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林庭訓和林窦氏俱是一愣。
裴展充接着道:“雖說林相已允諾給舒婉月錢和丫環婆子,但是林相畢竟清廉,不能給舒婉更多的了。這也無妨,家姐嫁到林家時帶了豐厚的嫁妝,這些嫁妝理當歸于舒婉。靠這些嫁妝,舒婉自可以過得更好。”
他又喝了一口茶,緩緩問道:“家姐的嫁妝,是在舒婉的手裏,還是由兩位代為保管的?”
林窦氏臉上帶着客套的笑容,心道,也不知這北敬王,怎地突然想起裴明珠的嫁妝了?她且随便說兩句,糊弄過去再說:“原來王爺是這個意思啊,姐姐的嫁妝都由相爺和我代為保管。舒婉她年紀小,我們也是怕她管不好。”
可是北敬王偏偏不如她的意,刨根問底道:“還在你們手上,舒婉嫁到南陽侯府的時候,你們沒給她?”
林窦氏面有難色:“王爺,您也知道,當時出了不光彩的事情,舒婉也嫁得急,那些嫁妝沒來得及清點。”
裴展充臉色一沉:“剛才說沒有給舒婉丫環婆子,是來不及,這會兒說沒有給嫁妝,也是來不及。從舒婉嫁到侯府算起,到如今,已經三年有餘。三年多了,還不夠你們清點?”
見裴展充變了臉色,林庭訓也正面色不虞:“今日,北敬王好興致,倒是管起林某家事來了?就算北敬王您是皇親國戚,也沒有管旁人家事的道理。”
“呵,”北敬王冷笑一聲,“我每日忙得很,對林府家事豪無興致,也懶得管。但是,本王問的是家姐的嫁妝。家姐早逝,我是家姐的娘家人,來管管她的嫁妝,說到哪裏都合情合理?”
“王爺,”林窦氏道,“我們只是暫時管着姐姐的嫁妝,等舒婉再出嫁時,便把這些嫁妝還給舒婉。”
北敬王道:“舒婉早已及笄,而且三年前已經出嫁,又何須你們來代管?今日既然本王來了,你們就清點一下嫁妝,還給舒婉吧。”
“這……”林窦氏打着哈哈道,“王爺莫要着急,這清點嫁妝也不急在這一天兩天,容我們花些時日慢慢清點,把姐姐的嫁妝清點明白。”
裴展充冷冷掃了一眼林窦氏,朝林庭訓說道:“世人皆知,林相随出生微寒,但才華出衆,年紀輕輕便得皇上賞識,如今已是關拜丞相,輔佐皇上處理國事,是一介能臣,受百官敬仰。
不過,若是被人知道,林相将原配嫁妝據為己有,霸占嫡女財物,朝堂上下會如何看待林相?”
林庭訓雙眸一睜:“王爺這是何意?”
“林相起于微末,能有今天,想必相當不易,其中心酸怕只有林相自己知道,”裴展充道,“希望林相能愛惜自己的名聲。莫要因為嫁妝這點小事,将自己苦心經營的地位和名聲,毀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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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庭訓牙根咬緊,兩腮的肌肉山下翻滾。
他如今的地位确實來之不易,從孩童時期起,旁人在玩耍,他卻寒窗苦讀,酷暑嚴寒,從不敢懈怠。
初進入官場之後,他沒有背景,到處受到白眼和冷遇。
後來,他和郡主成了親。郡主對他的仕途多有助力,然而在家裏,面對自己的妻子裴明珠,他時時有自慚形穢的感覺。他是一個男人,理應是一家之主,應該是女人對他言聽必從,可面對裴明珠,他卻要時時常讨好她,做低伏小。甚至,還有人在背後偷偷說他是吃軟飯的,靠女人的。
為了讓世人看到他的才華能力,他拼了命的處理公務,他曾經連續三天不合眼,處理衙門積攢的陳案。
終于,他的名聲漸起。
有郡主夫君的身份,有岳家的助力,靠着自己的本事,他一步步到了今天的地位。
過往種種,在林庭訓腦中一一閃過,他經歷千辛萬苦,只有一個念頭支撐着他,成為人上人,再不用遭受冷遇,再不用做低伏小,他要受世人所敬仰。
如今,他已經得到了,豈能輕易放棄?
裴展充觀察了一下林庭訓,心中冷笑。
裴展充不動聲色,繼續喝了口茶:“近日,邊關戰事好轉,眼見我大周得勝在望,皇叔也心情大好,明日他還招我入宮,讓我陪他下盤棋。
我同皇叔下棋時,通常會一邊下棋,一邊說話,若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林相也莫要怪我了。”
林庭訓心一沉,裴展充口中的皇叔不是旁人,正是當今天子。當今天子裴淩是裴展充的堂叔,裴展充這一聲皇叔也是叫得的。
林庭訓身上沁出了冷汗,若是皇上怪罪下來,豈是他可以承受的?
“王爺說笑了,”林庭訓說道,“明珠的嫁妝,當然是要給舒婉的,方才內人說,想要緩上幾日,也是想仔細清點。
既然王爺說今日就要清點,那趁早不趁晚,今日便今日。”
說罷,林庭訓轉頭對林窦氏道:“夫人,你即刻去把明珠的嫁妝清點出來。”
“這……”林窦氏咬着牙,應了下來。
林窦氏回到蘭汀院廂房,一屁股坐在踏上,神情陰婺。
戚媽媽見林窦氏面色不善,便問道:“夫人,您這是怎麽了?”
“裴展充竟然要我們林府把裴明珠的嫁妝拿出來,交給舒婉那小蹄子,”林窦氏恨聲道。
“竟然還有這種事?”戚媽媽道。
林窦氏不甘道:“把裴明珠的嫁妝給舒婉,這林府的家業豈不是剜走了一大半?如此一來,林舒婉這個喪婦嫡女豈不是要比勳哥兒這個嫡子還要富裕?”
“林府上下全部家業都該是勳哥兒一個人的,”林窦氏咬牙切齒。
“夫人,你有什麽打算?”戚媽媽問道。
“現在還能怎麽辦?”林窦氏吐出一口濁氣,“當初,我就不該委屈自個兒來當個續弦,我又不是找不到人家當原配。”
戚媽媽心中腹诽,要不是續弦,丞相夫人的位置哪能輪得到你?若是有和林相地位相當之人,以原配之位許給你,你還會來相府當個續弦?
這些話,戚媽媽當然只敢在心裏說說。
“我嫁到相府之後,到處都是裴明珠的影子,府中的布置是按照裴明珠的喜好來的,府中下人滿口都是秀宜郡主秀宜郡主。每年我得給裴明珠上香磕頭,恭恭敬敬對着牌位叫一聲姐姐。還有林舒婉這個小蹄子,每日在我面前礙眼,時時刻刻提醒我,我是續弦,是來給人當繼母的。
好容易把林舒婉這小蹄子弄出去了,裴明珠嫁妝也不了了之了,現在怎麽來翻舊賬了?
裴明珠都死了十幾年了,怎地還陰魂不散?”
林窦氏吐出一口濁氣:“原本想着老爺是大周的相爺,位高權重,以後勳哥兒的仕途也可以順利些。另外,這林府也有偌大一份家業,都可以傳給勳哥兒。可是,若是要把裴明珠的嫁妝給林舒婉,這得是多少財物?”
“夫人,莫急,咱們再想想法子,”戚媽媽安慰道。
“還能有什麽法子?”林窦氏道,“裴展充是北敬王,皇上的堂侄子,老爺都無奈點頭了,我還能有什麽法子?”
“夫人,都是還嫁妝,也有不同的還法,”戚媽媽道。
“不同的還法?”林窦氏疑惑道,“什麽意思?戚媽媽,你有什麽主意?”
“就像夫人剛才所說,秀宜郡主都死了十幾年了,當初她的嫁妝究竟有多少,誰還記得清楚?”戚媽媽道。
林窦氏柳葉眼咕嚕一轉,說道:“今日,聽裴展充所言,他似乎是臨時起意等的。一時半會兒的,他怎麽搞得清楚裴明珠究竟有多少嫁妝?
只要今天把他糊弄過去了,這事兒就算結了。若是下次再來,我們就理由不理他了。”
“夫人,您把那些大件的,不值錢的,都挑出來給大小姐,北敬王看到您給了大小姐許多東西,一定就滿意了,”戚媽媽道,“至于一些小巧的好寶貝,您就留下來。”
“說的有理,”林窦氏道,“走,跟我去庫房,把那些珊瑚盆景,紅漆櫃子,屏風擺件都去取出來。”
“是,夫人,”戚媽媽道。
“其實這些大件兒也值不少錢,給出去了一樣也是肉痛,但在現在也沒有旁的辦法了,”林窦氏道,“你去正廳請老爺來一次,裴明珠的嫁妝裏有一些字畫都在老爺那裏。”
——
正廳裏,裴展充和林舒婉說着話,林庭訓在一邊作陪。
裴展充和林舒婉随意的聊着天,裴展充見林舒婉應對得體,就算談到邊關戰事,也能時不時提出自己的觀點,對林舒婉大為贊賞,。
他心中不住想,到底是他姐姐裴明珠的女兒,這種見識才華,豈是一般閨閣女子可以比的。他對林舒婉也是越看越歡喜。
這時,戚媽媽走進正廳,對林庭訓禀告道:“老爺,夫人請您一次。”
“知道了。”
林庭訓揮了手,把戚媽媽打發走,他起身對裴展充拱了拱手:“王爺,我失陪一下。舒婉,你好好陪你舅舅說說話。”
北敬王道:“林相自便。”
林庭訓走出正廳,長長呼出一口氣,快步走到蘭汀院。
林窦氏見林庭訓過來,就迎上去:“老爺,姐姐的嫁妝數目衆多,若是都給了舒婉,我們林府的財物便少了一大半。”
“那還能怎麽辦?今日真是晦氣,”林庭訓臉上陰沉沉的,不耐煩地說道,“別啰嗦了,趕快清點吧,早點把裴展充這尊瘟神送走。”
林窦氏見林庭訓臉色陰郁,也不敢啰嗦,就道:“姐姐嫁妝中的字畫在老爺那裏,未得老爺應允,妾身不敢随便亂動。”
林庭訓一聽,臉上更加不好看,沒好氣地說道:“你跟我來,我拿給你就是。”
“是,老爺,”林窦氏道。
林窦氏跟着林庭訓進了書房,林庭訓從書櫃裏取出十幾份字畫。
他看着這些心愛的名家字畫,一想到要把這些字畫給林舒婉,便是心如刀割。
他将這些字畫,一副一副打開,仔細看一遍,再依依不舍的合攏,交給林窦氏:“這些你拿去。”
這時,他手裏還握着三四幅字畫,那是他心愛之物,他無論如何,也舍不得給出去。
他對林窦氏說道:“就這些了,你快拿去。”
林窦氏捧過字畫,匆匆離開。
林庭訓将剩下的幾張字畫重新放回書櫃。
——
正廳裏,林舒婉見屋子裏沒有旁人,便對裴展充說道:“舅舅,您有沒有把娘的嫁妝單子帶來?”
裴展充道:“帶來了,在我懷中。”
“一會兒,還請舅舅拿出嫁妝單子,”林舒婉道,“外甥女想用這單子,核對娘親的嫁妝。”
“好,”裴展充颔首。
——
過了約摸一個多時辰,林庭訓和林窦氏相攜進入正廳。
“王爺,明珠的嫁妝已經清點好了,”林庭訓拱拱手,頗有一副名臣風度,“所有的嫁妝都在府在園子裏擺着,還請王爺移步查看。”
裴展充淡笑道:“那麽快就把家姐的嫁妝整理出來了,辛苦林相和尊夫人了”
林庭訓雙手猛然握拳,手背青筋暴起,在廣袖的遮掩下,他的異樣沒有暴露在衆人面前,他強穩心神,才沒有失态。
他淺笑了一下,故作謙遜道:“哪裏哪裏?之前沒有清點明珠的嫁妝,是我的疏忽,幸得王爺提醒。”
林窦氏站在旁邊,已經沒有力氣說話,方才她眼睜睜見着一件件的物什從庫房搬到園子,仿佛一把鈍刀子,一刀一刀割她的肉。
玉寶鼎搬走了。
鎏金八寶插屏搬走了。
嵌玉落地大梅瓶搬走了。
五尺紅珊瑚樹搬走了。
……
心疼得她,腦殼也疼,腿腳也軟,能站在這裏已是不易,哪裏還能像剛才一樣伶牙俐齒。
“王爺請。”林庭訓說道
“請。”
裴展充站起身,同身邊的林舒婉道,“舒婉走吧,去看看你娘的嫁妝。”
“是,舅舅,”林舒婉道。
林舒婉,裴展充,和林庭訓夫妻進了相府的花園。
林府花園蜿蜒的石板道路上,擺了幾十擡紅漆箱子,箱子外面還有不少擺件,因為太大,這些擺件裝不進箱子,就放到一邊的。一眼望過去,竟有種看不到頭的感覺。
林庭訓站在路邊,雙手緊握。
林窦氏低頭站在林庭訓旁邊,又忍不住擡眼,看向那些排着隊長龍般的箱子和一件件精美擺件,她胸口一堵,喘氣不過,憋得她眼圈都泛紅,她急忙垂下眼,掩蓋失态。
林舒婉朝裴展充點了下頭:“還請舅舅把娘親的嫁妝單子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