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手術果然一波三折。
光是家屬過來确認陳清焰的确是名師桃李滿天下的一分子,就浪費了三分鐘,陳清焰從人群中抽身,在手術室,四個多小時過去,眼見收尾,病患的血壓忽然一降再降,和陳清焰向來配合天衣無縫的麻醉科程述忍不住低吼:
“我他媽頂不住了!”
陳清焰擡眉,淡淡一個眼神,意思明顯:
你頂不住也得給我頂。
程述心裏罵娘,名師血管張力太低,對症下藥,只能縮血管,加大去氧腎上腺素量。
手術完,只等名師的神經功能恢複,陳清焰在家屬的嘈雜寒暄聲才略略記起這位沈國華老師,當年,辦的作文補習班很有名氣,他把病床上那個沒有什麽生機的身影和記憶裏很有風度儒雅的老師勉強拼接,落不到實處。
人都會老,也都會有這麽無力的一天,見慣生死,陳清焰內心本沒什麽波瀾,也許是勾起中學時代的記憶,他思考了那麽一下,極短暫,去查房了。
簡嘉從103走出來時,沒有預約核磁,現在的她覺得什麽都很貴,比如,關節科的醫生,要求比陳清焰還多了骨盆正位片和X光,粗粗一算,她忽然覺得自己什麽病也得不起,于是,自欺欺人地選擇了醫生在看出她面露難色後給的另一條建議:
再觀察,如果三個月後還有感覺,再來做檢查。
禁止過于劇烈的活動。
胡桃裏自然去的多了,但“龌龊之徒”她也沒敢丢下,換成搔首弄姿的緩步,簡嘉兩眼空洞。
回到寝室時,本歡聲笑語一片的幾人忽然打住,彼此換個眼色,心領神會,各自忙活,簡嘉變得好像是個髒東西。
大一時,大家慢慢熟悉,尤其是,簡父出現在學校畢業典禮上,有好事者知道了她身份,大家詫異,簡嘉不善作僞,索性承認,她在男生女生中一度很受歡迎。
習慣就好。
她打開臺燈,翻翻資料,CPA的一堆,在簡父出事的一年多裏,其實,她功課沒落下多少,但非師範專業去當老師,似乎總那麽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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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被碰了下,後背濕透,一盆水直接灑過來的。
“對不起啊,沒在意,腳滑。”沈秋秋端着盆輕描淡寫道歉,其餘人,心照不宣地看了過來。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陽臺上,她掉在地上的內衣褲,上面有腳印;莫名其妙丢的水杯;位子底下多出的垃圾;還有剛才,簡嘉把書合上,轉臉說:
“你的确很狡猾。”
沈秋秋早等着激怒她,這時,冷笑了:“你說誰呢?”
簡嘉的臉騰下紅了。
她抿緊唇:“我說的就是你,你是故意的。”
“對啊,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把我怎麽着?”沈秋秋收起笑,若無其事坐下來,對着鏡子,打開瓶瓶罐罐,啪啪拍起臉。
沈秋秋拿到了四大三家的offer,暑假應該去見習面試才對,簡嘉心情複雜,盡管在她看來這幾年的趨勢四大完全不是最優選擇了……但沈秋秋怎麽還有閑心來針對她呢?
簡嘉覺得她幼稚,沒有說話,而是走出去,在公共水房接好水,來到沈秋秋眼前,毫不猶豫潑向對方,水盆放下,沒發出讓人煩躁的碰撞聲,她說:
“我也是故意的,兩清了。”
手在不易察覺地抖。
簡嘉的攻擊性隐藏得很深。
沈秋秋愣住,頭發還在濕噠噠滴水,下一秒,反應過來,揚手就給了簡嘉一個巴掌,她沒防備,朝後一個趔趄坐到了凳子上。
一室內,靜悄悄。
“你什麽東西啊?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在做什麽。”沈秋秋又在冷笑,起身洗手,打了很多遍香皂。
三年下來,大家都知道要和熱情開朗熱衷于參加各種社團的沈秋秋吵架,沒人能勢均力敵,最重要的是,沒有人願意為了簡嘉去得罪沈秋秋。
雖然她們清楚,在學業上,這兩人倒算是勢均力敵。
簡嘉捂着臉,沒有說話。
她眼裏迅速湧起淚水。
剛才已經是她的極限,她在想,是否應該跟沈秋秋打起來比較好,但那樣太掉價,她不願歇斯底裏跟人揪頭發,像她看見過的女生打架一樣。
但她可憐的自尊,還是想維護一下。
所以,簡嘉選擇像在“龌龊之徒”那樣,拎起寝室裏吃火鍋剩的陳醋瓶子,用力砸在沈秋秋的桌沿上。
碎屍萬段了一地。
“你再敢找我麻煩試試。”簡嘉急着奪門而逃,更急着忍住馬上要掉出來的淚水,身後,她沒有去管。
一口氣跑到電梯那,哆哆嗦嗦按下個11,等電梯上來。
她哭了。
去他媽的沈秋秋。
簡嘉嗚嗚咽咽地在心裏罵人,她家教嚴,說髒話也是羞恥的,此刻,卻覺得只有這句可澆心中壘塊。
漫無目的走了許久,簡嘉回神,覺得自己剛才沒發揮好,但這個不重要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樣早出晚歸,也許,已經影響到了大家的作息,雖然她一向是趕在十一點半查寝回來。
三四天後,簡嘉住到了周瓊那個混了一屋子男男女女的小公寓。
周瓊依舊沒什麽好臉色,但又過三四天,把她直接帶到五十平也硬生生搞出兩室一廳的出租屋,淡淡丢一句“你不是還要考亂七八糟的證嗎?”緊跟着,就是“房租水電燃氣平均分,你自覺點”。
簡嘉臉皮厚了,忽然上前抱住她,小狗一樣,在一米七對方的懷裏亂蹭一氣:“你真好!”
周瓊嫌棄地把人推開,避之不及,斜瞅她:“高手過招,講究的是以靜制動,你又被罵又被打的,不覺得丢人啊?”
簡嘉嘴角輕撇:“可我不是高手。”
“這樣也好,”周瓊哼一聲,開始化妝,“你這個人,前二十多年太順了,吃些苦,吃些虧,未必不是好事。”
“除非,”周瓊把耳環戴上,“有個多金的男人忽然出現,拯救你這個落魄千金。”
她轉過身來,“不過,那是不可能的,”周瓊難得好脾氣地問簡嘉,開始重新喊乳名,“程程,你為什麽不交男朋友?”
追簡嘉的男生,沒斷過。
六年級時,初中部有人給她送情書,用小清新的信紙。
那個時候,簡嘉寫得一手漂亮小楷,筋骨分明,倒是固定回情書,周瓊全程參與,那些還不能領會的字句,如天上雲,在小少女心中留下惆悵模糊的情緒,這是周瓊不知道的,卻也是她知道的。
“不告訴你。”簡嘉咬着嘴唇笑。
想下雨,空氣悶到爆,整個城市像一口大鍋,低氣壓便像一團不懷好意的火,慢慢煮着它。簡嘉敷了淡妝,到胡桃裏後,有年輕的女孩子過來要點《apologize》,樂隊其實不是很樂意,但客人要求了,沒必要跟錢過不去,點了頭。
“哎,那什麽,那大提琴solo才是這首歌的靈魂呀!”抽煙的女孩子們陷在座位裏叫。
主唱笑,看看簡嘉:“她們沖大提琴來的。”
起哄的人還挺多,胡桃裏來了個會拉大提琴的漂亮妞兒,客人的荷爾蒙一下就上去了。
陳清焰是查完房過來的,他又泡了全天的手術室,微帶倦意,眉眼便呈現一種淡漠冷清來,至少,和他夜間在熱騰騰的翻雲覆雨裏差得有點遠。
明天休班。
樂隊熱場,陳清焰就注意到那個調試大提琴的姑娘,倒不是為別的,那件裙子瞧起來眼熟。
燈光昏暗,不是很确定,等她仰起頭沖主唱點頭,側臉給了陳清焰,鼻峰秀氣,他心裏又是一跳。
跟那天分明怕死的年輕姑娘似乎不太一樣。
她挺安靜地坐那兒。
四十秒舒緩的試音後,前奏一起,酒吧裏瞬間炸翻,一波接一波地炸,和平時讓人昏昏欲睡的民謠曲風比起來,有點突兀。
胡桃裏熱衷做活動,今天詩朗誦,明天電音,五花八門地混搭一氣,陳清焰總覺得這地方說俗不俗,說雅不雅,是卡在中間最要命的小資文藝,假惺惺的,他偶爾來,也是被程述拖着。
點了煙,他在缭繞的煙霧裏看她。
臺上,簡嘉被咋呼着再來一遍solo,她有點窘,擔心搶主唱大哥風頭,紅着臉搖頭說謝謝,看看時間,準備離場,她看了天氣預報,說有暴雨。
煙燃了半截,簡嘉朝陳清焰的雅座方向走來,等靠近,他把煙掐掉,低笑問:
“核磁做了嗎?”
簡嘉懵了下,直直地看着眼前男人,停頓幾秒,忽然認出來,她視線定住很開心地跟他打了招呼:“陳醫生,您好。”
說完,就是一鞠躬。
這是簡嘉從小學養成的習慣,那會兒被可勁誇懂禮貌,但長大後,總被人笑,她只能改,猝不及防見到陳清焰,竟又回去了。
程述他們幾個一下笑場:是拉大提琴的那美女,條子正,年輕,朝氣蓬勃的,剛才那段solo真不賴,他們都說真可以給胖子當伴奏去了。
不過,陳清焰什麽時候跟人家勾搭上的?
程述覺得陳清焰泡女人的功夫日積月累都爐火純青了,可,還在進步,核磁看來是搭讪的核武器。
“我好多了,應該沒什麽大毛病。”簡嘉有點恍然,一忙,把腰給忘了,經陳清焰一提醒,才發覺不舒服的地兒好像沒什麽感覺了,哎,她覺得陳醫生那利落的短發真好看。
但要下暴雨了。
簡單告別,簡嘉在一群男人的暧昧笑聲中走出胡桃裏,耳朵有點燙。
隐約雷鳴,陰霾天空,風突然大起來,鼓蓬蓬的。簡嘉忘記帶傘,擡頭看公交站臺滾動字幕,哦,還有十八分鐘才到。
十分鐘後,噼裏啪啦下起雨來。
她下意識朝裏挪了挪,裙子被風吹得貼住腿,頭發也飛起來。
雨下得烈。
開始濺到小腿上來,白天的暑氣,一并熱滾滾地混在水汽裏直朝上頭撲,空氣裏說不出的黏糊。
這個月,又快可以去看爸爸了,簡嘉心裏被揪了一下。
公交車還沒來,眼前停下一輛雷克薩斯LX,在閃電裏晃眼,車窗慢慢搖下來,裏頭的人喊她:“簡嘉?”
她很快辨認出這個聲音。
簡嘉走過去,瞬間淋成狗,傾下腰:“陳醫生?”
陳清焰笑笑:“不好打車,我送你。”
“不用……”話沒完,一個雷劈下來,簡嘉吓壞了,剩下的話消失在餘聲中。
陳清焰簡單直接,手一伸,推開了車門,看着後視鏡裏徐徐過來的公交車:“你再不上來,後頭可要罵人了。”
本市的公交師傅脾氣火爆,轉彎不剎車,全車人都在飛速被甩中罵女表、子養的,簡嘉坐過最彪悍的76路,下車就吐了。雨幕中,隐約看見閃爍的“76”,毫不遲疑,彎腰坐進來。
水漬很快在腳下彙成一團。
她濕漉漉的,又有點毛茸茸的感覺,陳清焰看她一眼,又往後座瞧,想找東西給她擦。
東西沒找到,車窗忽被拍得咣咣作響。
陳清焰皺眉,搖下來,外頭冒出一張臉來,手裏撐着風雨飄搖的傘。
他神情專注,耐心等對方開口。
外頭的女孩子直接丢給他一樣東西,飄到車裏,被雨點打出濕暈,一下變得陳舊:
“陳清焰,我懷孕了,你的。”
那是一張B超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