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簡嘉沒有滾。
她還沒掙夠交房租的錢,也沒還上周瓊的錢。
一切都還沒影呢。
可媽媽還在小房子裏躺着,年邁的外婆從縣城趕來照顧她,沒錢,簡嘉不敢踏進那個老舊小區的毛坯房,她跟媽媽,只剩下手機連接着彼此的聲音。
一回去,到處都是愁苦,連一晃就掉渣的鐵門都讓人看着喪氣,沒人願意跟簡家來往了,這世上,容易的只有錦上添花,沒落井下石,就已經是最大的仁慈。
軟磨硬泡,幾乎是噴出鼻涕泡地求,周瓊面無表情,全程如此,一邊卸着假睫毛,最後,瞥她,冷冷開口:
“你能不能別哭了?大小姐,心理建設不夠是不是?又想多掙又要臉,對不起,這不是你想要的地兒。”
簡嘉嗓子眼發堵,紅着眼:“對不起,瓊瓊,你能不能跟經理說說,再給我次機會?”
她從來都是願意知錯就改的那類好孩子。
周瓊漠然地別開眼:“你自己去說,”她從鏡子裏睨過來,“以前無論你做什麽都有你爸媽罩着吧?哼,”鼻腔裏是輕蔑,“可惜,不是全世界都是你爸,我已經被你連累了。而你爸,”
剩下的話,未免太刻薄,周瓊又哼一聲,沒繼續。
簡嘉心裏狠狠一抽,嘴巴動了動,一臉的灰敗。
她靜靜立了片刻,臉上,還挂着滑稽的大花妝,衣服倒不俗豔,相反,小吊帶,熱褲,在她身上呈現的是青春洋溢,開的熱烈。把人拖下水的,是大濃妝,連周瓊也不肯畫的大濃妝,太毀皮膚,也掉價,本來正經來跳舞的,也像搞色、情服務的了。
簡嘉上臺前如裝修工人,刮三層膩子。
念在她第一次多少有心理障礙,周瓊沒多嘴,但因為被人摸一把給店裏破財明顯壞了規矩,她擔不起,也不願擔,以前的确是這樣。
鏡子裏簡嘉轉身了。
Advertisement
“你下次再這樣,就死去吧。”周瓊喊住她。
最後的咬字,輕飄,但藏着自己也說不清的洩恨。
簡嘉愣了一下,很快,明白她的意思,張張嘴,拼出個感激到似哭似笑的表情,周瓊不耐煩地起身推她一把:
“你去道個歉,別再哭了成嗎,哭哭哭,就他媽知道哭,煩不煩。”
她撞了簡嘉下,像出氣,簡嘉習慣性抿抿頭發,對着走路帶風的背影哽咽又說了聲“謝謝你”。
真是被罵習慣了。
不習慣也得習慣。
接到媽媽電話時,簡嘉還在公交上,對着玻璃窗:
“程程,下班了嗎?”
簡嘉仰起頭,聽媽媽溫柔的聲音,努力歡快起來:“哎,剛下呢,正往寝室趕。”
“程程,媽媽真是對不起你……”那頭聲音變了,外頭華燈從車窗上像水一樣潋滟流過。
簡嘉不忍聽,頭仰得更高,笑:“媽媽,怎麽又說這個,”她攥着胡桃裏掙來的小費,一個看着氣質蠻好的阿姨特意塞過來的,誇她恬靜,讓她想起遠在美國的女兒,“我周末就回家看你。”
她告訴媽媽,自己在無印良品裏打短工。
媽媽是探監回來遭遇的車禍,粉碎性骨折,至少要躺三個月,外公外婆是雙職工,媽媽是獨女,沒有兄弟姐妹,簡父這邊兩個叔伯曾因建商場批地的問題鬧得很不愉快,出事後,只埋怨被牽連要接受調查,一家子的關系更僵,加之爺爺剛去世,除了退休的外婆能來幫襯,竟無第二人。
孤獨傾城。
簡嘉略顯茫然的臉映在了車窗上,她是菱形嘴,不笑,也帶點弧度,明明滿腹悲傷,看着稀薄。
夏天仿佛是突然到的,還是那個日頭,可一下毒辣至極,白晝如焚。道路兩旁的綠化也就在熱浪裏頭郁郁蒸蒸,氤氲不散,直到月亮升起來,挂在那兒,是個肉紅色,在璀璨霓虹的映照下看着突然令人作嘔。
簡嘉總覺得它像身體的某一處,蠻淫、邪。
她還是難受,但羞恥心被縫進了嘴巴裏,一聲不吭。
從“龌龊之徒”一起出來時,稍許停頓,周瓊轉頭看她:
“怎麽了?”
簡嘉已經換上了牛仔裙,帆布鞋,馬尾紮得松爽。
但腰胯那不松爽,大概有半個月了。
“我腰不舒服。”其實她的描述不準确,但胯兩邊,到底怎麽個稱呼,她叫不出來,此刻,手摸上去,告訴周瓊:
“這兒吧,連帶着整條腿都不舒服。”
“是不是累着了?”周瓊心不在焉地踩着高跟鞋,繼續走。
兩人坐上公交車,周瓊建議:“要不,你百度一下?”
人真是忙傻了,簡嘉大悟,低頭劃拉半天,渾身冰涼,再擡首,是一副大病加晚期的表情。
扯了扯牛仔裙,她難過開口:
“我懷疑我得了骨癌。”
周瓊愣住,好半天,腦子轉了幾大圈,立馬回罵:
“你有病吧?最多也就是個腰間盤突出而已,我爸就是,犯起來嗷嗷直叫,你肯定是。”
說完,半真半假追加一句,“你一直哪兒哪兒都突出,腰間盤突出不稀奇。”
這一刻,周瓊仿佛又看到了小時候的簡嘉,不小心把泡泡糖咽下去,哭得斷氣,誰都攔不住,硬要跑回家問她媽:“我會不會死?”
兩個女孩子在車裏燈光下,互看一眼,忽然相對無言。
一種不大妙隐隐綽綽無法言明的預感,十分默契的,籠罩在兩人心頭。
在她們的醫學常識裏,腰腿疼痛,那是屬于中老年人的疾病,年輕人得,一般來說,就是大病了。
簡嘉害怕,從小到大,最多感冒,也是被媽媽極力呵護着,她還得噘嘴撒嬌說吊針好痛……公交過隧道了,燈影下,明暗交錯,投在兩只眼裏,像活活砸出兩個大黑窟窿。
她的指甲無知無覺地掐進了掌心。
去103挂號那天,簡嘉猶豫了好久,醫保卡被捏出汗,一會兒想着如果是大病她就從103跳下去,一會兒想着無論得了什麽病總應該堅強面對,兩股對抗,把個小姑娘的腦袋想的炸裂,她撇撇嘴,下車時腿有點軟。
很奇怪,越是這種時候,她越不喜歡跟前有人,小感冒一定要人愛,但這種,是永遠沒有感同身受說法的,簡嘉把最壞的打算擱在心裏頭,視死如歸。
103是南城三大公立三甲之一,全國資源配置龍頭,骨科是招牌科室之一,江湖傳言,如果在103還看不好,就可以收拾收拾回家好吃好喝,坐等撒手人寰。
晴空萬裏,103大門前鋪陳着大片杜鵑花,血一樣紅,怎麽看,都像電視劇裏頭将死之人猛然噴出的那一口鮮血,斑斑點點,給這一片染透了。
醫院果然是死亡的氣質。
風是熱的,吹的人躁,眼前,人來人往,行色匆匆,簡嘉把遮陽傘收起,放在單肩大布包裏,一低頭,沖着印有龍貓的圖案努力微微一笑,等跨進大廳時,立馬心慌,一陣緊似一陣。
人太多了。
她沒頭蒼蠅似的,問了導臺,搞清楚挂號流程,面對普通門診和專家門診時又犯了難,糾結起錢的事,專家門診貴,但萬一挂了普通看不出毛病,再改挂,不是浪費了這次的錢?
話說回來,又萬一普通門診就能看出毛病呢?
她窘迫地在涼爽的大廳裏蹙了一鼻尖的汗。
導臺見這姑娘個兒不矮,清純又漂亮,關鍵是白,人群裏忒紮眼,但問完話後,卻一臉傻氣孩子似地就杵在那不動了,忍不住喊她:
“骨科上六樓!”
還記得她咨詢的問題呢。
簡嘉不大好意思沖人家一笑,幹巴巴點個頭,狠下心,去自動取號機那排隊挂了個專家號,一瞧上頭滾動的字幕,再對比出的號單,前頭二十幾個人。
她坐姿永遠如玫瑰花枝般柔韌而又挺拔,這是學芭蕾留下的習慣,儀态好,混在左右一群中老年男男女女塌肩聳背裏頭,格外醒目。
又有點後悔了。
我能有什麽病呀?我這麽年輕……她心裏發酸地想,鞋帶松了,彎腰的剎那,不争氣的皮筋突然繃了,頭發一下灑落,翻半天包,沒多餘的,倒有一雙洗幹淨的鞋帶不知怎麽順手收包裏的。
于是,簡嘉拿鞋帶綁了個低馬尾。
趁着空,她掏出厚厚一本教育學,這是媽媽的意思,不要再跟財會打交道,爸爸出事,媽媽成驚弓之鳥,口風從期待她進四大,忽的就變作女孩子家,最好能考個教師資格證,做老師,又穩定又體面。
可簡嘉讀的壓根不是師範專業,要當老師,似乎有點難度,但既然是媽媽希望的,她沒有拒絕。
她的專業績點,在院裏,本是拔尖的。
如果沒出事,她應該在忙于和同學們試着群面為四大準備。
簡嘉傷感地擡起臉,很快,又低頭,把書上的字從眼底一個個送進腦子裏,她記性好的出奇,學生時代裏,最讓人讨厭的四個字“背誦全文”,一遍過,手到擒來。
等小助手探出腦袋,喊“29號”時,簡嘉起身,撞上小助手目不轉睛的打量,差不多年紀的大男孩,簡嘉對同齡人永遠沒有距離感,她笑笑,很友好,略腼腆,還略勉強。
門迅速關上。
迅速屏去外頭每一次叫號都要一大群人跟着探頭探腦又略顯麻木的目光。
陳清焰側過臉,身子微傾,目光投了過來。
他長了一雙黑瞳清冷的眼,內雙,薄薄的紋路走到終點,完全壓住了平日裏眼角欲燃不燃的莫名情緒,想要微笑,就會藏起不動聲色時的銳利晦暗,這個時候,眼尾浮笑,沒有任何倦意,面對他最後一個病號:
“坐,哪兒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