沒有,畢竟在醫院大廳看過陳清焰的介紹,他而立了。
海報上的陳清焰,跟眼前,沒什麽兩樣,兩只眼,冷冷清清地俯瞰衆生在紅塵裏疲于奔命,而他,是倨傲的大公雞。
也許,嫉妒使他五顏六色了,簡嘉這會內心戲特別足,他沒上過興趣班……
簡嘉永遠只會在腦子裏過一過一些莫名其妙又十分诙諧的畫面。
回頭就給陳清焰的畫報上添一個雞冠,火紅火紅的。
她皺皺鼻子,覺得自己太不厚道,回頭看他,點了下頭。
再去繳費時,發現已經不欠費了。
簡嘉捏着銀行卡,裏頭是這些天東拼西湊的些微數目,本着能交多少交多少的原則,從窗口處轉身,簡嘉心裏疑惑地不行,沒敢跟老人說,第一反應是要不要去報警,會不會誰交錯了費用?
等簡母轉入普通病房,這筆錢,沒人來找,簡嘉再忍不住,和周瓊在小公寓裏做飯時,頂着嗆死人的油煙,手裏掂把水芹菜,她一邊擇,一邊說:
“有件很奇怪的事。”
周瓊嫌她礙事絆腳的,袖子挽得老高,屁股一撅拱她一下:“起開,我刷鍋。”簡嘉就又挪了下,廚房太小,兩人在裏頭轉不開,她又愛幫忙,沒辦法,小半天的空,簡嘉挪來挪去一百八十回了。
“直說。”
簡嘉抿抿嘴:“我媽的費用不知道誰給交的。”
刷鍋的手停了,周瓊關上水:“快,快,頭發癢!”簡嘉忙把菜一丢,在圍裙上抹兩把,替她撩開耷拉下來的長劉海,挂上去,又給拿手背揉了幾下眼睛。
兩人配合默契。
周瓊也意外,張大了嘴:“數目可不小。”
眼珠子咕嚕轉兩下,拎着菜刀一指簡嘉:“該不會是陳醫生想包養你?”
簡嘉刷地紅了臉,胡亂撈起抹布就往周瓊嘴裏塞,周瓊躲一下,笑罵她:“哎,簡程程,你別蹬鼻子上臉,小心見血封喉!”
“好了,好了,說正事。”周瓊低頭切起肉絲,“這事吧,我給你分析分析,叔叔出事後,別人都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所以,你的親朋故舊別想了,外公外婆也排除,天天擱一塊沒什麽好瞞的,你一直交際圈子也小,想來想去,也只有陳醫生了,他,百分之九十九對你有意思。”
刀一擱,拿老抽芡粉腌肉,趁這個空檔,周瓊支着手靠在竈臺琢磨起來:
“他這是追你,不過呢,改路線了,本來可能打算來一炮就走人,但發現你堅貞不屈,是當代貞潔烈女,他就想了,嘿,這妞兒有意思,腦子一熱,開始默默砸錢英雄救美,你放心,要真是他,他早晚鐵定出來認。”
兩人越來越熟,周瓊也越來越貧,說着說着,倒把自己逗樂了,簡嘉聽得一聲不吭,聽她笑完,小聲說:“我不能随便要人家的錢,我……”
“行了,什麽時候了,你還拿喬,裝清高,”周瓊嗤她,尖利勁兒上來,“他要真有這個心,為什麽不接受?反正103的醫生有錢,就當戀愛,這也不算包養,他又沒結婚,完了你要是覺得臉皮挂不住,慢慢還就是,不是我說你,你就這點最煩人,愛裝,明明日子都過得千窟窿萬眼兒了。”
簡嘉被搶白,這次很平靜,只是擡眼:“我爸爸就是随便要人家的錢。”
周瓊一愣,沒話說了。
手機裏收了幾條信息,還是許遠,簡嘉握着手機,沉思了會兒。
程程,這是打算絕交嗎?
後頭是個捂臉的表情。
許遠回國後,接手父親的房地産事業,房地産這塊經過二十年高歌猛進的發展,市場雖然冷靜下來,但房子總要買的,人口紅利仍是房地産市場能維持相對高位的一大基礎。
城市逐漸出現老齡化趨勢,許家也早在布局養老型地産,拼口碑和品質。
土地出讓仍是供不應求。
許家的生意越做越大。
南城因市建地産拆遷等問題而落馬的官員不少,許家毫發無損。
會站隊,是門藝術。
簡嘉偶爾想起唇紅齒白幹淨明朗的許遠,跟父親一起,來自己家做客那個遙遠的午後。那個時候,許父開過玩笑,兩家要聯姻。
商人骨子裏的慕官情結,幾千年不變,時過境遷,簡家已經沒有任何價值。
這樣的世情,不難懂,也沒什麽可難受的,簡嘉整理整理思緒,吃完飯,跟周瓊去了“龌龊之徒”。
幾場舞下來,她惴惴的,總擔心那些晦暗不明的光線裏坐着不動聲色的陳清焰,他的眼神裏有刺,她看的見,簡嘉也不知道自己躁着什麽。
狀态不好,夜班經理看出來了,提醒了幾句,不再苛責,簡嘉來跳後,客流量明顯增多。
醫院裏查房的主任大都和藹可親,每天,白茫茫跟着一片,進修醫生,實習生,什麽人都有,簡嘉則到點掏出小本本認真記醫生的每個囑咐,大家都笑她,她也就腼腆不說話,照記不誤,翻來覆去的,都要會背了。
把小本本一合,塞進包裏,她交待老人幾句,去食堂買飯,順便琢磨着怎麽側面跟陳清焰打聽錢的事兒。
外頭吃膩了就回食堂,兩地兒來回倒騰。
103食堂分三層,一樓給的病患家屬。
秋陽高照,空氣幹燥,天空藍且幹淨,一縷雲彩沒有,但秋老虎中午發威,日頭濃烈,曬得腦門出油。
剛拐過花園,簡嘉一下就瞧見了兩個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