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簡嘉沒認出人。
聽出聲音來了。
今天出診的醫生叫做陳清焰。
奇異重合。
等她看清楚對方長相,心跳加快,她把醫生職業化的微笑當作了一種意義很盛大的關懷--
她也沒理解錯,陳清焰對病患一向很關懷。
但她又不太能确定,這個人,怎麽會去那種地方呢?那種地方,哦,簡嘉已經忘記自己是如何努力把“龌龊之徒”定義為就是個消遣場所的。
她記得,擡眼時,看到的也是一張大約很清俊年輕的臉,但夜色在,那麽一眼而已,輪廓寥寥。
陳清焰看着她發呆,一張幹幹淨淨的白臉上,兩丸黑水晶一般的瞳仁分明是凝凍在自己臉上的,好在,被年輕年長的女病患或扭扭捏捏或明目張膽打量皮相,陳清焰司空見慣,于是,微笑重複:
“你哪兒不舒服?”
簡嘉一下漲紅臉,慢吞吞坐下:“我這兒一片都隐隐約約的不舒服,不算疼,但不舒服。”
聽多了這種模棱兩可永遠描述不準自己感受的措辭,陳清焰沒什麽反應,目光落在她的細腰上:
“是腰還是胯骨、髋關節?”
他看見她的手從腰線那順下去了,停在髋關節那。
簡嘉愣了愣,明顯沒聽懂什麽是“kuan關節”,陳清焰直接起身:
“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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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臉更紅,好在那張用作體檢鋪着冰冷藍色床單的單人床就緊挨牆,不難發現,她把包放下,彎腰去脫平底涼鞋,等尴尬卧倒,立刻把兩條長腿緊緊地并攏了在一起。
陳清焰垂眸,人居高臨下:
“別緊張,只是簡單做個體征檢查。”
簡嘉覺得這個人實在是高,有陰影投下。
在103骨科那群年輕高大醫生裏面,187的陳清焰依然是最紮眼的,體型瘦削,不妨礙他耐力十足,每當忙時,骨科一群高大英俊的男人們直奔手術室的場面,和食堂飯點前那群內分泌科長的賊靓女人們的嬌聲笑語,永遠都是103最有話題度的存在。
她穿的是剛過膝細條紋棉布裙子,陳清焰紳士,淡問:
“穿安全褲了嗎?”
這個角度,床上的女孩子明顯羞窘了,整個人,無辜看着自己,顯得異常純潔,純潔,這個詞好像已經很久沒出現在腦海裏過了。
“那個,要脫嗎?”簡嘉忽然傻裏傻氣憋紅着臉問。
陳清焰眉頭皺了下,笑笑:“不需要。”
一手極其自然地握住她纖白腳踝,一手停在膝頭,還沒動作,簡嘉猛地攥緊了底下床單,看着攢起的幾道褶皺,陳清焰的眼神忽然變得很複雜,他和她對視了幾秒。
直到把人緩緩抻拉了幾個角度,口随手動:
“疼嗎?”
簡嘉機械地搖頭,覺得眼前人跟太陽神似的在指揮着自己的命運。
好像旋轉到外八的那個點時,有點酸,簡嘉悶哼一下,陳清焰停下:
“這樣疼?”
簡嘉猶猶豫豫,措辭依然模糊:“沒到疼的程度,但有感覺。”
換腿,還是這套動作,陳清焰松手時,她腳踝上留了淡淡淤痕,是太白的緣故,陳清焰體檢時動作向來輕柔,瞥一眼,餘光掃到她安全褲的花邊,示意她起身:
“還在讀書?有久坐的習慣嗎?”
簡嘉點頭又搖頭:“在讀書,但我不久坐。”
她坐下來,歪着身子悄悄去提涼鞋。
這個側臉,讓陳清焰乍寒一下。
他覺得自己好像又見到了讀書時的周滌非。
他們相遇很早,校慶,他大三,被邀請回高中母校給學弟學妹們做報告,底下,是黑壓壓少年們崇拜又雀躍的目光。有學生上來倒茶,周滌非就在其中,一雙眼睛看過來,霧沉沉的,神秘又哀傷,沉靜如水,她身上是早熟又純淨的氣質。
“學長,請您慢用。”當時,她用一種很溫柔卻又過分壓低的聲音跟他說話。
他心口跳了很久。
那個時候,大學裏,他已經結束了兩段戀情,一瞬間,忽然冒出我将來要娶這樣的女孩子當妻子才好的念頭。
本遺憾兩人并無交集的可能。
他在大伯家,抽空給蠢得七竅生煙的小堂妹補她稀爛的數學,她笨,讓人無從下手,傻啦吧唧的哭着喊“哥哥,我還是聽不懂啊”,幾乎要背過去,他尴尬不已,兩個人大眼看小眼,都是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
再見周滌非,是他從小姑娘抽抽搭搭的哭聲中逃下樓時,她安靜地跟在局促的中年婦人身後,垂着眼簾,在客廳那站着,聽她母親磕磕巴巴不善言辭地跟對方道謝。
陳清焰站在樓梯上看她。
她遠比她母親鎮定,也更抽離,但主動開口跟資助她的企業家伯父道謝時,是柔弱的,憂傷的。
同他目光接上時,她卻閃躲了,臉微微有點紅。
陳清焰想擁她入懷。
然而距離周滌非最後一次說分手,已經有兩年,又是沒有任何征兆。
他找不到她。
小助手不小心碰到東西,聲音一響,陳清焰的思緒斷了。
目光跟着簡嘉纖細的手臂下去,她的腳很美,修長,白皙,細膩,腳踝棱角分明,剛才陳清焰握着時,留意到。
“平時做劇烈運動嗎?或者是,做瑜伽這一類拉伸嗎?”他回到正軌。
簡嘉支吾着,突然心虛:“嗯,練瑜伽。”
她紮頭發的那是什麽?鞋帶?陳清焰見她又低了腦袋。
旁邊全程圍觀的小助手突然插嘴:“陳老師,上回那個病患也練瑜伽的,這幾年這樣的病例似乎多了。”
說的簡嘉心裏一沉。
臉色頓時變了。
陳清焰移開目光,點點頭:“以前關節科通常都往股壞上懷疑。”又問她:“拍過片子嗎?”
簡嘉非常茫然地看向他:“沒有。”
“問題應該不大,這樣,先預約個核磁共振,現在不能确診,我幫你轉關節科,不用再挂號。”陳清焰拿起筆,頭也不擡,“叫什麽?多大了?”
簡嘉小臉刷白,手足無措地愣在那兒了,腦子裏,全都是“我肯定完蛋了”這樣的念頭呼嘯而過,她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響起:
“醫生,我是不是得了很重的病?會死嗎?”
她從小就怕死,有夢為證,迷糊中回到抗日戰争年代,一槍打到腿上,簡嘉捂着傷口毫不猶豫當了漢、奸,醒來,覺得非常羞恥。
陳清焰擡頭,她原來長了一雙水光蕩漾的眼,這樣自己把自己吓半死的病人每天都有,他話少,通常沉默,直接搖頭,不肯廢話。
看着這雙眼,陳清焰慢慢笑了,逗她一句:
“誰告訴你的?”
“我查的百度,我覺得自己的症狀跟重病很像。”簡嘉老實答。
陳清焰一邊眉毛不經意挑高,眼中有嘲諷:“那你回去讓百度替你看病好了。”
說完,一本正經地告訴她,“你的确會死。”
簡嘉崩潰,那雙漂亮的眼睜得老大,很想哭,但每每這個時候,嘴角緊抿,又是個十分倔強的樣子。
“一百年以後。”陳清焰有意停頓,才補說。
簡嘉反應了下,噗嗤笑了,她的聲音清脆,笑起來,十分悅耳,簡嘉很高興地回答起剛才的問題:
“我叫簡嘉,21歲。”
這麽年輕。
陳清焰也笑,低下頭,掩飾住,筆在病歷上龍飛鳳舞起來,小助手偷偷瞄着他,心道,陳主任終于和骨科那群死貧有了丁點相似之處,若論最大不同之處,必然是,幾個小時如搞裝修一樣辛苦的漫長手術中,任其他人黃段子滿天飛,陳清焰一句不說,陳醫生,總是禁欲又高冷的模樣,可遠觀,可在想象中亵玩。
但103關于陳醫生悶騷縱欲的傳言,卻一直沒歇過,前幾年,院裏給陳醫生介紹女朋友的架勢呈井噴狀。
後來,有人在夜店偶遇陳清焰,他私生活口碑在素愛操心別人終身大事的中年大姐眼中驟降,加之科室太有錢,外頭公司又投其所好弄來年輕貌美的器械代表,陳清焰的私生活,似乎更複雜了,換女友的頻率,也沒什麽規律,有點間歇性的意思--
因此,這兩年,想牽線搭橋的,雖不能說絕跡,也是銳減。
但陳清焰依舊當仁不讓的是103最大最閃亮的鑽石王老五,陳家老爺子,就在103的貴賓樓裏常年療養着。
女朋友走馬觀花地換,聽說,從來不認真,他不會是個……掩人耳目?身為直男的小助手忍不住遭雷劈一樣暗搓搓八婆了一下。
“去隔壁關節科。”陳清焰把病歷表給她。
“謝謝。”簡嘉去接,陳清焰的手在病歷表上延長了一兩秒鐘,他也跟着起身。
簡嘉背好包,忽然好奇,問:“陳醫生,您是什麽科?”
“脊柱外科,”陳清焰簡單收拾桌子,又去看她,“骨科下面怎麽細分,這個,你可以百度。”
簡嘉抿嘴偷笑,這個人,真記仇。
簡嘉忽然心情愉悅,一直低頭偷笑。
陳清焰高,出來時,兩人錯了個身,她到他肩頭,有淡淡的清香罩上臉來一瞬,她的頭發看着很涼很滑,烏黑透亮,陳清焰等簡嘉走出幾步遠,轉過身,見那個纖長身影消失在拐角,他疾步朝手術室去。
半道就被程述攔了:
“清焰,剛才送來個急診,開車時突然暈厥,我們給做了核磁,結果剛出,老教授不在,大家拿不準主意……”
陳清焰立馬掉頭,一邊趕,一邊接過片子,走到亮光處,揚起手,眯了眯眼,他英俊的臉上沒什麽表情:
“應該是先天脊髓血管瘤破裂。”
程述張了張嘴:“那怎麽辦?”
言外之意非常明顯,窗口期短,沒時間等家屬充分領會這手術的高風險,但不溝通好,萬一手術失敗,全身癱瘓,就會引起不小的醫療糾紛,不光主刀,醫院本身也會陷入很被動的境地。
“要不,把老徐叫來……”
程述知道多此一舉,徐主任的原則向來求穩,不是按部就班走正常流程的手術,打死也不做。
陳清焰已經往前走去:“我來。”
程述總會在這個時候無比佩服陳清焰那股無所畏懼的悍勁兒,但更恨他腿長,要小跑能跟上,也想起剛才沒補充的:
“對了,聽說是一中的名師,護士長都認出他來了,指不定也是你老師呢,陳清焰,你可悠着點兒,別他媽把恩師給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