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李煜安帶着鄭欣宜來到了她父母家。
他對這個地方很熟悉,十幾年前經濟中心還沒往如今城南移動時,這裏算是最早期的別墅區,鄭欣宜和李煜安家挨着,只隔了一道黑色的栅欄。
她家種了一株柿子樹,葉子和枝幹都伸到了李煜安家裏,不滿十歲的的李煜安喜歡搬着小梯子,搖搖晃晃地踩着去夠上面的果子。
鄭欣宜發現之後,就去給她爸媽打報告,鄭父就會趁李煜安不注意,一把将他拽下來,柿子酸澀,沒有好口味,小孩冒着危險也只是為了那顆好奇心。
李煜安媽媽從小就身體不好,沒過幾年就去世了,李煜安高中時期,他父親又另外組建了家庭,他繼母生下了孩子之後他們便搬了家,李煜安也和他們分開,自己單獨住在了學校附近。
但在搬家之前,鄭父鄭母憐愛他幼小喪母,一直對他照顧有加。
所以逢年過節,李煜安也會帶些禮物來探望他們,也算報答那幾年的照扶之恩。
今天不是什麽節日,李煜安只從後備箱拿了兩瓶紅酒,幾盒托朋友從外地帶回來的好茶葉。
鄭父鄭母都在客廳裏等着,鄭欣宜換了鞋之後就只膩在鄭母身邊,鄭父則坐在沙發主座上,拉着李煜安說話。
“每次來都拿好些東西,我們都說不要了還跟我們客氣,”鄭母拍着鄭欣宜的手,口中嫌棄:“你哪怕能有煜安一半懂事,我們也好放心,每次都空着手來白吃白喝。”
“媽,你分得好清,他拿了禮物,那就是替我孝順你們。”
“胡說八道,”鄭母拍拍她,示意她從自己身上起來,“那是人家心裏有這一塊兒。”
“他小時候還吃過咱家不少柿子呢,”鄭欣宜被拉了起來,眼睛瞟向喝茶的李煜安,“現在還賬也說得過去。”
李煜安将茶杯放下,聽鄭父講話聽得很認真。
“先別聊了,保姆早就把飯做好了,”鄭母招呼聊天的爺倆,“煜安,留下來吃飯吧,做了你愛吃的菜。”
李煜安起身,朝他們微微鞠躬:“喝杯茶就已經很打擾了,我還有別的事情,就沒法陪伯父伯母一起用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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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母一愣,身旁的鄭欣宜也變了臉色,“唰”一下站起來:“你不和我們一起嗎?”
“下次我請伯父伯母出去吃賠罪,今天是真的有事情。”他神色懇切。
鄭欣宜還想說什麽,被鄭父打斷:“既然煜安有事情,強留吃飯倒顯着生分,那我出去送送你。”
李煜安哪敢讓長輩相送,推遲了一番,最後讓鄭欣宜穿上外套去送他了。
鄭母看着兩人的背影,心裏犯嘀咕,對身邊的老伴說:“你倆剛剛說什麽了?你該不會把人家教育不高興了吧?連飯都不留下吃。”
鄭父瞧她一眼,“哼”了一聲:“這事你不得問你閨女?”
“怎麽了?”
“每次送完東西就走,也不留下吃飯,說明只打算給咱東西孝敬咱,沒別的其他心思。”
鄭母只覺得可惜:“煜安是咱從小看着長大的,知根知底,欣宜打小就喜歡跟在他後面玩……”
“兒孫自有兒孫福,”鄭父品了一口茶,李煜安剛剛沖泡的,是令他滿意的口感:“人家沒那個意思,咱也別強求,順其自然吧。”
鄭欣宜跟在李煜安後面,心裏糾結了半天,最後還是問了出來:“你是不高興嗎?”
“嗯?”李煜安的半張臉陷在黑暗裏,側面輪廓像用最鋒利的筆勾畫出的挺拔線條,他只抿着唇,看不出絲毫情緒,這讓鄭欣宜更加感受到不安。
“我沒有打招呼就去醫院找你,而且你下班之後心情 不是很好,連飯都不和我們一起吃。”
李煜安打開車門坐進去,先關上了車門,又搖下了半個車窗,隔着距離對她說:“你別多想。”
他在發動車子之前又加了一句:“而且我來這裏,也只是看望伯父伯母。”
“煜安,你……”
“欣宜,”他在她說話之前搶先喚她的名字,如同在和不聽話的孩童講理,“我以前也說過的,你可能不記得了,但我可以重申一遍。”
“什麽話非要今天說,是工作不順心麽,還是,”她頓了一頓,“見到了什麽人。”
李煜安恍若未聞:“欣宜,我們從小一起長大——”
“一起長大?那你當我是什麽?當我父母是什麽?”她打斷他。
李煜安敲了敲方向盤,看着有些疲憊,他即将開口的瞬間,她又一次堵住了他的話:
“你走吧,我不想聽。”
鄭欣宜把頭偏過去,眼眶有些酸澀,她不想知道答案,面前這個人總是用最溫和的語氣說出殘忍的話。
李煜安沒給她這個機會,汽車發動的時候,他的聲音同時一字一頓飄向她:“你是我兒時的玩伴,學生時代的同學,你父母待我如同兒子,你就如同我的親生妹妹。”
閉着眼睛就能想出來的爛俗臺詞,毫無新意,聽起來只想讓人發笑。
鄭欣宜心裏起了火,她恨他換都不換一下,就拿這種話術敷衍她。
但她還是笑了,笑着和對方擺手再見:“什麽?夜裏風大,你路上多注意安全。”
她看着他的車駛出了家門,心裏回想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她太了解他了,她以往就在他不冷不熱的态度、不近不遠的距離裏享受着一種堪稱自虐般的快感。
她壓下所有的心慌,告訴自己,事情的終局強如事情的起頭,這樣想着自己也迷茫了起來,他們都還這麽年輕,是不是終局,她自己怎麽能知道呢?
羅寧躺在床上有點睡不着,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
下午發給李煜安的信息過了好幾個小時,就在剛剛才得到了回複:
羅寧:「麥麥?」
李煜安:「難為你還記得它」
羅寧:……
麥麥是羅寧送給他的,在高考結束後。
羅寧的手指在屏幕上虛虛點了幾下,正猶豫回複些什麽的時候,李煜安又發過來一個視頻,很短,拍攝時間不足五秒——
應該是他在陽臺上的視角,旁邊就是一個很大的開放式鳥籠,麥麥轉着兩粒黑漆漆的小眼睛從架子跳到李煜安的胳膊上,又挪動着粉色的爪子跳到他手心,他修長的手指蹭着麥麥前胸的白色軟毛,撓着那團絨毛晃了一晃,手機裏接着傳出來一些不甚清晰的音響。
羅寧想到自己的手機還是靜音,于是把媒體聲音調高,又重新播放一遍。
這下聽清楚了,李煜安對麥麥說:“羅寧。”
麥麥聽懂了,利爪在他的袖口處抓的緊緊的,不甘示弱偏着頭,白色尖銳的喙一開一合:“羅寧!羅寧!”
羅寧失笑。
她想,她和李煜安果真是不同的人,自己連盆多肉都養不活,而麥麥只不過是她随手丢給李煜安的幼鳥,如今他都能養的機靈神氣。
手機裏又彈出來一條信息:
李煜安:「外面下雪了」
羅寧:「?」
她從床上翻滾下來,踩着拖鞋就跑去了陽臺,用力拉開推拉門,樓上那戶的人家還沒有休息,陽臺亮着暖色的燈光,從上方飄過的雪粒都不可避免地沾上柔色,如放大的慢鏡頭一般,在羅寧眼前異常清晰地墜落,帶出靜夜沉沉中細微的聲響。
門外東風雪灑裾。浣溪沙·送梅庭老赴上黨學官
從她的角度,天空飄的不像雪,倒像是雨。
她癡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感覺到身上刺骨的寒意,這才意識到自己只穿了睡衣,窗戶大剌剌開着,半邊身子都暴露在雪夜裏。
羅寧默默地退出陽臺,合上推拉門,手機上的聊天界面又多了一段視頻,比上段視頻的秒數長了不少。
這是李煜安的一段自拍,他也在陽臺上,後面窗戶開着,夜風卷着雪粒飄到他的襯衣領子處,他只在襯衣外面套了一個毛衣馬甲,麥麥不知何時蹿到了他的肩膀上,他們這個站位很像他的微信頭像。
他似乎心情很好,聲音都含着笑,側頭碰一碰麥麥:“快看鏡頭,你一只鳥害什麽羞。”
視頻開始有些晃動,中間有一段是在調整角度,最後他目光望着鏡頭,清了清嗓:“你對羅寧說,下雪了。”
麥麥在他肩頭上搖頭晃腦,張開嘴,叽裏咕嚕說了一段誰也聽不懂的鳥語。
“好好說話,”李煜安肩膀微塌,語調帶着寵溺一般的威脅,“下雪了。”
“下雪了!下雪了!”麥麥拖着長腔,有點不情願。
羅寧把這個視頻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最後撲在床上蹬了蹬被子,一只鳥怎麽能被養的這麽可愛,好想撸。
過了幾秒,她突然從被子裏探出身來,一只手握着手機,剛剛上頭的激動在這一瞬退卻的幹幹淨淨。
沒有其他的原因,是李煜安給她打來了微信語音電話。
“铛”一聲響,是沒人接聽時自動挂斷的聲音。
羅寧松了一口氣,就當她睡着了吧。
誰知李煜安沒放棄,緊接着又打來了一個語音電話,羅寧的手指剛碰到接聽鍵,對方又挂斷了。
……響鈴不到三秒。
羅寧回了過去。
對面接電話的速度比她快多了,他隔着手機,直入主題式的寒暄:“睡了麽?”
“還沒,”羅寧往上拉了拉被子,“已經躺在床上了。”
電話裏只傳來他一陣陣的呼吸聲,在黑夜裏清晰可聞,一時間兩下竟無言。
羅寧說:“你不睡嗎?明天不還得上班。”
對面“唔”了一聲,似乎把手機拿遠了一些,聲音聽着不真切:“我得再待會兒。”
羅寧在這個時候突然福至心靈:“你是不是在吸煙?”
手機裏傳來了他的一聲低笑,随着電流一波又一波地蕩漾開來,消失在靜谧的雪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