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的微信頭像很暗,圖片裏的男子穿着黑色衛衣,肩寬頸長,左肩側站着一只玄鳳鹦鹉,對着鏡頭歪着腦袋,額頭上的冠羽蹭着男子脖子,面頰兩團紅暈在暗調中依舊俏皮。
這個角度沒有露出臉,只隐約顯出清晰鋒利的下颌骨,讓羅寧瞬間認出這一定是李煜安本人。
她将他的頭像放大幾許,仔細端詳了幾秒,心裏生了幾分訝異,随即點開對話框,發了兩個字——
「麥麥?」
不知道李煜安是不是在工作,很久都沒有回複。
羅寧這才擡頭,窗外早已暗沉了下來。
羅寧緊趕慢趕,還是在醫院下班之前到達,給她拆線的醫生卻不是李煜安。
醫生看了看她的傷口,說:“恢複的還可以。”
快到下班的點,醫生動作也快,三下五除二就給羅寧解決了。
她下樓的時候,往前臺方向望了一望,自己來別人的醫院,不好悄無聲息地離開,想着能不能找到上次遇見的小護士,問一下她李煜安的去向。
前臺圍着四五個人,不知為何很是熱鬧,羅寧搜尋一圈,沒看見之前的小護士,倒是遇見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熟人。
如果要說鄭欣宜和以前相比有什麽變化,那可能是更美。
她或許是剛下班過來,都市麗人的裝扮,上身是小香風的西裝外套,用黑色的皮帶勒出纖細的腰,往下是一條閃着細碎光芒的魚尾裙,裙擺帶了一圈毛茸茸的滾邊,她倚着櫃臺,兩只踩着高跟鞋的腳交叉站着,移動之間,卷發一蕩一蕩地垂到衣領間。
羅寧看見她的同時,她同樣看見了正在下樓梯的羅寧。
正和身旁将要下班的小護士們有說有笑的鄭欣宜停住了話語,一雙杏眼瞪大了,直直往她面上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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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羅寧從樓梯上下來,她才紅唇微啓,遲疑一般地喊道:“羅……寧?”
羅寧微不可聞地輕嘆了一口氣,走近她的面前,雲淡風輕地回應:“嗨。”
鄭欣宜不虧是鄭欣宜,失态也僅僅就是那麽一瞬,旋即露出溫柔完美的笑,她作不來親密的戲,但話裏話外都透露着與舊日同窗重逢的關切:“真巧呀羅寧,怎麽能在這裏遇見你呢?”
羅寧也笑笑:“好巧,在口腔醫院能幹什麽,我最近牙有點不舒服。”
“你自己一個人過來的?沒人陪你嗎?”
“拆個線而已,我自己就能應付的來。”羅寧這才發現鄭欣宜身後放着幾杯奶茶,剛剛圍過來的醫護們都拿了一杯。
她把目光挪開,雖然對鄭欣宜來這的緣由猜的八九不離十,但是還是禮貌反問:“你呢,你牙齒也不好嗎?”
“我沒有,”鄭欣宜一邊回答,一邊觀察羅寧的神情,“我來找煜安,他是這裏的主治醫師,你來這,沒有碰見過……他?”
這話問的羅寧不太好回答,她既不想撒謊,又不想說實話,平白給自己惹上沒有必要的麻煩。
鄭欣宜看她猶豫,又換了其他的口風:“還是你們早就見面啦?他推薦你來這裏治療?”
羅寧否認:“沒有,我先前不知道他在——”
她的話音沒落,就感覺身後有人走近,面前的鄭欣宜開口打斷了她的回答:“煜安!”
李煜安已經脫下了醫生的白大褂和便服,襯衣外面披一件黑色的厚呢大衣,好像韓劇裏的突然現身拯救女主于水火的溫潤男主。
他來拯救的女主究竟是誰,目前還不清楚,但是鄭欣宜已經踩着小高跟,嗒嗒嗒走到了他的身邊,她一只手撫在了他的左袖上,嗓音變得愈發輕柔:“你下班怎麽都比他們晚呀?我等你好久了!”
李煜安不動聲色地将袖子抽出來,淡言:“我不知道你今天過來。”
鄭欣宜似乎沒聽見他這句話,拉着他轉身,指了指身後正低着頭的羅寧,頗有興致地給他介紹:“你猜我碰見了誰?喏,咱們高中同學羅寧,你有印象吧?”
今日也是碰巧,羅寧身上也裹了一件黑色大衣,她原本就甚少化妝,今日出門只淺淺描了下眉,烏黑的發編成了麻花,發尾纏上了印花棉麻的發巾,從後腦繞過來垂在胸前,乍一望去,整個人像未曾染俗的清瓷。
兩人在鄭欣宜的話語間互相望了一眼,電光火石之間,明明什麽都沒有發生,卻無由來迸發出一種不可言說的隐秘感,彼此愣怔了一瞬,又默契地錯開了對視目光。
李煜安輕輕咳了一聲,手指握拳抵在唇間,短暫地“嗯”了一聲。
“我和煜安醫院裏的同事關系比較熟,冬天天冷,就過來請他們喝奶茶,”鄭欣宜說着,俯身去拿了一杯,由不得拒絕,親熱地塞進羅寧的手裏,随後又退到李煜安身邊,仰頭看他,“這一杯原本是給你留的,我做主給羅寧了,你不生氣吧?”
羅寧握住奶茶紙質的杯殼,上面還是一片滾燙,鄭欣宜話裏的親疏分明,又摻雜着不少警惕的試探,她又不傻,哪裏能聽不出來呢?
于是搖了搖手中的奶茶,笑得禮貌:“沾你們的光,多謝。”
李煜安沒看她們之中的任何一人,垂着眼在一旁不知道想些什麽。
鄭欣宜此時又說:“我和煜安待會一起去吃晚飯,羅寧你和我們一起吧,大家好敘敘舊。”
羅寧怎麽可能去答應,只連忙拒絕:“不用不用,我不好打擾你們……”
“都是同學打擾什麽啊。”
“我還有別的事情……”
兩人推脫了幾句,鄭欣宜還想說什麽,一旁的李煜安發話了,替她們做了決斷:“她既然有別的事情,你還強迫別人做什麽。”
他話音落下,鄭欣宜面上雖不顯,心裏倒是品出來別樣的滋味,眼底有了笑意:“我忘了你們原本不熟,是我不好,倒是讓你倆覺得尴尬了。”
李煜安鮮少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但此時眉目卻有了幾絲焦躁,他勾了勾口袋裏的鑰匙,對着鄭欣宜說了一句:“走嗎?我下班了。”
“走,”她回答之後,又拿出了手機,點出了二維碼在羅寧面前晃了一晃,“加個好友吧,今天不太方便,改天我們再約一頓飯,我再喊上喬彤,她要結婚了,看見你肯定開心……”
羅寧掃上碼之後,和他們揮手再見。
天冷,醫院裏的門雖然是感應開關,但是為了防止冷風倒灌進來,又在外面挂上了一層透明的塑料防風簾,李煜安先行一步,替她們撐開了簾子,看着鄭欣宜踩着高跟跨出了門。
李煜安保持動作沒動,回頭看羅寧,等了兩秒,前方的鄭欣宜已經走出去十步遠,而她還是沒有出去的意思,一時沒忍住,出聲提醒:“你不走?”
羅寧擡頭,看着他高高舉着防風簾,心想,莫不成這人還再等着她先出去?
她小跑過去,他人高大,堵住半邊門卻沒有讓路的意思,羅寧只好貼着門框,蹭着他的大衣鑽出去,一瞬間貼的好近,似乎還能聞到周身有股薄荷般的冷冽氣味,靜默又癡纏。
煙對于羅寧來說,不是每天非吸不可,但有種說法叫心瘾。
它會在特定的意象上猛然勾你一下:比如追英劇《浴血黑幫》,濕發的 Tommy 夾着煙倚在吧臺,在袅袅煙霧中向愛人坦言“我心已碎”的時刻;還比如去讀杜拉斯的小說,這是個視煙酒如命的法國女作家,妓女、煙酒、東南亞,她寫在紙張上的每個單詞似乎都被煙霧熏染過,帶動着羅寧也在這煙霧中顫抖。
除了這些,羅寧在李煜安靠近的某些瞬間,也能感受到這種莫名的心瘾。
等她出去之後,李煜安就放下了手臂,身後傳來防風簾打在自動玻璃門上沉重的悶響。
“自己開車過來的?”他跟在她身後拾級而下。
“嗯。”
他步子大,很快和她并列,又突然來了一句:“帶煙了嗎?”
這是一個頻率相同的信號,使得羅寧停住了腳步,李煜安也跟着停了下來。
羅寧低頭在口袋裏翻了翻,把煙盒連同打火機一起塞到李煜安手中,什麽話也沒講,加快了腳步往停車位走。
“拆完線,短時間內最好也不要吸煙。”李煜安微微提高了音量。
羅寧沒有回頭,寒風吹着她清瘦高挑的身形,吹開她寬大的衣擺,又把她的暗花頭巾吹鼓。
李煜安目送她消失在暗色漸濃的夜裏。
鄭欣宜已經在車上坐着有小五分鐘,才等到李煜安做到駕駛座上。
“你怎麽現在才來?”
“去吸了根煙。”
鄭欣宜想說自己不愛聞煙味,但是想到李煜安在寒風中已經把味道散得差不多了,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剛剛你在後面,”她看似不經意間發問,“和羅寧說了什麽?”
李煜安啓動車子,路燈的暖光一盞一盞從窗外折進來,随着車速逐漸加快,一格格閃爍着像放電影。
他沒回應,只按響了車載 CD,飄出的歌曲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曾經風靡歐美的重唱老歌,空靈和沙啞交織在一起: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