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無所适從
謝迎年回到劇組, 還是先照着原來的通告單走。
過了幾天,農斯卿補了床戲後面遺漏的鏡頭。
媛媛該有的表現導演已經說得很清楚,她不知道媽媽和孔偲姐姐在房間裏幹了些什麽, 但那樣的氛圍讓懵懂無知的孩子也覺察到了不對勁。
艾以藍演得很到位, 被噩夢驚醒找不到媽媽的驚慌無助,邊哭邊走到阮聽的卧室, 房門打開, 她先是本能地望向媽媽。
只見阮聽沒有像往常那樣立馬過去哄慰膽小的女兒,而是站在床邊一直背對着孩子,應聲的語調也不穩,顯得頗有些慌張。
旁邊的孔偲姐姐就更奇怪了,頭發亂糟糟的,發尾卷翹起來, 媛媛覺得像是自己紮着辮子午睡醒來以後的狀态, 但她為什麽要在媽媽的房間裏睡覺呢?
她的目光落到兩人身後的那張床上, 被子翻卷堆到了床尾,床單也皺皺巴巴。
媛媛的嘴唇微微嘟起來, 委屈巴巴的模樣, 有些埋怨媽媽沒有在她需要的時候及時出現, 揉着眼睛的動作加大了點力道,眼前的場景陌生又詭異,她甚至産生了依然還在夢中的錯覺。
“乖乖, 又做噩夢了嗎?”阮聽轉了身,掌心裏包着揉成團的幾張紙, 本來就濕得不成樣子, 又被一點點滲出來的汗液再次浸濕, 她輕聲笑了笑, 向門邊傻站着的女兒伸開雙臂走了過去。
這道溫柔的聲音喚醒了媛媛的記憶,她試探性地往前走了幾步,直到被阮聽抱到懷裏,聞到熟悉的味道,所有的恐懼不安才算踏踏實實地落地,僵硬的身體慢慢得以舒展,她趴在媽媽柔軟的肩頭低聲啜泣。
孔偲目睹了這一切,腳下這間屋子她幾乎待了一整天,此時此刻後知後覺空氣的憋悶,阮聽輕撫媛媛後背的模樣映入眼中,越是溫情越是讓她良心受責。
“阮聽,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孔偲步伐快得好似逃命,阮聽來不及說上一個字,便已聽見門板匆忙中合上的聲音。
媛媛緩過來不少,稚聲稚氣地問:“媽媽,孔偲姐姐怎麽了?”
為什麽不像以前來家裏做客那樣揉她腦袋逗她玩?
阮聽望着隔斷了屋裏與屋外的門板,明明是她的家,卻仿佛将她困在了這裏。
她多想追出去,追上狼狽而逃的孔偲,握住她的手腕……然後呢?然後能怎樣?
說不清到底是誰更沖動,阮聽覺得孔偲說的那句“好啊,反正你早晚也要離開崇鄉,到時候我們就是陌生人了”像是迷魂湯,灌得兩個人都糊塗了。
阮聽這麽久都沒離開崇鄉的原因,孔偲難道不清楚嗎?
自己漂泊多年,終于在茫茫人海裏尋到與她契合的人,哪怕是從未想過的同性也舍不得錯過,所以下意識要着陸。
卻忘了自己并非孤身一人,離不了的婚姻,隐姓埋名的人生,不忍丢下的孩子,渡輪也會因負重累累逐漸解體,變成扁舟,變成浮木,輕易就被卷起的海浪掀翻。
她們的兩腔孤勇真的可以在萬丈紅塵之中支出一方相知相守的天地嗎?
鐘迦到了門外,畫面沒再跟上,機位都裝在了室內,她這場戲的戲份已經結束了。
導演喜歡留白,不會用鏡頭語言将每個角色的內心戲細致地過一遍,所以她的電影總給人意猶未盡的感覺,時不時就會翻出來回味,心甘情願地被翻來覆去地刀。
沒入鏡也不影響,鐘迦依然在戲裏,她沖出房間,腳步便放慢了,每一步都走得像是腿被灌了鉛似的,臉上屬于孔偲的痛苦難受與彷徨分毫不減。
她演戲确實沒什麽天賦,但是用心足以突破大部分的難關,之前在燕京教表演的老師被叨擾了很多次,沒嫌她煩,還說有空了過來探班。
謝迎年也會給些意見,随時可以配合着試戲,是鐘迦自己沒去,她總感覺對方最近精神情緒都不太好,細細想來,大概還是跟家裏的事有關,回來就這樣了。
導演給了過,傳來一片終于收工了的歡呼聲,謝迎年往戲服外面罩了件大衣,和工作人員聊着天走出來,兩條筆直修長的腿在夜色裏露出一小截,衣料晃動間是如玉的白。
路過窗臺邊的一團黑影,冷不丁被抱住,謝迎年早有準備,淡定得很,只是沖那位道具組的老師笑笑:“您先走吧。”
“怎麽了?”道具老師不明所以。
謝迎年低頭瞅着腿間一雙別人的手,很苦惱似的嘆了口氣,兩個助理在旁邊品味了一下,覺得她分明是樂在其中:“被小動物賴上了。”
道具老師頗感疑惑地啊了一聲,所謂的小動物從謝迎年的背面露出個腦袋,鐘迦蹲在地上歪了歪頭:“老師好。”
眼睛湛亮,笑容有些腼腆,陸陸續續又有人走過,少不了打趣,艾以藍從場務姐姐的懷裏跳下來,跑到鐘迦身後蹲下去當火車尾,農斯卿笑着給三個人留了張照片。
除了實習生,大家的跟組經驗都很豐富,沒逗留,很快就走了個幹淨,識趣地留出适合說點悄悄話的空間。無論異性同性,置身在一段非你不可的感情裏幾個月,演感情戲弄假成真的不少。
眼前這對也有點這個苗頭,只是沒人戳破而已,反正對電影有利無弊。
“你說你丢不丢臉?”謝迎年說着,給啾啾使了個眼色,讓她和阿茶先回去。
鐘迦将臉埋在千格鳥大衣上:“遮好了,沒臉可丢了。”
“這不還是在我面前丢臉嗎?”
“沒關系,反正那天晚上已經丢過了。”
謝迎年:“哪天晚上啊?”
她唇角帶笑,鐘迦見到的只是黑白格紋,很單調,但她的心卻亂糟糟的,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你別欺負我了,你知道的,就是哭的時候。”
謝迎年奇怪地被欺負二字給取悅了,笑容變得更深了些。
“也不只是那次,很多次,我經常在你面前丢臉。”鐘迦的語速放慢了很多,既怕自己表達得不夠清楚,又怕謝迎年不耐煩,就算對方從未對她展露過類似的情緒,她被套在名為喜歡的殼子裏,也會變得束手束腳。
她頓了頓,用很輕的口吻補充:“就你一個。”
區區四個字,謝迎年聽懂了鐘迦的意思,從來就只在她面前這麽丢臉。
片場離城區還有段距離,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此起彼伏,門口僅剩的一輛車孤零零地亮起了兩束車燈,謝迎年望着那片光源,覺得自己和阮聽一樣無所适從,不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
“還好,小時候沒這樣。”
鐘迦:“有的,你忘了而已。”
謝迎年遲疑了幾秒:“有嗎?”
話說出口,她察覺到自己的心虛,愈發感到好笑,鐘迦未免也太會利用自己的聲線賣委屈了,稍微壓低一點就讓人誤以為做了什麽很對不起她的事。
“第一次見面,我媽葬禮那天,有棵樹可以祈福。”鐘迦說到這兒空了幾秒,謝迎年沉默着,還是沒想起來,她才繼續說,“我不夠高,是你抱着我把紅布條系在樹枝上的,我都十一歲了,你說我像是剛上小學。”
鐘迦發燒落下後遺症,跟着外婆在清原縣待的頭幾年身體很一般,發育都比同齡人慢了不少。
“……我的意思是,讓你好好吃飯,個子竄得快。”謝迎年心裏嘀咕她記性太好,卻忘了自己也是個記仇的。
鐘迦不相信,輕哼一聲:“你是那個意思嗎?”
謝迎年失笑,她這人是有點嘴欠,從小就喜歡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還是同性限定,這毛病大了也改不了。
“小貓,不開心了亂咬人。”謝迎年給鐘迦抱大腿之後的一系列行為做了定性,她微微側身,掌心放在對方有些毛躁的腦袋上輕揉了揉,“抱歉,是該記得的。”
并不是多大的事,鐘迦沒忘是因為她下意識想記住有關謝迎年的全部,眼下收到對方鄭重的道歉,好像真是什麽值得銘記一生的珍貴回憶,她忍不住露出滿足的笑容。
謝迎年:“準備蹲多久?還真當自己是貓了,腿不累嗎?”
過道的梨形燈泡懸吊在頂上,散發出的橘黃淡光映照着頗具年代感的周圍,兩人身上穿着戲服,恍惚還在劇情當中。
只要你在,蹲多久都可以。
鐘迦想将這人抱得更緊一些,抱住謝迎年雙腿的兩條手臂沒有往裏縮,僅僅是手握着手,虛拟了這個動作。
她說:“喜歡一個人好難啊。”
謝迎年将手收回,自然地垂落還不夠,她好像生怕自己情不自禁地觸碰不該碰的人,兩只手都放進了衣兜裏。
鐘迦說的是自己還是孔偲?
她們心裏其實都有答案,在無法下定決心處理之前也唯有裝傻,反正月色朦胧,走出這片亮堂堂的地方,得寸進尺與癡心妄想足以藏匿在黑暗中。
“明天要回學校期末考了吧?”謝迎年仿佛沒聽見剛才那句話,“好好加油。”
鐘迦松開手,乖巧地點頭:“好。”
謝迎年正要緩口氣,卻聽鐘迦說:“我這趟會帶琵琶過來,給你唱你想聽的那首歌。”
這口氣緩到一半上不去也下不來,鐘迦樂天得過分,她的暗示被忽略被冷落也無所謂,謝迎年哭笑不得,但同時又湧上一些她不得不承認的久違的歡喜。
上一次被別人這麽在乎是什麽時候?太遙遠,她想不起來了。
作者有話說:
鐘迦最近的上網記錄:
1.經常被別人說像貓,這個人是什麽意思
2.在喜歡的人面前哭很丢臉嗎
3.吃什麽可以改善肌無力
4.女的要怎麽和同性表白
5.人類為什麽沒有尾巴
第五個問題還有彈窗廣告,她順着點進去,走進了新世界……
-----感謝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