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吃藥了嗎
這陣門鈴聲來得頗有些讓人納悶, 距離收工過去了一個多小時,吃夜宵的應該還沒回來,沒出去的應該躺在床上四仰八叉地休息。
她們也沒叫酒店服務。
阿茶将自己的懶骨頭靠在椅背上玩消消樂, 第一遍門鈴結束的時候她聽到了點尾聲, 以為自己是幻聽,過了一會兒, 第二遍門鈴又響了, 她這才握着鐘迦發燙的手機跑到玄關,可視門禁的屏幕亮起,是謝迎年。
還有另一個人的半邊胳膊入了鏡,一準是啾啾。
“謝老師。”阿茶将門打開,“您回來了?”
謝迎年低着頭,從她手機裏流淌出來的聲音漸漸與屋裏傳過來的人聲重合了:“謝謝陳十二的輪船, 呃, 怎麽又來一個, 陳況你別敗家了啊我知道是你。”
女人退出軟件,将熄屏了的手機放進衣兜, 她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 明明隔壁就是她的客房, 行李卻還放在啾啾腳邊,耳垂下面的一字耳串藏在微卷的頭發裏,擡頭時晃出似水的銀光。
“方便進去嗎?”謝迎年問道。
阿茶:“甜甜在直播, 您避開點鏡頭就行。”
她說着,轉身尾随謝迎年回屋盡自己助理的職責, 冷不丁被啾啾的爪子擒住胳膊, 上半身不受控制地往後仰, 腿也跟着跌了出去, 門板還被啾啾騰出另一只手給關上了。
“你幹嘛?”阿茶站穩了就朝啾啾發火。
啾啾彎腰拎起地上的行李,将胳膊搭在氣嘟嘟的小助理肩上,帶着她往隔壁客房走:“你有沒有點眼力勁兒啊?”
“她們孤女寡女的……”
“就是要孤女寡女獨處一室,她們演戲本來就要培養感情,你瞎湊合什麽?”啾啾見阿茶不停回頭張望,刷了房卡,在嘀聲裏對她說,“放心吧,謝老師對你家藝人暫時沒那方面的興趣。”
阿茶翻了個白眼,沒注意到啾啾微妙的用詞,只覺得對方cp腦犯了,咬牙切齒地說:“我還在工作呢姐!”
啾啾:“你回去也頂不了什麽事,謝老師在那兒可能比你有用。”
“可是我們也孤女寡女……”
“您就差腦門上沒頂着直女倆字了好嗎?”
兩間客房的布局差不多,玄關進去就是配套了沙發茶幾空調電視的客廳,左手邊通往卧室,鐘迦就背對着謝迎年坐在直走方向的盡頭,她的眼前是一整面落地窗,可以将崇鄉被霓虹彩燈裝點了幾分繁華的夜景收入眼底。
謝迎年沿着牆面壓低腳步聲走到鐘迦身後,灰色西裝褲垂墜感很好,褲腳貼着黑色帆布鞋的鞋面,長得遮住了白色鞋帶。她默不作聲地站着,右手自然垂落,手裏還拿着一個東西,目光在鐘迦發絲之間的雪白耳垂上頓了幾秒,便移到支架上的手機。
她當年也有類似的經歷,踏入這行就意味着隐私不再是隐私,越是沒有坦蕩蕩呈現到臺前的越是容易激起外界的好奇心,是人都有窺私欲。
但是鐘迦跟她又不太一樣,攤上那麽一對文藝界商界頗有名氣的父母,婚姻結束得又很不體面,連累後人也成了瓜田,避開不談沒法解決問題,反而會被肆意地貼上标簽。
畫面裏依然只有鐘迦自己,澕她渾然未覺謝迎年的存在,雙手交握放在了桌面上,正式得仿佛真是在開記者會,她看着鏡頭,繼續準備了幾天的發言稿:“喬映秋女士是我的母親,鐘克飛先生是我生理意義的父親……”
聽見兩者細微的區別,謝迎年覺得好笑。
“……所以準确來說,我是在外婆身邊長大的,跟賀力夫僅有不到一年的同吃同睡同住關系,結束于喬女士分娩的那天。”
鐘迦被自己寫的稿子逗笑了,她清了清嗓子:“我穿的衣服用的東西确實都是我自己的,不存在特意穿出來博眼球,如果大家喜歡我也可以分享鏈接,甚至可以寫個動批攻略……”
“這件嗎?”鐘迦低頭瞅了瞅身上的衛衣,“我喜歡這個兔子圖案,還買了一件黃色的,價格啊……”
連帽衛衣的紅穗在手上繞成了麻花,鐘迦放松了很多,她往後靠,謝迎年不動聲色地退了半步,還是沒被發現。
鐘迦嘆了口氣,為難道:“我怕說了又有人說我賣慘,我不知道大家對慘的定義是什麽,可能每個人也不一樣吧。除了十六歲那年,我其他時候都過得蠻好的,不覺得慘,也不希望大家覺得我慘。”
“我沒錢啊,這不努力賺着嗎?襪子上還印着個元寶呢,生日願望都許的發財。”送禮物的人多了起來,時不時有輪船踏浪而過,一簇簇煙花綻放在屏幕裏,音效嘩嘩嘩砰砰砰。
評論區也刷得很快,同樣的問題要反複問才不容易被淹沒,鐘迦将高頻出現的其中一條念了出來:“十六歲的時候怎麽了?”
衛衣的衣袖還沒放下,卡在手肘處,露出兩條細白的上臂,口紅試色的痕跡印在上面,一道紅一道紫的,像是新添的傷痕。
鐘迦眉眼低垂,纖長的睫毛半遮了眼,她沉默了幾秒,再開口時聲線壓得有點緊:“外婆去世了。”
就這麽一句,別的沒再多說,鐘迦不想去渲染什麽。
但她前後的情緒對比太明顯,使得下一秒的展顏都像強顏歡笑,已經有很多被祖輩養育長大的網友共情了。
-是清原一中畢業的?我好像在貼吧找到你了[鏈接]
-好人卡,順着點進去了,所以鐘迦高二多讀了一年是因為中途辍學去給外婆賺醫藥費?
-同學也好好啊,還來學校貼吧籌款,不知道有沒有幫到她
-這麽說來,鐘克飛真的不管女兒和前丈母娘?別人是母憑子貴,他是父憑子貴,把前妻的子宮當工具,好惡心啊,不愧是男人
-賀力夫也好不到哪去吧,纨绔子弟,前陣子還被曝光約外圍不給錢,讀書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相比起默默成長的鐘迦,賀力夫堪稱是在聚光燈底下長大的,網媒紙媒隔一段時間就有他的消息,鐘克飛與豪門太太帶着兒子出入的無不是上流場所。
賀力夫被當做財團繼承人來培養,自然瞧不上娛樂圈,但他的皮囊名品得不輸男明星,不僅在點評富二代的帖子裏穩坐門面,還有夢女建了個號腦補嫁人。
可惜自從賀家的掌門人病重住院以來,賀力夫愈發不争氣,隔三差五就被爆出花邊新聞,有鼻子有眼,也不像編的。
鐘迦對賀力夫一知半解,知的解的還是偶爾網頁上彈出來的消息,最近一次是約外圍,再上一次是鐘克飛給兒子送了輛阿斯頓馬丁作為成年禮。
同一天生日的鐘迦預料到十八歲當天會過得有如白開水,斟酌一番,給自己約了藝術照,最便宜的那檔,得分享到網上做宣傳,她同意了。
下了晚自習,學校的蛋糕店打烊了,鐘迦繞道去小賣部想買個勉強像那麽回事的軟蛋糕,結果刷卡機還是壞的,手機沒電了也付不了錢,她放下蛋糕回宿舍休息,過幾天去獻了個血,就這麽囫囵将生日過了。
高二休學又複學,班裏的同學都是半途認識的,鐘迦因為要藝考,走的方向不一樣,到了高三也還是混不熟,不然還能翻牆去外面瞎溜達曬曬月光什麽的。
明明是同樣的爸媽生的,兄妹兩個卻過着仿佛平行世界一樣的生活。
鐘迦多半時間是真不覺得自己慘,但每遇到這種事,心裏難免不起波瀾,要有得選,她也不想堅強,這不沒得選嗎?她拿了個跟賀力夫相反的人生劇本。
“真沒事啊?”施恒掐着結束的點撥了個電話過來,唠叨好一陣。
鐘迦:“您再啰嗦下去就有事了。”
“行吧,我見你這狀态是不錯,今天效果蠻好的。”施恒說,“先這樣,你早點休息,別仗着年輕老熬夜。”
鐘迦心不在焉地點頭,想起是語音不是視頻,又說了聲嗯。
她将手機放回桌上,左右四顧愣是懶得往後瞄一眼,這個敵情探查得實在潦草,謝迎年也幹脆不躲了,堂而皇之地杵在她身後不遠處。
面對全網的坦白自證無異于深剖,早就觸及到了內心最柔軟最委屈的地方。
也不知道阿茶去了哪兒,房間裏好像空蕩蕩的,鐘迦确定了沒人,低着頭悄悄落下幾顆眼淚。
她很少哭,流淚會被喬映秋厭煩,外婆也說哭解決不了問題。
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清楚自己的健康狀況,她給鐘迦假想的是一條孤獨又泥濘的路,所以對來家裏上音樂課的孩子耐心和藹,轉頭卻對差不多年紀的外孫女嚴苛以待。
眼淚被鐘迦視為了獎勵,是她度過每一個難熬的階段以後情緒發洩的産物。
即便如此,她也不會放縱自己失态。
當耳邊傳來女孩的低聲啜泣時,謝迎年愈發不後悔了,她下了高鐵以後除了在蛋糕店駐留了一會兒之外,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了酒店。
五髒廟都沒來得及好好供奉。
明明是兩顆安放在不同軀體的心髒,再如何親密的撫觸也無法具體感知思想,她卻毫無道理地認為自己知道此時此刻的鐘迦需要什麽,如果非要究其原因……
或許是某些難得一遇的環境因素使她的心境無限逼近了所謂的感同身受。
謝迎年理解的不僅僅是鐘迦,還是從前很多個場景裏的自己。
這樣的相似讓她無視了對方表面所求的獨處空間,一言不發地等到僞裝結束,以哽咽為起點的難過真正袒露。
柔軟的地毯回收了從所站之處到茶幾邊上往返的腳步聲,謝迎年在鐘迦站起來要轉身時遞了紙巾盒,目之所及,是一張遲鈍了數秒才發愣的面孔。
如果忽略那雙通紅濕潤的眼睛以及滿臉的淚痕,發愣的前後還得再加上一個修飾詞,漂亮。
落入謝迎年眼中,又激起了她想都沒想過的另一種感受,憐惜。
僅僅是憐惜似乎也并不确切,謝迎年見到鐘迦不可置信一般眼睛眨了眨,濕漉漉的睫毛仿佛在她心頭撩撥而過,喚醒了不久前的記憶。
眼角勾起了意味着難耐的顏色,悅耳的聲音,情不自禁地仰頭将脆弱得不堪一擊的纖細脖頸送到她嘴邊。
沒能徹徹底底沉浸在戲裏的人,鐘迦不是唯一一個。
謝迎年承認她的心态也在床戲那天發生了細微的改變,只是當時匆匆忙忙回了燕京,無暇靜下心去感受。
直到這會兒又目睹了鐘迦近似的表情,春風又綠,有些陌生的念頭發了芽,她不得不分神去想,自己究竟是忙忘了,還是故意忙忘了,于是連此行目的的純粹性也要再進一步思忖。
“你……怎麽了?”鐘迦在謝迎年眼前晃了晃手。
好奇怪,明明被吓了一跳的人是她,謝迎年也跟出竅了似的?
謝迎年被這聲輕喚叫回了神,目光在鐘迦微微泛紅的眼睛上頓了幾秒,随後用紙巾将擾人心神的痕跡仔細拭去。
平靜的回答透過醫用口罩傳入鐘迦耳中:“我在想,我今天吃藥了嗎。”
作者有話說:
老謝最後這句真的很好笑,寫完倒回去忍不住笑鵝鵝鵝鵝鵝鵝。
甜甜也是,我的傻女鵝,怎麽說身世這種傷心事都能被自己寫的稿子逗笑啊,樂天的人可以多虐虐,放心虐準沒錯。
-----感謝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