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醋海作祟
窗外下着小雨, 謝迎年開了雨刮器,在爵士曲風的歌聲中聽見鐘迦這麽問她。
喜歡嗎?唱這首歌的不是別人,是她十餘年下來也算含辛茹苦養大的妹妹, 她關心施采然的事業, 就像以前在弄堂裏過問妹妹考試得了多少分一樣。
餘光裏另一個也算沾點妹妹關系的女孩眼皮低垂,聲音壓得很輕, 等待答案的過程中, 上車之前燦爛的笑容也慢慢消失在嘴角。
謝迎年很少見鐘迦這麽垂頭喪氣,那點快要實體化的不開心太稀罕,反而讓她的心思被名為促狹的陰影所覆蓋。
別人處對象是以經濟水平來衡量未來,謝迎年對保鮮期的判斷卻來自于風險評估。
她這樣的患者,在不能被理解與包容的世界裏到底能暴露多少真實的個性特質?心裏那把尺子将所謂的喜歡與之做出精密比對以後,得出的結論往往是不值得。
所以謝迎年的前幾段感情都以失敗告終, 處的時間也不算長, 與其說是不敢深陷, 不如說是無意深陷。深陷意味着信任,信任到了一定程度, 必定伴随着身與心的交付, 這對她來說實在是一件太過冒險的事。
從小到大謝迎年都習慣了自我防衛, 以至于築起無懈可擊的心牆,分享欲在沒有隐私可言的影視圈被消磨得所剩無幾,即便是國內從業經驗豐富的倪茜也覺得對她進行心理治療棘手而疲累。
歌詞裏唱“但凡未得到, 但凡是過去,總是最登對”, 被傳頌太多, 應該是激起了很多人的共情, 但謝迎年的經歷裏有過去, 卻沒有未得到。
任何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都沒有遺憾也沒有錯過,就連她不為人知的初衷也顯得十分無情——既然這是人生必經之路,那麽無論對象是誰,讓她像個世人眼裏的正常人就夠了。
失敗歸失敗,好在也不算全無收獲。
至少謝迎年一次又一次地意識到她的病根其實早已深種,在三安裏那條彎彎繞繞年代久遠的老弄堂裏,在她以為自己健健康康無病無災的十幾歲,甚至還要更早一些,在親生母親将咿呀學語的她視如蛇蠍狠心棄養的時候。
當然,也在謝迎年發覺支配他人情緒是多麽有趣的每時每刻。
如果這個“他人”是監視屏幕裏哭起來很漂亮性格也好像任由她欺負的鐘迦,那麽“有趣”的前面還得添上“非常”。
謝迎年戴着黑色皮質手套的手握着方向盤,她面色如常,瞧不出一絲念頭稀奇古怪的破綻,多年的演員生涯除了讓她功成名就以外,也讓她學會了如何利用這副好皮囊做好必要僞裝。
副駕上的鐘迦模樣有些沮喪,也不知道被她詢問的女人對她抱有怎樣非人視角的期待,問題之後的停頓其實很短,她卻被謝迎年沉默的面容弄得心裏七上八下,對方與這首歌的演唱者到底是什麽關系,單向或是雙向,她已經迅速地腦補了好幾種。
“還行,歌好聽。”謝迎年一邊說,一邊從鐘迦愣住了的手中牽過安全帶,咔嗒一聲系好了。
阮聽在電影裏的造型大多是卷發,謝迎年的長發垂落肩頭,微微卷曲的弧度出現在鐘迦的視野中,直到聽見安全帶系上的聲音,她才回神,将被人觸碰了幾秒的手放進衣兜,試圖留住對方微涼的體溫。
還行,歌好聽。
謝迎年口吻随意的回答,鐘迦卻翻來覆去地分析,用的幾乎是以前學生時代閱讀理解的思路。我問的是“你很喜歡這個歌手嗎”,她說還行,也就是還算喜歡吧?歌好聽,是解釋前半句為什麽喜歡嗎?能讓對什麽都興趣缺缺的她聽這麽多遍真的只是因為好聽嗎?
汽車向目的地平穩駛去,導航的機械女聲夾雜在榜單上蹿升很快的那首歌裏,某種物體在密閉的車廂空間無聲地發酵,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手絞着手,鐘迦突然開口:“我今天要給你唱那首歌了。”
“嗯,我知道。”謝迎年說,“不然你為什麽要背着琵琶?”
這問題真是問得好,顯得自己像個傻瓜……鐘迦覺得她的腦子好像被什麽堵住了似的,運轉得比平時慢不少,嗓子眼兒也咕嘟咕嘟冒着不知名的小泡泡,這些小泡泡讓她言行失常,整個思維邏輯都變得幼稚又松散。
鐘迦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她本來就不是很會聊天的人,也很不合群。
虧得這雙利落的眉眼才好歹落下了點酷的名聲,成天獨來獨往也确實讓她氣質上有股與衆不同的銳氣,一般人不太敢惹她,但即便這樣,念書那會兒還是有段她至今都不願回想的記憶。
倒不是天生就自我封閉,鐘迦三歲以前一直待在那棟空蕩蕩的別墅裏,家裏只有阿姨沒有玩伴,喬映秋不喜歡帶女兒出去見人。
小區有個早教中心,鐘迦離開燕京去往外婆身邊的那天坐車經過,很多小朋友在造型別致的玻璃屋裏跑來跑去,臉上洋溢着燦爛的笑容,她隔着車窗遠遠望着,直到屋頂白色磚瓦的最後一角也消失在視線中。
鐘迦沒有體驗的機會,也并未積累如何與同伴相處的經驗,對充滿了歡聲笑語的場面向往又畏懼,匆匆忙忙就來到了清原縣,上了幼兒園。
正好是語言發展的關鍵時期,鐘迦卻有只耳朵失聰了,聽力影響了她的發音,很多模仿學來的字詞滑稽而模糊,糾錯與改正都很困難,班裏有人帶頭嘲笑她疏遠她。
以前想要結交的同伴年幼無知,有樣學樣地在鐘迦心上刻下一道道傷痕,如果不是上大學遇見陳況她們,受童年經歷影響,她可能這輩子都很難有朋友。
雖說不會聊天,但奇怪的是,她對謝迎年一直都很有傾訴欲,好像潛意識裏認定了對方會給自己想要的回饋,更別說意義非凡的今天了。
在上車之前她想說的很多,關于怎麽找到的房子,關于要做的菜,關于她改寫了還未公開發表也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公開發表的歌……
本該是個小話痨的人現在成了小啞巴,開車的人卻感到好奇,這姑娘真能忍住不說嗎?
如果是的話,那麽今天的出行意義何在?
等待紅燈的間隙,謝迎年的目光悄悄落在鐘迦臉上,從她狀似發呆其實心事重重的表情裏微妙地察覺了這趟出行之于自己的意義。
鐘迦,我對你而言就這麽重要嗎?你到底喜歡我什麽?
新年第一天,縣城的道路被崇鄉從來不會缺席的雨水沖刷得幹幹淨淨,大街上随處可見除夕夜的鞭炮紙屑,路邊還有人踩着梯子在貼春聯。
輪胎碾過寬闊柏油路,行進方向背離了最繁華的城區。鐘迦租的房子在偏南一隅,平臺上的短租是三到五天,房東聽她說只租一天還不太樂意,嫌耽誤事,加了一倍的價錢才談下來。
食材昨天就在送菜的小程序上買好了,紅酒也訂了一瓶,油鹽醬醋等必備的調料品還有基礎的鍋碗瓢盆出租屋裏有,房東說是上一任租客留下來的,見鐘迦格外關心這個還特意檢查了一番,都沒過期,還能用。
房子是那種老式的筒子樓,沒片場布景的那麽破舊,大概是臨近過年被居委會之類的清理了一下,牆上的**戳章只剩下些頑固的邊角。
“小姑娘,澆花呢,你倒是躲躲啊!”端着水盆的阿姨沖樓下喊,面容被窗臺上盛放的臘梅遮得影影綽綽。
這人喊了好幾遍,鐘迦沒聽見,近似于吼的這一嗓子才總算讓她有了反應,肢體還來不及跟上動作,她就被走在前頭的人往屋檐底下牽過去,腳踩在臺階上,也跌入了謝迎年的懷裏。
身後是厚厚雲層向外四散的天空,還有從花盆底部漏下來的水滴,落在幾步之外,水泥地洇濕了一小團陰影,像是室外的雨飄了進來。
可是雨已停歇,天在放晴,到底是誰的頭頂下着酸堿值低于七的雨?
懷裏的女孩低着頭,也不知道是在占便宜還是想藏住什麽情緒,謝迎年垂眸盯着鐘迦的發縫,實在沒忍住往某個讓她手癢的地方來了一下:“不是請我吃飯嗎?怎麽這麽不開心?”
“是因為我嗎?”她明知故問,“因為我喜歡那首歌?”
是,是因為你喜歡那首歌。
怪只怪我見你那兩次春風偏偏要吹動,一次吹來一粒種子,一次微風伴細雨,等到這一年再見到你,烏泱泱一片,發芽又開花,盡是遲來的情窦初開。
你的專訪我一期不落,你的新聞我每篇都看,電影廣告綜藝……再是冰山一角的你也在我心裏留存,所有的細節都告訴過我,你對人對事從來沒有明顯的偏好,那些前任才會對外說跟你在一起毫無激情可言。
但為什麽在我要鼓足勇氣的今天,聽見了你的喜歡,卻不是關于我。
還好。
還好也行,一點點也可以,就分一丁點給我吧,你對我的好就像是魚鈎上的誘餌,我已經不滿足于在電影裏感受你的喜歡了,就算要被你釣到魚簍裏生吞活剝炖魚湯也心甘情願。
“對不起,明明是我說要請吃飯,反而這個樣子。”鐘迦被人問總低着頭脖子酸不酸,不酸,酸的是眼角,想哭,又吸吸鼻子忍住了。
我向自己承諾過很多次,要照顧你要成為你的依靠讓你不再那麽孤單,就算比你小好幾歲也沒關系,年齡無所謂,反正我媽當時比你大一輪不也是滿腦門官司?
從鐘迦耳朵上垂下的雛菊耳飾晃了晃,她将謝迎年的衣領揪出了點褶皺,努力裝出了平靜的口吻:“我給你寫的那首歌也……不差的。”
她想說也很好聽,但意識到好聽與否的評判權在謝迎年手裏又改了口,陳況要是見到她這副對音樂沒底的模樣八成得懷疑自己沒睡醒。
謝迎年點點頭,笑着說:“很期待。”
出租屋在三樓,上樓的時候,謝迎年問起鐘迦剛才是不是沒聽見阿姨在喊她。
鐘迦:“嗯。”
她穿着件半長的霧霾藍大衣,和謝迎年的大衣同色系,但兩個人穿上身的風格大不一樣。
謝迎年在新汀山待了兩年,過着道姑一般的生活,時至如今還保留着道觀的常規項目,以前被當做功課的經典倒背如流,對她入睡困難的改善效果依舊微乎其微。
衣服的冷暖色包裹着軀體,仿佛浸透在了氤氲的霧氣裏,朦胧而疏離。
鐘迦爬上一層臺階,她的雙手收在衣兜裏,臂彎與衣料之間有個微彎的弧度。她這人乍一眼是有點刺目的,屬于人群裏很耀眼的一類,五官在賞心悅目之餘韻味也很獨特,親爹過于野性的眼神被中和,凝聚成了蓬勃的生命力點在一雙明眸中。
她有柔軟的那一面,只是很少顯露出來罷了。
冷色調的衣服穿起來也沒有太有距離感,鐘迦說:“剛才走神了,而且她聲音比較小,離得也遠。”
謝迎年停頓一會兒才問道:“做過手術嗎?”
類似的問題陳況那幾個也問過,鐘迦的左耳完全喪失了聽力,助聽器根本沒用,國內人工耳蝸的植入很普遍了,型號五花八門的,比小時候可選性強得多。
鐘迦對這件事沒太多想法,謝迎年也說了,這是命,落在她頭上能怎麽辦,怨天尤人也沒用,反而會讓身邊關心她的人難過。
“當時就想做的,醫生說越早越好,我媽想找國外的醫院,還說外婆一個人不方便,要親自帶我去,聯系就花了很多時間,但是後面又有別的事耽誤了。”
鐘迦記得沒那麽清楚,喬映秋具體在忙什麽她也不知道,也許是與前夫争兒子上法庭,也許是忙着事業回春,總之後來一敗塗地,想起這個女兒了卻拿不出手術費了。
再後來,這個當媽當得一塌糊塗的女人莫名其妙就死了,剩下一貧如洗的婆孫倆。
錢佩清也想過咬緊牙根勒緊褲腰帶給鐘迦湊點錢做普通的植入就好,但外孫女說怕疼,死活不肯做,其實鐘迦是怕花錢。
“現在考慮做嗎?”謝迎年私底下查過相關資料,她甚至連醫生都找好了,也難怪周淳總說她關心太過。
鐘迦笑了笑:“嗯,在存錢了,施哥有這方面的人脈,可以幫我介紹,電影殺青了會做個檢查。”
屋子坐北朝南,陽臺很通透,上一任租客遺落了幾盆植物,生死全憑天意,竟然也還能在寒冷潮濕的冬日殘存幾簇油綠。
謝迎年合上有些笨重的門板,還未轉身就被鐘迦從背後輕輕抱住了,她聽見這個比吱呀作響的門板還笨的女孩說:“謝迎年,我忍了一路忍不住了,現在就想你知道,我喜歡你。”
“不是你說再成熟也還像個小女生的喬映秋,對,不是我媽,不是手腕過檔身材超好的千淇,也不是在戲裏教你騎馬的闵從璐。很抱歉,背着你查了你所有前任的資料,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有沒有喜歡的模板。”
“我想試着靠近你的取向,但很難,她們都不是我,我也成為不了她們。”
鐘迦放慢語速,心跳依然快得吓人,她很認真地問:“我只是我,你喜歡嗎?”
作者有話說:
遲來的告白,睡覺啦,沒有綠字啦,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