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羅寧腫着半張臉回家了。
父母都在單位裏沒回來,她自己不太擅長做飯,只煮了一點稀粥,配着綿軟的蛋糕一小口一小口艱難地咽下去。
她回家已經有大半年,這期間沒怎麽出去過,大大小小的考試參加了不少,大多都是公立初高中的招聘聯考,成績不理想,沒怎麽進過面,這也可能和她的心态有關,前幾日市職校招聘老師,哪怕是一個備案制,羅寧也退而求其次的報名了。
在家裏的時間越長,父母的忍耐逐漸消失殆盡,夫妻倆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起來,戰火都能蔓延到她的身上。羅寧早有搬出去的打算,前幾天正在打掃老房子的衛生,看書的進度也被耽誤了,自己心裏也焦躁,如今腫着臉,也得坐在書桌前刷題。
到下午的時候,羅寧感覺書本上的字看起來一陣陣的發暈,去量了一下體溫,三十八度五,才知道自己是發燒了。
她撂下書本,吞了幾粒退燒藥,縮被子裏昏昏沉沉睡到晚上。
宋文慧下班回到家,找了一圈沒看見人,最後掀開被子才發現裏面躺了個半死不活的女兒,伸手探了探羅寧的額頭,不由分說就把她從床上拖了下來。
“拔了兩顆牙,也不去打消炎針,你不發燒誰發燒?”宋文慧開車帶羅寧去醫院的時候,還在不停地數量她。
“我不想打針。”後座上躺着的羅寧回了一句。
“你不想?你不想的事情多了去了,”宋文慧像是找到了發洩口,“你還不想回來工作,就看看你現在這個狀态,生病都不知道去醫院,你讓我們怎麽放心,就這樣還天天想搬出去住,你連自己都養不活……”
羅寧不吭聲了。從小到大每次生病總是先要挨頓罵,自己越是反駁,那舊賬真的可以翻到明天早晨了。
自從辭掉工作回家考編,她整個人都是低能量的狀态,好像陷入了一個掙紮不出來的泥潭,她也沒有太多的朋友可以出來散心,她有段時間很想養寵物,但是羅振陽和宋文慧都極其反對,固執的認為寵物都不幹淨。
前段時間她去超市裏買了幾尾銀魚,養在了一個玻璃魚缸裏,下面還鋪上了洗幹淨的細沙和水草,結果不出兩個星期,這幾條小魚一個接一個的翻了肚皮,浮在水面上咽了氣。再後來她幹脆去花卉市場搬了幾盆多肉回來,一排排擺在窗前,整整齊齊像童話裏站崗的小錫兵,一個月之後,大部分多肉都變了色,扒開土一看,原來是羅寧澆水澆的太多,根都泡爛了……
去打針的醫院和上午拔牙的口腔醫院緊挨着,路過的時候羅寧有意無意往裏面看了幾眼,裏面看着像是要下班了。
剛挂上點滴,羅振陽就打來了電話,宋文慧要趕回去做飯,羅寧讓她先走,自己一會兒坐地鐵回家。
兩小瓶鹽水,滴的不算快,羅寧的血管比一般人要細,淩亂的分布在蒼白的皮膚下,針頭周圍一圈都在隐隐泛青。她小心翼翼地把手垂在衣袖外面,身體向後靠,上半身埋進黑色羽絨服裏,這件衣服她穿了五六個冬季,運動品牌的基本款,寬大厚實,每次裹住身體的時候,會感覺自己像一只即将冬眠的松鼠,心底浮上來一股奇異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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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液室的人不算多,但不怎麽安靜,有小孩子在哭鬧,對面的一對老年夫婦偶爾還互相嗆幾句,這裏的座椅是背靠背的形式,身後坐了一個和她相似年齡的姑娘,羅寧猜測她是在給男朋友打電話,語氣像是撒嬌又像是抱怨:“下班就直接過來看看我,離的很近,沒幾步路,咱倆很久沒在一起吃飯了,你就那麽忙嗎?”
對方的回答似乎讓她不怎麽滿意,羅寧從她的聲線中也能感受到一種不甘心的妥協:“那好吧,你快點來,我最後一瓶馬上要結束了。”
冰涼的點滴順着血管滑進身體裏,再怎麽裹緊衣服,半邊身子都是涼的,宋文慧在照顧子女方面向來粗心,羅寧也有些埋怨自己,怎麽就沒帶個水杯過來,當下想喝口熱水都沒有辦法。
她忍了十分鐘左右,口腔上拔牙的創口還是滾燙,發幹的喉嚨都帶着一絲血腥味,對面的老夫妻吵架吵到彼此都口幹舌燥,其中一人拿着保溫杯出去,不一會兒接了熱水回來。
外面肯定有飲水機,不如去問醫護人員要個一次性杯子。羅寧心想着,就準備起身,用沒有打針的左手去夠上面挂着的鹽水瓶。
“感覺身體怎麽樣了?”
後面響起的聲音頓時讓她停止了所有的動作。
講話動聽的男人,羅寧認識的不多,今天上午碰見的那人算一個。
羅寧把伸到一半的左手縮了回來,後背莫名緊繃起來,因為就在這一瞬間,她意識到後面的女孩是誰。
鄭欣宜把纏着繃帶的手放在李煜安面前晃了一晃:“扁桃體發炎,只打今天一天,我從劇院下班直接過來的。”
只聽見李煜安“嗯”了一聲。
羅寧身後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是要穿衣服準備離開的發出的聲響,她把自己重新埋進羽絨服裏,緩緩垂下了眼。
鄭欣宜說:“我沒開車,也沒吃飯,咱倆一起?”
不怪剛剛羅寧聽不出鄭欣宜的聲音,她啞着嗓子,再溫柔的語氣也講不出從前柔情似水的味道。
“我直接送你回你爸媽家。”對方答非所問。
“那你和我們一起吃吧。”
“拿着包,”李煜安出聲提醒她,“不用管我,我吃過了。”
“剛下班就吃過了?”鄭欣宜脫口問出這句話後又後悔,女人不依不饒的樣子總是不可愛的,她連忙補了一句:“那好,下次我去找你。”
對面的老夫妻又嚷嚷起來:“哎呦,都回血了!”
羅寧皺着眉,只覺得前後都吵鬧,讓她心煩意亂的。
“別睡了姑娘,”前面婆婆的手突然伸到羅寧面前,“你的針都回血了!”
羅寧并沒有閉眼,因為不想和後面的兩人打照面,于是垂着頭,将大半面容隐藏在衣領下。此時聞言去看手背,只見貼着手面的透明輸液軟管浮起猩紅,血液還有往上流動蔓延的架勢,再擡頭一看,上面輸液滴壺空空一片,挂着的鹽水瓶不知不覺間已經見底。
“愣着幹嘛,掐住管子別讓它繼續回了,”對面的老夫妻比她還急,“趕緊喊醫生過來給你拔針。”
“我……我還有一瓶,”羅寧手忙腳亂地捏住滑輪,動作幅度大,微微往後側了一下頭,眼神順帶掃了一眼後座,卻發現那裏空無一人,剛剛還在這裏交談的兩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
護士拿着鹽水瓶過來給羅寧換上的時候,她正在給對面的老夫妻道謝,等護士走遠才反應過來,自己應該問她要一次性水杯。
算了,反正要挂完了,羅寧心想。
出來的時候羅寧看了一眼手機,還差三分鐘到八點半。肚子空空,渾身又冷,冬夜的風吹過來,她兩條腿都有些發軟。
口腔醫院對面有一家 24h 便利店,羅寧小跑過去,推開門,撲過來一股濃厚的關東煮味。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去保溫櫃裏找了一圈,都是些熱豆漿熱咖啡之類的飲料。
“有加熱的礦泉水嗎?”羅寧問。
售貨員奇怪的盯了她一眼:“沒有,只有冰的,後面倉庫裏有常溫的。”
“那麻煩你幫我拿瓶常溫的吧。”
室外溫度都徘徊在零度左右,羅寧掃完碼,握住礦泉水瓶身感到一陣涼意,她擰開蓋子緩緩喝了兩口,拔牙的傷口處一碰到冰潤的液體,竟有些隐隐發酸。
諸事不順,她煩躁地擰上瓶蓋,出去的時候将瓶子随意的往口袋裏一塞,手指碰到到了一個紙質的硬盒。
外煙不好買,前幾天那一盒被羅然然順走了之後,她又開車去了煙草店買了幾條,拆開往衣服裏塞了一盒,剩下的藏在衣櫃的最高層。
摸到煙的一瞬間,羅寧心裏泛起了癢,下意識地從裏面抽出了一根,遞到鼻尖嗅了一嗅,剛想放回去,對面車位上停着的一輛車有了動靜,先是車頭的閃光燈朝她亮了幾下,緊接着又鳴了兩聲笛。
車是好車,黑色的雷克薩斯,羅寧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正當羅寧要移開目光時,駕駛座門突然被推開,穿着黑色沖鋒衣的李煜安從裏面側身而出。便利店廣告牌的 LED 燈照到他身上,映得他膚色如玉色,只是這人沉着眉眼,像看見獵物一樣直直盯着她瞧。
羅寧轉身就要走。
“羅寧!”
李煜安邁開腿,幾步就到了她面前,堵住她要往前走的路。
羅寧個子不矮,快一米七的身高,擡眼就能看見對方緊繃住的下颌骨,他沖鋒衣的領子被風刮得豎立起來,能隐約看見裏面穿了一件煙灰色的薄衛衣。
她蹙眉打量他:穿這麽少,不冷麽。
“你跑什麽?”他低頭看她,見她不動了,語氣緩了下來:“又不認識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