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羅寧開始陸陸續續地往外搬東西。
最初父母還是不太樂意,但是老房子所在的小區距離爺爺奶奶家更近,幾個子女給老爺子請了護工,羅寧搬過去,倒也可以經常去照看一下,子女們也都放心。
房子裏的基礎設備都齊全,需要搬的也就是羅寧自己的東西,左右不過一些書籍衣物。羅然然閑着沒事,得知她要搬家便過來幫忙,進門的時候就看見堂姐對着屋裏的一架鋼琴發呆。
羅然然問:“你要把這個也搬走?”
“這個得請人來搬,還不夠折騰的。”
“彈一首呗,”羅然然來了興致,“選一首最拿手的。”
羅寧已經很少碰鋼琴了,小時候也是被逼着學,談不上熱愛。
她掀開了蒙在琴上的金絲絨,坐在矮凳上,這是很老的一架琴了,琴鍵上的白已經泛黃,擡手按了幾下,遲鈍零散的音符逐漸變得流暢。
手指的動作不再遲緩,不受控制般地彈出一曲,樂如流水般傾瀉。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羅然然就鼓起了掌:“這首曲子叫什麽名字?”
“李斯特的《夜莺》,”她說完自己也恍惚,李斯特的曲風大多鮮明跳躍,炫技感強,并不是羅寧鐘愛的風格,可就在這一瞬,她突然改變了心意,“還是把鋼琴搬走吧。”
兩人大概折騰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快九點,才算是都處理完,羅寧請羅然然在小區門口吃烤肉。
拔牙期間忌口多,羅寧只要了份烏冬面,偶爾拿刀叉去撚拼盤上的水果吃,反觀對面的羅然然,手持生菜包裹着灑滿辣椒孜然粉的烤肉,又嫌不盡興,還要了一小瓶燒酒。
快吃完的時候,店門外路上的車輛也逐漸多了起來,有些穿着校服的學生也推門走近了店裏。
羅寧一家人在她上大學時期才換了房子,所以這個地方離羅寧高中母校也近,隔着一個紅綠燈,在一條路上的同一側。
“都是剛下晚自習的學生。”羅寧盯着嘉裕高中萬年不變的藍色寬松校服,低頭嚼着蜜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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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生真不容易,但嘉裕中學升學率高啊,多少家長擠破頭,也想找人托關系把自己家的孩子往裏面送,”羅然然抿了口燒酒,突然哎了一聲,“你高中是不是也在嘉裕上學?還是進的實驗班?”
羅寧點了點頭。
“不容易,你爸媽肯定費了老大勁了。”
确實不容易,嘉裕中學包括初中和高中,實驗班裏的那些學生,如果只是學習成績出色,那還不夠,這些人中大多都是些富家子弟,很多都從嘉裕初中部升上來,彼此也互相認識。
羅寧是考上嘉裕高中之後,被父母找人硬塞進實驗班的,她在普通班裏本來也排不上雞頭,到了那裏卻是實打實的鳳尾。
“你知道,家長什麽行為對孩子最殘忍嗎?”羅寧突然問。
羅然然好奇:“什麽?”
“把一個本不屬于這個階級的孩子送到一所富家子弟的學校中去,一個意識到貧窮的孩子由于虛榮而産生的痛苦,是成人所不能想象的。”此句來源于喬治·奧威爾《1984》
羅然然有些不懂:“貧窮?”
“不單指物質上,”羅寧像感到牙疼一般捂住了側臉,“精神方面也算,還有對比之下的心态。”
羅寧很長一段時間對這個詞都非常敏感,羅然然可能不會懂。
羅然然高中在普通班,叔叔嬸嬸對她就算不是有求必應,也不會讓處在青春時期自尊心強烈的女生陷入到難堪的地步。
羅寧的貧窮也不在于物質的匮乏,更多的是她父母在她身上所奉行的教育原則的一種反射。她作為教師子女,成長的每一個階段都要被父母拿出來與同事的孩子作比較,所以成績必須要拿得出手,行為也要艱苦樸素,許多同齡人擁有的東西,對于她來講,不是理所當然。
他們對她說的最多的話,是你要感恩。很長時間一段時間,她都翻不出這句魔咒的掌心。
直到高考結束,羅寧才擁有第一部 智能手機。高中時期羅寧走讀,父母以智能手機功能花哨會影響學習為由,讓她帶去上學的僅僅只是一部小靈通。
她是高一冬天轉班的,進實驗班之前,她在二樓的普通班,實驗班沒有空桌子,她只能搬走自己之前用的書桌。原來同班的男同學幫她把桌子放到實驗班的門口,她抱着書在後面跟着,趁着下課期間,把堆滿書的課桌拉到班級的後面。
在一般的班級裏,有新同學轉班,大部分的人都會懷着好奇去圍觀,可是實驗班不一樣,大家各自忙自己的,偶爾向她投來幾縷探究的目光,更不用期待有人會來給她幫忙。
羅寧沉默地拖着重物穿梭在喧嚣的課間,有女生在互相嘻嘻哈哈的打鬧,退着退着就撞在了羅寧身上。
桌洞裏的零碎的東西應聲撒在地上,打鬧的女生也停止了動作。羅寧沉默地蹲在地上去撿,地上這麽多雜物,她首先撿起的就是手機,小靈通後殼被摔落,裏面的電池不知所蹤,但她顧不得,只是速度很快地撿起零件,下意識地去隐藏起來。
散落的各色簽字筆、便利貼以及圓形的小鏡子,正當她一件件把這些東西捏起來囫囵塞進桌洞裏時,前方不遠處就有人就踩到了她的電池。
“這是什麽東西?”鄭欣宜用腳尖踢了踢地面上黑乎乎的小方塊,她撿起來,一邊好奇一邊舉着給身旁的李煜安看。
李煜安似乎不敢興趣,連頭都沒擡,只用餘光掃了一下:“這是電池。你把手機換成小靈通了?怪高級的。”
鄭欣宜哪能聽不出來他的調侃,只擡眸去瞪他:“這不是我的!”
李煜安表情淡淡的:“誰的還給誰就是。”
鄭欣宜聞言,揚了揚手中的東西,對着班裏的人打招呼:“這是誰的手機電池啊?誰用小靈通啊?”
班裏有隐約起伏的笑聲和議論聲。
彼時還流行着用腎換手機的趣聞,嘉裕高中雖然有上課不能帶手機的規定,但是學校走讀生也不再少數,學生大多家境優越,人手擁有的,都是耳熟能詳的大牌新款。
落在地上的圓形小鏡子已經有了裂痕,上面映出了羅寧兩張臉,每一張都面無表情,她将破碎的鏡子拾起來的時候,碎裂鏡片折射的光,明晃晃地投在她脖頸。
敏感之人的神經永遠暴露在體外,準确捕捉任何與自己有關的風聲,添油加醋去放大任何一點疼痛。
這是羅寧轉班的第一天,踏進的地方變成了無聲刑場,頸邊的陽光也成了斷頭臺的閘刀,鮮血淋漓的是她的自尊心。
但她面上要比任何人都平靜,不急不慢地将桌子整理好,轉身走到鄭欣宜面前,不卑不亢地盯着對方的眼睛,緩緩開口:“這是我的東西,謝謝你替我撿起來。”
“不客氣。”對方的笑意未斂,将東西遞給羅寧,轉身仍舊輕松自在的與身旁的李煜安重聊之前的話題,這個小插曲在他們看來如同未曾發生。
羅寧第一眼看見鄭欣宜就知道,她不是那種有壞心眼的女孩兒,她僅僅只是有點恃寵而驕的小傲慢,有點青春期女生無傷大雅的小脾氣,同時羅寧也清楚,她們一定不會和對方成為朋友。
距離羅寧拔牙已過去七天,口腔醫院的前臺護士打了電話過來,告訴她明天可以來拆線。羅寧詢問具體時間,對方說拆線很快,只要在下班之前過來就可以。
既然沒有硬性的時間要求,羅寧也就不着急過去,自己獨居的生活依舊舒适,整個上午在看書、打掃衛生中度過,下午又補了一個不算短的覺。
羅寧沒有設定鈴聲的習慣,手機向來都是震動或靜音,這次她是被手機的嗡鳴吵醒,迷迷糊糊間只看見了一個本地的陌生號碼。
她随手劃開,将手機貼到了耳邊,整個人仍舊埋在被子裏,等待電話那頭的聲音。
過了良久,對面都沒有動靜,羅寧才悶悶問了一句:“你好,請問你是?”
“……羅寧。”
對方上來就直直喚她的名字,熟稔又陌生的語氣。
他好像很喜歡連名帶姓的去喊她,羅寧,姓和名組成清潤的音節,念出來像彈琴時手指誤碰的低音,再凜然的嗓音也都逃不過幾縷缱绻。
李煜安聽她發悶的嗓音遲鈍了一下:“你怎麽了?”
羅寧的困意消失了大半,思緒逐漸清明:“沒怎麽,我剛才在睡覺。”
說完又看了一眼手機,朦胧發問:“怎麽是你打過來的。”
對面的回答更像是無奈的嘆息:“這是我的私人號碼,前臺給你打電話也打不通,你今天不是要過來拆線?”
羅寧看了一眼窗外,今天陰天,光線暗沉沉的,手機上顯示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
“不好意思,我盡量快點趕過去。”她說完就要挂掉電話,對面出聲阻止了她:
“不着急,醫院六點下班,我會更遲一點。”
就在羅寧糾結怎麽結束對話的時候,李煜安轉移了話題:“手機號碼是你微信號嗎?”
“……對的。”
“那我加你,同意一下。”
他幹脆利索的挂了電話,羅寧的耳邊似乎還殘留着剛剛他不容拒絕的嗓音,下一秒微信就彈過來了一條好友申請。
他的 ID 和羅寧一樣簡單,羅寧的網名是“寧”,李煜安則是一個“安”,都取自姓名的最後一個字。
他的申請要求上只填了自己的姓名。
羅寧的手指猶豫了兩下,最終還是點擊了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