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逗留的雲
鐘迦的手被握住, 她笑了一下,感覺自己的靈魂在冷風裏浮了起來,連軀體都是飄的, 像塊黏答答的牛皮糖, 謝迎年稍微用點力,她就腳步趔趄地站到了被調戲得想給她點顏色瞧瞧的人面前, 甚至還想裝個肢體不協調, 幹脆就坐人家腿上算了,反正很結實。
但周圍還有人,她背着個琵琶醒目得很,不敢那麽明目張膽。
坐在椅子上的謝迎年随手一甩,用行動證明了全憑鐘迦一張嘴的所謂想念,聲音輕得很, 牛仔褲的反作用力之下, 也許她掌心的感覺更明顯。
謝迎年笑道:“夠想嗎?”
同樣的發音, 她也不知道鐘迦會以為是想還是響,反正或多或少都有點那個意思。
怎麽說呢, 一連好多天沒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悠, 不太習慣, 考試周原來這麽名副其實啊。
謝迎年沒念過大學,有那個資質,但條件不允許, 是所有人都反對的本意,但老天以一場意外難得順了她的心, 因為結局慘烈倒像是天意弄人。
三安裏施記菜館起火的那年, 謝迎年不用為讀不讀大學與養母争吵了, 那個接管她人生也有資格幹涉想她過得好的女人面目全非地死了, 寄人籬下的籬笆燒成了灰,剩下一個邊角還殘存,是梁素芬年僅十一歲的獨女。
雙親相繼離世,一夜之間家就散了,自己又還稚嫩得很,燒傷也累及了一些器官,說難聽點,施采然那個時候生命力可能還比不上蝼蟻。她能依附的只有一個人,如果那個人不讓她依附,她連茍延殘喘都是奢求。
施采然沒開口求什麽,才剛邁入成年人行列的她的便宜姐姐主動地走進廢墟,拾起殘骸,又将自己築成了一個勉強可以遮風避雨的巢。
住在裏面的妹妹可能是年齡太小,可能是創傷後遺症,也可能是認為謝迎年只不過是償還恩情償還罪孽,傷了病了是對方活該,沒有滿足她的任何要求是不應該。
但你要說她不眷戀曾經那段同齡人都羨慕她有個姐姐的姐妹關系,施采然做噩夢喊的還是姐姐,謝迎年陪伴在床邊,又被醒來以後滿頭冷汗的人白眼。
矛盾極了,但謝迎年實在沒時間考慮這些,她很忙,從早到晚,甚至可以不睡覺,有時候閉眼也是在算賬。
做家教、送外賣、飯店幫廚、發傳單……體面不體面的活都幹,只要能賺錢,最誇張的就是地下拳場那次。
謝迎年以前被朋友帶着去過很多次的酒吧,白天做正經生意,晚上開地下拳場,賭注下得大,分給拳手的錢也不少。
人的癖好千奇百怪,喜歡勢均力敵,也喜歡恃強淩弱,如果再添點香豔就更好了。
經理端詳了謝迎年好一會兒,将她劃到了最特殊的賽臺上,對手是男的。
毫無經驗又長得漂亮的女拳手,身材精壯熟面孔的男拳手,這樣的組合剛出場就掀起了滿場的熱浪,輕佻的口哨聲此起彼伏。
差不多結束的時候酒吧已經快歇業了,可能是千載難逢的情況,早該下班的員工也湊過來圍觀,七嘴八舌的。
裁判開始倒數,倒在臺上的女孩此時此刻唯一跟漂亮沾邊的只有那雙眼睛了,透亮的,蓄滿了光似的,青紫斑駁的傷痕映襯,眼角向上翹起的弧度像是不甘心墜入塵埃,鮮活得有些驚心動魄。
她頗為艱難地轉頭,嗆咳了幾下,嘴角的血順着往下流,死死盯着電子屏上可觀的數字,是這一場的賭注。
謝迎年将這個數字默默乘上經理答應的比例,所有人情不自禁地跟着倒數三二一,剛才被她禮尚往來擊中要害的男人左右橫跳,是準備的姿态,以為她還會以驚人的毅力站起來。
場內的屏幕同步畫面,謝迎年沒有起身,也沒有任何別的動作,她只是緩緩合上了沉重的眼皮,想趁機眯一小會兒。
有了這筆錢,施采然如願轉院,通過崔鳴的渠道省了不少時間,是國內燒傷科最頂尖的醫院。
所以謝迎年也跟着來到了這個城市,她的傷好得七七八八了,手背骨節那片反而好得慢,無論什麽工作都免不了經常用手,沒法好好養。
就算戴着手套也還是會被龍蝦身上尖銳鋒利的地方刺痛,謝迎年有些專注,斜對面的街頭藝人在唱歌,原創的,露天音響震得腦仁疼,還有鼓掌聲,她沒聽見。
農斯卿加大音量又問了一遍:“有興趣聊聊嗎?”
她就是這樣被農斯卿帶進了電影圈,事後說起這段往事,無數榮譽傍身的女導演笑了一聲,說當時很沒底,以為她不會答應。
雖然謝迎年一窮二白像是晚上無處可去要睡天橋的,但她窮得坦蕩蕩,反而讓人不好意思流露出施舍或是鄙夷的情緒。
腦後松松散散紮了個馬尾的女孩蹲在地上,一手拿着刷子,一手鉗着龍蝦,動作麻利得很,不鏽鋼盆裏的龍蝦也刷得幹幹淨淨的。
爬滿油污的梨形燈泡就在她身後,吊在彩色塑料棚的支架上,燈光時不時被負責點單走來走去的服務員遮住,或明或暗,照在她身上也沒覺得稀奇在哪兒,反正就移不開眼。
穿得普普通通,白色T恤外面系着個仿若殺豬的黑色防水工作服,衣服都洗得變形了,領子松松垮垮的,從那條皺皺巴巴的縫隙俯視裏面,好像也沒什麽內容,瘦得過分了。
農斯卿喜歡對方身上濃重的故事感,不認識不了解,随便望一眼也能被雨霧沉甸甸地籠罩起來。不用試鏡,随時可以簽合同,只要謝迎年答應。
答應還是不答應,謝迎年其實沒得選,除非她一夜暴富不再為生計發愁。
她只是有個不是很好逾越的心結,農斯卿說明來意的第一秒,她就被逃脫不了的宿命感砸得暈頭轉向,不想走這條路,但又沒有更好的辦法。
施采然的修複手術還得繼續做,火災過後有一些民政救濟,朋友也在幫忙,但遠遠不夠,說到底也只是她一個人的責任,怎麽好意思去連累別人的人生。
謝迎年熬不下去的時候甚至會想,幹脆去賣好了,酒吧的經理私底下找過她,開價也不低。
開弓沒有回頭箭,她要真那麽做了,梁素芬估計能氣得從墳地裏跳出來,還是別了,她希望這對一輩子沒享過什麽清福的夫妻能安息。
“我試試吧。”謝迎年說。
不好逾越不代表不能逾越,過程痛苦一點而已,反正現在也是苦了吧唧地茍活。
兩部電影除了一個夏天一個冬天以外,出奇相似,連選角的過程也幾乎是複制粘貼。
好好的海選試鏡選不到人,着急上火四處亂逛又冒出合适的了。
這一任合适的被上一任合适的甩了一記屁股。
“嗷,好疼。”鐘迦裝可憐裝得毫無痕跡,眼睛泛着水光。
她以前壓根不知道自己有這一面,就算有,也是很小很小的時候了。兩三歲的人類幼崽,不驕縱,黏人得很,又不太敢黏,勾勾喬映秋的手喊一聲媽媽,對方再大的火氣也會被澆滅一點,酒後落下的巴掌越來越輕,罵罵咧咧就放過這個用來洩氣的沙袋了。
落在不遠處兩個助理的眼裏,尤其是很可能買錯了年下股的啾啾眼裏,恨不得眼瞎。
這個女孩腰板筆直,斜背的琵琶裝在黑色的包裏,比起樂器更像是刀劍,鐘迦的整體風格疏朗大氣,每每流露出這樣任人搓圓捏扁的姿态都很反差。
不禁覺得她做0也是限定。
謝迎年:“別裝。”
“哦。”
乖得讓她頭疼,哦了也是一副委屈勁兒。
明知道不疼也還是給揉了揉,謝迎年忍不住感慨,手感真是好得過分。
鐘迦縮着下巴,憋住得逞的笑:“謝老師,您藝德有虧。”
“你送上門的,藝德麽,我本來也沒那玩意。”謝迎年見到場務給了個信號,她站起身,将滑下來的毯子遞給眼睛笑彎了的女孩,“坐會兒,冷了就蓋毯子,就快結束了,啾啾那兒有紅豆薏仁水,你喝了吧,能去濕氣。”
南方濕氣重,崇鄉本地人那麽能吃辣也是為了祛濕,不過鐘迦吃不了辣。
謝迎年說完就朝樟樹底下跑了過去,西裝革履的蔣弗聞站姿都是有錢人的派頭,馬上要演的是阮聽和丈夫的戲。
無法達成共識的争吵,雞同鴨講,散開的陰霾再次堆積在心頭,阮聽忍無可忍地轉身,卻聽見茍嘉勳說了一個人名。
明明有很多該問的,統籌特地給你騰了一天讓你休息調整狀态,你怎麽連夜趕回來了?回來也就算了,沒你的事,你來片場吃灰麽?也不先回酒店放行李,你這麽着急?
謝迎年一個沒問,沒問也是在裝傻,就鐘迦這個直球的性格,能忍住沒說,估計也是一人分飾兩角的謝先生的忠告起了作用,她怕再問下去窗戶紙就破了。
雖然現在也岌岌可危。
喜歡一個人很難藏得住,她演了那麽多角色卻演不好自己,露出一點破綻就被鐘迦逮個正着,本來膽子就不小,如今愈發得寸進尺了。
這場戲也沒多久,一條過,蔣弗聞功底很好,碰到老天賞飯吃的謝迎年,兩個人演出了飙戲的感覺,農斯卿都直呼過瘾。
等收拾完回到休息的地方,只見椅子上的人睡得死沉死沉,是很沒安全感的睡姿,鐘迦将自己蜷成了一團,被交代了要喝的薏仁水一滴沒剩。
謝迎年:“她路上沒睡嗎?”
阿茶:“沒,飛機上有私生,她睡不着。”
“高鐵呢?”
“她在車上寫東西,精神着呢。”
鐘迦的外套是光面,毯子總往下滑,倒是沒滑到底,謝迎年本來要戴的圍巾給圍到了她光溜溜的脖子上。
“她寫什麽這麽精神?”謝迎年費解地問道。
手被握住,她低頭,鐘迦眼睛沒睜開,也不知道究竟睡醒了沒,臉蛋湊過去蹭了蹭她的掌心,蚊子似的說:“簽了欠條,要給你唱歌的。”
謝迎年:“那不是現成的嗎?”
女孩戴着個藍色的毛線帽,兩顆毛球都垂到前面,滑稽得很,她像只踩奶的貓,蹭掌心是同樣的效果,一下又一下,舒服得眯眼:“現成的別人聽過了,我改了一下,是給你聽的。”
真人當面喂飯吃,啾啾激動得像是要背過氣去,阿茶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覺得這對的氣氛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
她是不是該給施恒通個氣啊?
神智這麽清楚,謝迎年不由笑了:“你醒了還是沒醒?”
特別的人,她聽出來了,荒蕪的一片地居然也會有雲願意逗留,很單純,很直白,就是喜歡她,沒別的。怎麽辦,太難克制了,但她根本沒把握自己的親密關系能走向正常。
鐘迦揉揉眼睛,聲音還有些黏糊:“有區別嗎?”
“如果醒了就自己走,該回酒店了。”
傻子也會好奇她的後半句,鐘迦似乎腦子轉得慢得很,謝迎年的手在她猶豫時收回去了,她沒得蹭了,就低頭去觸碰留有對方味道的白色圍巾,下巴一點一點的。
“要是沒醒呢?”她問。
謝迎年笑了一下,她這人除了臉稍微冷點以外其實很親和,出道以來就沒有耍大牌的醜聞,但親和又跟溫柔不一樣,當下這個笑就很溫柔,巴不得眼睛黏在她身上去感受。
“沒醒我就抱你回去。”
鐘迦沒回答,眼睛倏地一閉,卷翹睫毛顫動得好似她受不了誘惑的心,閉了不到十秒,她生怕對方沒會意,将音量壓低,輕得像是夢游的呓語:“我真的在睡哦。”
謝迎年:“……”
沉默了,又輕笑,她覺得自己恐怕離完蛋不遠了,心跳這麽快的上一次是想不起來的某年某月某日。
問題是這家夥幹的并不是什麽好事,騙人呢,也騙她的心。
“謝老師抱得動嗎?”阿茶壓低聲音問喝了好幾口冷水終于緩過來的啾啾。
她的質疑很有道理,啾啾給她瞅了眼包裏的東西,只見裏面躺着随時可以用來健身的彈力帶。
“什麽時候買的?”
“上次,你家藝人自個兒蹦上去那次。”
啾啾嘆了口氣:“我們謝老師沒藝德,不過很有1德。”
在啾啾勤耕不辍的科普之下,阿茶懂了一些數字與一些字母,她噎了一下:“……到那一步了嗎?”
被人抱在懷裏的鐘迦心裏也是這麽想的,不過末尾是問號,到哪一步了?
她其實很少會有這麽親近的交往距離,陳況例假前後宛如發情期,恨不得變成膏藥貼在居在身上,她很不理解,大夏天的不都是汗嗎,冬天也不行啊,抱居在不是反向被取暖嗎?
謝迎年也沒有很暖和,手腕依然戴着那串佛珠,血色的瑪瑙比她感冒那幾天要黯淡一些,鐘迦總覺得她是身體不好才戴這個。
是天生體虛還是別的原因,要怎麽補啊?
但是一點也不妨礙鐘迦喜歡她的懷抱,陌生卻踏實,再多來幾次,陌生沒了只會更踏實。
被謝迎年的味道緊緊包裹着,幸福得她腦袋發暈,好像更進一步了,又怕是自己多想。
“你睡着了也能睜眼?”謝迎年恢複鍛煉沒多久,抱着她還是有點費勁,好在車子沒停太遠。
鐘迦蹭着她的胸,覺得得給自己的屁股買保險,怎麽這麽劃算。
“我醒了。”鐘迦看着她,“你也知道的。”
脖子被人摟着,路燈斜照,地上的影子歪曲在一起,像是相濡以沫的兩個人。謝迎年聽見鐘迦說:“你再這麽對我好,我真的會想很多。”
作者有話說:
很長的一 章,還有糖,希望你們誇誇我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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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迎年以前最會做的菜系:川菜。
謝迎年現在最會做的菜系:不辣又好吃的菜。
你就寵她吧。
-----感謝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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