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夢境還是現實,亦或是存在于虛空的邊緣。
右手的手腕仿佛在隐隐作疼,又有些癢,就好像傷口愈合時那種好像千萬只小蟲在手上爬行、撕咬肌膚的感覺。
她沒死。她多麽希望有個人來告訴她這一點,把她從無邊的黑暗中解救出來啊。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根漂浮在海面的稻草,當她伸手快要觸及到天堂的時候,暴風雨卻突然降臨了,她只好思緒不清地随着洶湧的海波上下起伏,一次次被海水淹沒,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卻還是那個噩夢般的事實,那個噩夢般的畫面。
“克拉爾?克拉爾?”她聽到了,有誰在呼喚她,就在她快要沉入深海的那一剎那,她看到了天使。
“亞……瑟?”她勉強睜開眼睛,室內明亮的光線讓她很不适應。
眼中映入亞瑟寫滿擔憂的臉,克拉爾試着動了動身體,但是她做不到。
當她确認了自己不是在做夢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盡全身的力氣喊出了這句話:“亞瑟,羅伊死了!”随即兩行淚水順着她的眼角滑下,直到落到了枕頭上,留下一點略顯深色的痕跡。
亞瑟伸手輕輕拂去她眼角的淚水,然後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地說道:“我知道,克拉爾。羅伊死了,這只是暫時的痛苦而已,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克拉爾內心柔軟的一處再次被觸動,更加抑制不住淚水的流出。一些關于以前的記憶再次不可避免地被翻尋了出來,像兒時種種天馬行空的幻想一樣在她的頭腦中揮之不去。一瞬間,她認為自己幾乎就是這個世上最不幸的人了。說是觸景生情,卻好像又不太到位,這無法用語言修飾的悲傷!
她從來就沒有準備好殺死羅伊,即使她事前明白這必定是其中一種結局。包括那個晚上,她掌心那莫名其妙的熱量,身體中莫名其妙充滿的能量。她早就該想到的,在察覺到羅伊的不安的時候,就應該住手。一切都是她的錯,她搞砸了一切!
她因巨大的悲傷而不禁握緊了拳,卻被手腕上随即傳來的疼痛感給驚吓到,下意識地望向自己的右手,驚訝地發現白色的紗布正厚厚地裹在自己的手腕處。她擡頭茫然地望向亞瑟,亞瑟露出心疼的神情,說道:“羅伊怎麽可能傻到真的只以自己的犧牲來結束戰鬥呢?她趁你不注意,同時在你身上留下了兩個傷口,一個在臉上,一個在手腕上。而前者的疼痛正好掩蓋了你對後者的注意,這也就是為什麽你會失血過多而昏迷的原因。”
克拉爾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之後她又接着問道:“我昏迷了多久?”
亞瑟直起身子:“對于動脈割傷的人來說一天半的昏迷時間應該已經算很少了。不過也真是神奇,如此嚴重的失血過多,大祭司竟然有辦法讓你活過來。”
“是……他救了我?”克拉爾掙紮着想從床上坐起來,亞瑟趕緊扶着她,幫助她坐了起來。
這麽說來,好像她對于昏迷那一刻的事情還有一些記憶,她記得自己倒在了冰冷的雪地上,然後有個誰把她抱了起來,再然後她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亞瑟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是被門外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一個陌生的聲音傳了進來:“殿下,‘翠絲’的使者已經到了。”
克拉爾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擡起頭對亞瑟說道:“謝謝你來看我,你先去忙你的吧。”
亞瑟始終還是不放心克拉爾,叮囑道:“你要好好休息,下次不能再做出這麽冒險的事情了。有什麽需要的話來找我就好了。我就先走了。”随後他才有些不舍地離開了。
房間裏又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克拉爾閉上眼睛,嘗試着拒絕那些不好的想法出現,但是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深深陷入了裏面……
☆、無可救藥
星域正在進行盛大的葬禮,內容當然是關于羅伊的。
當卡洛斯帶着面具,很平靜地宣布這個消息時,全場安靜極了。也有膽小的星使在輕輕地戰栗,但是終究還是沒有一個人落下眼淚來,這對他們來說就好像是養了三天的狗突然跑丢了一樣。卡洛斯不免在心中冷哼道:羅伊,你還真是可憐。
接下來,理所應當就是星域冗長的葬禮儀式。雖然他們都認為這場葬禮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因為沒有人願意為羅伊哭泣,并且這種華麗嚴肅的場面似乎相對而言來得太過于遲了。就連羅伊的女仆也只是遠遠地站在大堂的一角,觀望着。
現在,卡洛斯和伊默爾坐在一起,身邊還有所有的星使以及等級稍微高一些的仆人、祭司等。臺上的大祭司對着一個空空如也的盒子面無表情地念着千篇一律的追悼詞,那個盒子裏,本來應該裝的是羅伊的骨灰——也就是那些金色的粉末。
“克拉爾現在怎麽樣了?”伊默爾小聲地問道,聲音輕得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見。
“羅伊割斷了她的動脈,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把她救活,進一步的情況依然不知道,但是據亞瑟說她已經從昏迷狀态醒過來了。”卡洛斯的目光審視着臺上虛僞的儀式,同樣小聲地回答。
“她是怎麽打敗羅伊的?她的能力應該還沒有到這種程度。”
臺上的大祭司忽然做了一個請全體起立的手勢,于是他們不得不站了起來,假裝很尊敬地對着那個空空如也的黑色盒子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等到他們又重新坐下,卡洛斯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緩緩回答道:“不清楚,我也正要調查這件事,或者說‘詛咒’的威力真的這麽可怕。”
伊默爾沒有再回答。
“我們萬分悲傷地聚集在這裏來送別我們的摯友——羅伊,偉大的冥王星使。她是因為星使的責任才光榮獻身的,她的肉體雖會腐爛,但是她的靈魂,将會永生不滅。在那金色的粉末之間,閃耀着的,是神聖的光芒……”
大祭司仍然不覺疲憊地說着。卡洛斯的嘴角現出一絲冷笑。因為執行任務而死,只是一個可笑的事實而已。九位行星使之中,恐怕克拉爾的朋友要多于羅伊的,只是因為現實所迫,才不能幫助克拉爾。而事實上,他們是絕對不會相信克拉爾殺了羅伊這件事的——就算他們相信也沒什麽關系。
“我收到家族的來信了。”過了好久,伊默爾突然說道。
卡洛斯的臉色立馬變得嚴肅了起來,好在他臉上的面具讓他的每個表情變化都顯得那麽細微。
“這一切就快結束了,他們希望我盡快回去。”
“也就是說,善後的事情交給我了?”
伊默爾算是默認了。
他的嘴角又浮現了一絲冷笑,對于這種家族的神聖命令,他又怎麽敢拒絕呢?對于這種被當成工具使用的愛,他只好盡力不讓他們失望了。
“那克拉爾呢?你打算把她怎麽辦?”他繼續問道。
伊默爾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終于承認:“我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在他的計劃中,不,确切地說是在他的家族的計劃中,克拉爾是絕對該死的,他所說的不知道,只是他不知道要以怎樣一種方式陪她一起走向死亡。
卡洛斯觀察着他哥哥的神色,卻什麽都沒有看出來,這讓他有一些不安。
這時,站在臺上的大祭司一揮手,那個盒子便悠悠地浮了起來,在衆人目光的注視下發出了耀眼的光芒,随即也慢慢變得透明起來,直至他們再也看不到盒子。
這便算是追悼儀式完成了。
伊默爾冷冷地注視着臺上的一切,靜靜地聽着每位星使毫無變化規律的呼吸與心跳,心中突然多了一些同情,更多的是一些莫名其妙的酸楚——不僅僅是為了羅伊,更是一種深深的預感。
這顆罪惡的果實從一開始就長錯了地方,從夏天到冬天,再從冬天到夏天,誰能知道它也曾經想開出一朵好花?奈何世事變遷太複雜,來自外界的、內心的所有雜念都漸漸聚集到了一起。在那顆純潔的心靈上,最終還是留下了深深的傷痕。即使這不是它選擇的路,即使在之前無數個分分秒秒中它也曾虔誠地忏悔,但是堕落了就是堕落了,無可解釋,無可救藥。
“再去見克拉爾一回吧,”卡洛斯很平靜地說道:“算是你和她最後的告別了。”
☆、告別
傷口在火辣辣的疼。
即使是在意識不清的淺睡狀态,克拉爾也可以深刻地明白這一點。右手手腕上的傷口像魔鬼一般仿佛在慢慢吞噬着她。
終于,她不忍這樣的折磨,清醒了過來。
窗外的天空已經一片漆黑,甚至比她想象中的還要黑。很明顯,在亞瑟走了之後,她又睡了一整天,什麽都沒有吃,什麽都沒有喝,但是她感覺不到餓。
門外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接着是門被推開的聲音。克拉爾回頭看向來人,熟悉的面容一下子讓她放松了下來。
“伊默爾。”心情雖是放松了,但畢竟身體還沒好,畢竟已一天未進水,她的嗓音顯得很沙啞無力。
伊默爾立刻一陣心疼。他坐到她床邊,憐惜地看着她蒼白的臉色,輕輕嘆息着:“克拉爾,我什麽都知道了。你真是……”
但是克拉爾卻笑了,盡管她的笑容在此時顯得不是那麽好看:“我真是太固執、大膽了,對嗎?這是我的選擇,我真的很抱歉沒有事先和你商量,我本來還以為,下次你看到的,只會是我的遺書了。現在想來,我的運氣還是很好的。這一點小傷又算什麽?”
伊默爾也被她這種莫名樂觀的心情給逗笑了,但是笑容沒有持續太久,随後一種離別的傷感又襲上心頭。他偷偷觀察着克拉爾,看着她的笑容,心想,她應該還沒有察覺到這也許是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了吧?
“羅伊的葬禮在星域舉行了。”
聽到這裏,克拉爾的表情又變得有些不自然了,畢竟這個噩夢才剛過。
伊默爾安慰她:“沒關系的,那本來就是她的錯,是她先背叛了你……這些都過去了。”
克拉爾充滿憂傷地望着他,然後又低下頭,沉默不語。她知道他是在安慰她,但是有些事情忘不了就是忘不了,她其實很感謝羅伊在她身上留下的傷口,也好讓自己不那麽自責。
“克拉爾。”他忽然叫道。
她擡起頭來看着他。
“我們有一個月沒有見面了吧?”伊默爾淡淡地說道。
克拉爾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麽,于是很勉強地點了點頭。
“那麽這次我們可能要分離更長的時間。”
她還是沒有聽懂,只是是很單純的聽不懂。
他很認真地看着她,看着她眸底茫然的不知,看到她眼神中隐隐的擔心,看到她那熟悉的面容,看到她美麗的長發。今天過後,一切的一切都将會化成他心底最美麗的那個影子。他已無法看着她死去,一種如釋重負卻依舊痛苦的感覺差點讓他哭了出來。
“克拉爾,我可能沒辦法陪你過生日了。”可能沒辦法陪你走到未來了。他努力把後半句話咽了下去。
克拉爾才猛然想起來,自己的生日已經觸手可及了。
“沒關系。”她笑了笑,安慰他。“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你,等到我報了仇,所有事情都會變得好起來的,我一定會贏的。”終究還是不安,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着,她希望伊默爾沒有聽出來。
伊默爾注視着她,然後突然抱住了她。
“謝謝你,克拉爾。”
房間內的燭火顯得那麽平靜,靜靜地映照着地面上相擁的兩個影子。
克拉爾心中的不安更加明顯了,但是她沒有推開伊默爾,而是靜靜地呼吸着有他的空氣,珍惜着這個時刻,因為她真的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
他說的“謝謝”是什麽意思?她不敢問,因為心中那隐隐的預感——她希望是自己在胡思亂想。她想起來很久之前,因為某件事情,伊默爾也和她分別了很長的時間——那是她記憶以來最長的。但是即便是在那一次,他也沒有如此認真嚴肅的和她告別。
夜晚仿佛就這樣沉沉睡去。
很久很久之後,伊默爾松開了她。
她看着他,注意到他的眼眶似乎微紅。
“克拉爾,我要走了。再見。”他起身,擺出了自己最好的笑容。這可能是他最後能給她的東西了。只希望她不要這麽快忘了他——不,或許忘了更好,就像他們從來都沒有見面過一樣。
她努力壓下心中的不安,也露出了笑容:“再見。”
伊默爾在她的注視下走了出去,直到關門聲輕輕響起,她呆坐在床上很久之後,才深深嘆了一口氣,重新依靠在了床頭。
他和她之間,該有的,不該有的,從此便灰飛煙滅了。
伊默爾出去的時候,正好碰到了卡洛斯。
“你已經見過她了?”他問道,但是很快他又意識到這個問題很傻。
伊默爾點了點頭,沒有看他。
卡洛斯嘆了一口氣,說道:“這樣也好。”
氣氛突然沉默了,只有空氣在他們之間無聲的流動着。
許久,伊默爾才輕輕問道:“卡洛斯,你還舍得殺她嗎?”
這個問題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他下意識地驚訝地望着他,伊默爾卻只是笑了笑,然後繼續走了出去。
他走了,可是他的問題還在他的心中回蕩,久久不能散去。很久很久以後,卡洛斯才定了定神,裝作堅定地向克拉爾的房間走去。
果然,等到他走到房間,克拉爾已經又睡着了。
他沒有打算吵醒她,而是走到了她的床前,然後俯身,伸出手輕輕撫上了克拉爾臉上的那個傷口——以克拉爾星使的驚人痊愈力,她臉上的傷口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把視線從她的傷口上移開,卡洛斯細細打量起這張将近兩天沒看到的蒼白的寫滿了虛弱的臉,手指便情不自禁地在她臉上輕柔地滑動
可能是這個動作吵醒了克拉爾,他突然驚訝地發現,在自己注視着她的同時,她也睜開了眼睛,用同樣驚訝的眼神看着自己。
“克拉爾,我回來了。”他定了定神,露出一絲微笑,說道。
看見這張熟悉的臉,不知為什麽,克拉爾更覺得是一種驚喜。尤其是看到了他的笑容,她頓時覺得之前的不幸都不算什麽了,心情就像是豁然開朗了一般,如此神奇。
“好晚……”她條件反射地回答道,可是話說出口,她才發現自己都不知道想表達什麽情緒。
是指現在的時間很晚了,還是指他回來得太遲了呢?卡洛斯努力把自己的思維轉到前者上,但是他的理智告訴他,他更願意相信後者。
心中莫名升起一種酸楚和憐惜、不舍的感情,他的話還沒有經過大腦思考便說出了口:“對不起,克拉爾……”
這一聲道歉着實讓克拉爾又吃了一驚。但是當她很仔細地看着他的眼睛,确認他沒有在開玩笑的時候,神志還不清醒的大腦糊裏糊塗地就向她發送了高興的信號——這種高興是那麽莫名其妙,卻也是那麽強烈,以至于讓她一下子像一個傻瓜一樣笑了出來。
卡洛斯也被她突然的笑聲給逗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兩天未見的焦慮仿佛在這一瞬間煙消雲散,甚至讓她和他都忘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是怎樣的近。
室內的燭燈仿佛也突然亮了起來,光芒暖暖地照在他們身上,讓克拉爾突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
“你睡了一天?”卡洛斯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問道。
克拉爾點點頭。
卡洛斯的手指順着她的臉滑到她濃密的烏發中,觸及到的順滑讓他的心髒漏跳了一拍。
他不忍心再打擾她了。
“睡吧。”他輕輕說道,然後直起身子。在他的目光對上克拉爾的目光時,他又不留痕跡地加了一句:“我陪着你。”
克拉爾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把心中的喜悅表露出來,盡管她手腕上的傷口還在作疼,盡管這些天身上要命的傷口和那些經歷都在吞噬着她大腦思考的時間,好讓她睡去。但是這一次,她真正意識到,自己可以睡一個好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