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好,”裴展充從懷裏取出一本折子,折子足有兩寸厚,紅底燙金的封面,雖因為年代久遠,顏色有些暗沉,但依舊可以看出當年的喜慶和熱鬧。
林庭訓心裏咯噔一下,他看着裴展充手裏的折子,暗暗叫苦,沒想到裴展充竟帶了嫁妝單子。
林窦氏傻了眼,這哪是什麽臨時起意?分明是有備而來。
“謝謝舅舅,”
林舒婉從裴展充手裏接過折子,翻到第一頁,當着裴展充,林庭訓夫妻,以及所有在場仆人的面,大聲宣讀道:“古銅鼎一座,玉鼎一座。”
“在哪裏?”林舒婉問道。
旁邊有個庫房婆子應道:“大小姐在那裏。”
林舒婉道:“好,帶我去核實。”
“大小姐跟老奴來,”庫房婆子道。
林舒婉合上折子,跟着庫房婆子,把銅鼎玉鼎核實了一下。
确認無誤之後,林舒婉舉起折子,重新打開,繼續朗聲高喊:“玉馬一匹,玉兔兩只。”
她又問道:“在哪裏?”
“大小姐,您跟老奴來,”庫房婆子道。
林舒婉核實無誤之後,繼續高聲唱讀:“漢玉壽星一尊。”
“珊瑚樹一尊。”
“玲珑山水繡落地屏風一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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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唱讀一項嫁妝,便有庫房婆子引着去核實一番。
盤點麽,林舒婉自是會的。
她前世雖沒有參與自家企業的經營,但參與過幾次貨物盤點。盤點沒什麽技巧,就是要有耐心。
耐心,林舒婉是有的,數自己的財物,誰還能沒有耐心?
裴展充不說話,只是表情嚴肅的立在一邊,淡淡看着。
嫁妝清點得十分順利,林舒婉每唱出一項嫁妝,庫房婆子就能找出一項嫁妝。
即便如此,林窦氏依舊心虛得冒冷汗,還是一邊心痛,一邊心虛。
林舒婉每報出一個物件名,林窦氏便想到這件東西從此以後與她無關,與林府無關,與她的勳兒也再無關系,這哪裏是報物件名,簡直是出刀子,淩遲割她的肉。
偏偏她心裏還知道,還有不少珍貴物件,她沒拿出來。照這樣,早晚會被發現,到時怎麽交代?是不是連剩下的偷藏起來的寶貝也要保不住了?
又是心虛又是忐忑,又是心疼又是不舍,幾種滋味夾雜着,像無數小蟲子在啃噬她的心,難受得她,幾乎暈倒。
“金累絲嵌紅寶石雙鸾點翠步搖,”林舒婉大聲道。
林窦氏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這支步搖,是她心愛之物,用金累絲工藝制的,上面點了寶石、玉翠,形如雙鸾。
用料珍貴,手工精致,形态逼真,栩栩如生,這麽珍貴的步搖,到金店都買不到的。
現在正在她梳妝臺的妝奁裏擺着,藏在最裏面的位置,她實在舍不得拿出來啊。
庫房婆子聽林舒婉報了這個名兒,遲疑了一下,翻了幾個箱子都沒有找到:“似乎沒有這件啊。”
林舒婉收起折子,對林窦氏道:“母親,這金累絲嵌紅寶石雙鸾點翠步搖……”
林窦氏在心中罵了幾遍晦氣,卻也不能發作:“大概是漏了。”
裴展充道:“過會兒找出來,丢了的話,折成銀子,照價賠償。”
林窦氏一滞,胸口起伏下,緩緩吐氣,才道:“沒丢,應該沒丢,一時匆忙,還沒來得及找齊,我一會兒再找找。”
林舒婉笑眯眯的,人畜無害:“母親到時候一定要仔細找找,這麽貴重的東西,通常不會丢的。”
“好,好,我再仔細找找,”林窦氏道。
林舒婉重新打開折子:“金絲香木嵌蟬玉珠釵。”
庫房婆子找了一圈:“也沒有。”
林舒婉笑眯眯:“母親再找找?”
林窦氏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我再找找,再找找。”這珠釵底座是金絲木的,上頭點綴了玉蟬,玉蟬身體為羊脂白玉,翅膀是金片做的,金片薄如蟬翼,也是她的心頭好啊。
這一刀一刀不是剜她的肉,是刺她的心。
裴展充道:“恩,仔細找找,找不到也只能照價賠償。”
林舒婉接着念:“青竹紋方端硯一臺,青竹紋鎮紙一臺。”
不,林窦氏在心裏喊,這是她留給勳兒的。
這硯态是用上好的石材所制,雕刻是名家所為。
這鎮紙是翠玉制成的,通體碧綠晶瑩,毫無雜質,也由名家雕刻成翠竹形态。
這兩件都是書房中難得一見的寶物,是她準備送給勳兒,讓他練字用的。
林舒婉繼續勾勾唇:“母親,這兩件也再一起找找。”
林窦氏眼圈紅紅,也只得打落牙齒活血吞:“一起找,一起找。”
裴展充道:“仔細找,找不到的話……”他看向林窦氏,用目光表示“你懂的”,照價賠償麽。
“仔細找,會仔細找的,”林窦氏喃喃重複。
林舒婉接着念,嫁妝單子,念了一大串,有些找到了,有些沒找到。
找到的是多數,沒找到的是少數,不過沒找到的,都是十分貴重,甚至是可遇不可求,有錢也買不到的珍寶。
每少一件,林舒婉便朝林窦氏笑眯眯道:“母親,您再找找。”
裴展充便在旁邊補充:“找不到照價賠償。”
嫁妝單子尚未念完,林窦氏已是一身冷汗,小衣裏頭濕淋淋的。
“西山霜秋圖,”林舒婉高聲道。
“小姐,字畫在這個櫃子裏,”婆子道。
輪到字畫了,林庭訓在心中暗自一嘆,他是個讀書人,自然喜好字畫,私藏的幾幅都是他最喜愛的,本來還想留着混過去了事,現在看來是保不住了的。
林舒婉核對好了西山霜秋圖,繼續喊道:“重屏會棋圖。”
她在櫃子裏找了一遍,沒有看到這幅畫,她站起身,轉向林窦氏:“母親,這一幅字畫,您也再找找。”
林庭訓嘆了一口氣,說道:“字畫都在我書房,剛才我去取的時候,也是匆匆忙忙的,大約沒有找全,缺了哪幾幅,我一會兒再去找找。”
林舒婉轉向林庭訓,笑眼眯眯:“原來是在爹這裏,那就辛苦爹了。”
林舒婉核對了一遍書畫之後,說道:“一共少了四幅,除了剛才的重屏會棋圖,還有牡丹工筆圖,春宴仕女圖,喜鵲芍藥花鳥工筆圖。”
林庭訓心裏嘆道,他私藏的确實就是這四幅畫,一幅不少,一幅不多,一幅也沒留給他。
罷了。壯士斷腕求生,他只舍了幾幅心頭好,和地位名聲相比,幾幅畫又算得了什麽。
但是,心裏還是心疼,不舍得。
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林舒婉才把裴明珠的嫁妝清點完。
“爹,母親,那些少了的,你們再找找,”林舒婉面帶微笑。
“你們去找找,本王再坐一會兒,陪舒婉說說話。”裴展充淡漠道。
林庭訓夫妻咬牙切齒答應下來,離開花園,去拿私藏下的嫁妝。
林窦氏回了屋子,渾身發抖。
“夫人,您注意着些身子,莫要氣壞了,”戚媽媽給林窦氏端來一杯茶,“夫人消消氣。”
林窦氏拿起茶杯,就往地上砸。
“彭,”瓷杯撞在地上,碎了一地瓷片,茶水流得到處都是。
戚媽媽唬了一跳,往後挪了一步。
林窦氏身材瘦削,柳眉葉眼,本是個低眉順眼,嬌柔似水的長相,這樣發怒起來,面目猙獰,這張臉頓時醜陋陰婺。
“裴展充竟然帶了嫁妝單子來,舒婉那小蹄子,看來也是知道的,這分明是預謀好的,他們舅甥二人也不知道怎麽聯系上的,”林窦氏道,“我一個大意,竟被他們這麽糊弄了,進了他們的套。裴明珠的嫁妝要全給給舒婉,要全給,什麽都要給,那我們林府還剩多少財物啊?”
她眼睛通紅:“我的勳哥兒怎麽辦?勳哥兒怎麽辦?”
戚媽媽道:“夫人,小姐住在府裏,這些嫁妝肯定也得留在府裏。嫁妝放在府裏,名義上是小姐的,但夫人,您想啊,小姐在府裏孤立無援的,就算畫眉來了,她們主仆二人還能翻出天嗎?這些嫁妝裏的東西,還不是夫人您想用就用。”
林窦氏想了想說道:“舒婉那小蹄子再嫁的話,裴展充肯定會盯着林府把嫁妝都送到她的夫家那裏。”
她沉默了一會兒:“左右舒婉再嫁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還得一陣,我就趁着幾天好好用用她的東西。”
戚媽媽道:“到時候收拾出一個庫房,把秀宜郡主的嫁妝都放在裏面,把庫房的鑰匙交給大小姐就是了。但是庫房可以不止有一把鑰匙……”
“恩,我再弄把一樣的鑰匙,去取裏面的嫁妝用,”林窦氏道,“舒婉那小蹄子也無可奈何,我只是借來用的,又不是不還。”
“是啊,夫人”戚媽媽道。
“唉,”林窦氏嘆了口氣,“這些東西原本都是林家的,原本都是我的,又何須這樣?”
林窦氏越想越心疼,又忍不住渾身顫抖起來。
——
過了約摸半個時辰。
正廳中央的一對小幾上,擱了許多首飾頭面,金燦燦,閃閃亮,堆成在一起,每一件都價值連城。
旁邊的椅子上擺了幾張卷軸,都是名家名作,還都是有百年歷史的古董。
裴展充依舊坐在主位,林庭訓和林窦氏夫妻依舊坐在下首陪着,林舒婉也依舊在裴展充旁邊坐着。
幾人就像嫁妝之事發生之前一樣,面帶微笑說着話,但氣氛和之前大不相同。
林舒婉勾唇,笑得人畜無害。裴展充嘴角帶着譏诮。林庭訓和林窦氏想笑又笑不出來,臉上抽了筋似的,十分難看。
“那些遺漏的嫁妝都在這裏了,”林庭訓道。
“那我來核實一下,”
林舒婉說罷,重新打開了嫁妝折子,核對了一遍。
“字畫都在了,步搖都在了,發釵也都在了,首飾麽……”林舒婉道:“還缺一對金累絲珍珠葫蘆耳墜。”
林窦氏道:“舒婉,這金累絲珍珠葫蘆耳墜是秀宜郡主賞了包姨娘的,我把包姨娘喚過來。王爺,舒婉,你們一問便知。”
“包姨娘?”林舒婉訝異道。
“姐姐還在的時候,包姨娘是在蘭汀院伺候的丫環,這葫蘆耳墜是姐姐當時賞給她的,”林窦氏道,“後來,包姨娘開臉提了姨娘了。”
“去把她叫來,”裴展充道。
“好,王爺您稍等。”林窦氏道。
林窦氏出了門,在門口喊了一個婆子,讓她去叫包姨娘過來。
少時,包姨娘進了正廳。
“瑞紅,你跟王爺和大小姐說說那珍珠葫蘆耳墜的事兒,”林窦氏說道。
“是,夫人。”
包瑞紅從懷中取出一塊疊好的繡帕,她把繡帕打開,露出了裏頭的東西,金燦燦的正是那一對金累絲珍珠葫蘆耳墜。
“夫人,老爺,王爺,大小姐,這耳墜子是秀宜郡主當初賞給妾身的,妾身一直好好放着,”包瑞紅道。
“既然是娘親賞給你的,你就好好拿着,”林舒婉道。
“嗳,大小姐,”包瑞紅道。
“你退下去吧,”林窦氏道。
“是。”
包瑞紅低頭行了個福裏,擡頭正準備離開,突然一頓,定在原地,盯着小幾上的首飾。
“愣着做什麽,還不退下?”林窦氏揮手。
“是,是夫人,”包瑞紅匆匆收回盯在首飾上的目光,躬着身默默退出去。
“舅舅,娘親的嫁妝已經清點好了,”林舒婉說道,“我也沒有什麽妥當的地方安置,您那裏有什麽地方可以放娘的嫁妝嗎?”
林窦氏驚訝道:“府裏有庫房可以放的啊?”
裴展充朝林窦氏瞥了一眼,道:“這倒是舅舅考慮不周。離這裏不遠,北敬王府有個別院,一直空關着,倒是可以用來放你娘的嫁妝,到時候我再派幾個護衛來看着。”
“謝謝舅舅,”林舒婉道,“那就把我娘的嫁妝放到北敬王府的別院。娘是北敬王府的郡主,想來她也一定願意的。”
“同舅舅客氣什麽?”裴展充道,這幾年到底是他疏忽了,若是這些年能多關心關心這個外甥女,她的日子也不至于過得這般苦。現在,能幫忙的就幫忙一些。
“我現在就去吩咐人到林相府搬你娘的嫁妝,”裴展充道。
“嗳,舅舅,”林舒婉應道。
裴展充和林庭訓夫妻二人道了別,離開了林相府。
不過,他很快又回來了,帶來了二十來個家丁和護衛。
——
一擡接一擡的嫁妝箱子被擡出林相府,一件一件的大擺件緊随其後。
林窦氏的目光跟随着這些箱子和擺件,恨不得用目光将這些箱子擺件釘在原地。
說搬走就搬走了,用都不讓用,看都不讓多看一眼。
林窦氏只覺眼前一黑,腿腳一軟,便昏了過去,摔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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