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往事如煙
病房裏有被人收拾過的痕跡, 但還是能看出不久之前的狼藉,也難怪常小随脖子上一片紅印了,得虧施采然不是狗崽子, 不然還要去打狂犬疫苗。
謝迎年走近床邊順便把地上的玩偶撿了起來。
“采然, 放這裏可以嗎?”
靠牆有L字形的沙發,平時也沒什麽人坐, 謝迎年覺得全都堆在飄窗的石板上有點太遮光了, 她希望施采然不下床走動也能曬點太陽。
室內的暖氣很足,謝迎年剛才進來就脫了大衣,裏面的棕灰色毛衣随着她俯身下去露出一小截腰來。
施采然喊了那聲姐以後一直在看着忙前忙後的女人,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神,駐留的時間又長得讓人以為她很眷戀,那片帶了紋身的肌膚一晃而過,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那場大火。
混雜着燒焦味的刺鼻濃煙, 火舌砰的一聲竄到眼前, 将謝迎年給妹妹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作業本還有教輔材料瞬間點燃。
富有生活氣息的小屋子被火海吞噬,穿着吊帶睡裙光着腳的施采然大聲喊媽媽, 沒人答應, 她哭着喊姐姐, 也沒人答應。
口腔鼻腔吸入了大量的煙塵,呼吸越來越困難,空氣滾燙, 十二歲的施采然寸步難行,最後暈倒在窗邊——她想跳樓脫險, 卻被燒得從結構裏脫落的木材砸倒在地上, 意識低迷時又被腿部的灼燒感痛醒, 反反複複, 她動不了,但好像也死不了。
弄堂深處開了二十幾年的飯館化為烏有,還連累了旁邊幾間鋪子,要不是發現得早可能這一片都要遭殃。
因為建築物密集,又很老舊,自建房還用了很多木頭,燒到哪裏哪裏就是助燃物。各家各戶門口亂堆亂放,弄堂口一輛三輪車停着,消防車要進來還得先開道。
街坊四鄰深更半夜圍在宛如廢墟的樓前七嘴八舌地議論:
說老天不開眼好人沒好報,施建國梁素芬這對夫婦幫人養孩子這麽多年總該積了點善福吧,日子還是越過越糟。
施建國頭幾年出車禍死了,梁素芬一個寡婦帶着兩個孩子,飯館開得偏僻,店面又小,樓上就是住的地方,只能靠着弄堂裏就近解決溫飽的人賺錢。
後來住戶喬遷,老客戶離得遠了很少再來惠顧,梁素芬年紀大了精力比不上年輕人,味覺也退化了,做菜的味道大不如前,有了競争者,飯館的生意每況愈下。
又有人說謝迎年那孩子倒不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施建國去世以後就經常在店裏幫忙,不是之前學也不想上了,被梁素芬拿着笤帚滿大街追着打嗎?那雙腿快得勒,上蹿下跳,爬牆上樹,跟猴兒似的。
欸,她好像還沖進去救人了?是她嗎小随……
常小随也在,日子記得很清楚,是高考結束的那天晚上。幾個朋友約好了玩通宵的,謝迎年還來晚了,說是跟梁素芬吵了一架,為的是她不肯念大學要早點上班填補家用的事。
“梁嬸不是想着你成績好,醫科大學讀出來就是醫生,多體面的工作啊。”朋友安慰她。
謝迎年很冷靜。
所謂的吵不是臉紅脖子粗,她性格外向卻天生平和,以“我想”為開頭的商量之所以激起了梁素芬心裏的千層浪,是因為對方太知道她是怎樣的孩子,商量不是商量,是告知,是被回絕過太多次以後默默藏起來的執拗。
施建國走得早,謝迎年在那一年像是經歷了一場生長痛,收起了鬧騰的性子,下課放學再也不去瞎玩了,要麽在後廚給梁素芬幫工,要麽輔導施采然的功課。
謝迎年本來就是很仗義的人,幫常小随趕跑了想對她耍流氓的小混混。路邊的囡囡哭着說毽子踢到樹上了,她個子從小就高,彈跳力好得跟人體彈簧似的,跳一跳就夠到了,蹲下來遞給沖天辮的囡囡,中途又收手不給了,非要聽人家甜滋滋地喊聲姐姐。
吓得囡囡嚎啕大哭,又愧疚又局促,不知道該怎麽哄,便将買給妹妹的麥麗素分了出去,回到家裏哭的又成了施采然。
姐姐,年姐,大家都這麽喊。
施采然也喊她姐,喊了十幾年成了謝迎年不想放下的責任。
初中畢業謝迎年就想辍學,因為再往上就不是義務的了,常小随說你對自己負過責嗎?
常小随的奶奶在樓頂上種了很多花,兩個人不怕死地在窗臺上坐着,放眼望去是弄堂裏交錯雜亂的電線,上面停着幾只鳥,花香馥郁,陽光燦爛。
謝迎年穿着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帆布鞋也刷得幹幹淨淨的,風很大,吹得襯衫衣角飛起。她晃着兩條腿,啊了一聲,說我很負責啊,你們叛逆那些事我都沒幹。
頭發染得花花綠綠的常小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這麽些年她也算是看透了,謝迎年就是爛好人的性格,外表風風火火大大咧咧,其實心軟得不得了,養父母像是也能有基因傳給她似的,比施采然還像親閨女。
謝迎年家裏的情況朋友很清楚,她執意如此再勸下去也沒意思,常小随用啤酒碰了碰烤魚的鍋沿,示意大家:“哎呀,脫離苦海的大好日子說這些幹嘛呢,以後各奔東西可沒得聚了,還不好好喝酒聊天……”
吃着喝着玩着,到了快晚上十點,謝迎年覺得奇怪,她剛才給施采然發消息問她吃不吃燒烤,正好店裏有高考促銷活動,這小饞貓怎麽到現在都還沒回複?不該睡這麽早啊。
“卧槽,那個方向是着火了嗎?欸,年姐你家館子好像就……”
謝迎年騰地一下起身,常小随反應快得很,放下烤面筋也跑了出去。
前面那人運動細胞發達,別說人到中年發福的梁素芬了,常小随也追不上,氣喘籲籲地飛奔,風在耳邊嗚呼嗚呼的,吹來了一陣陣令人不安的焦味。
“上次監管的人來店裏檢查,衛生沒問題,說電路老化要停頓整改。”
謝迎年滿腦子都是梁素芬對竄門的阿婆叨叨的這句,她怕極了。周圍吵吵嚷嚷的,腳步聲不停,有人在幫忙潑水救火,從家裏牽出來的水管對着沖,也有人在聯系火警和急救中心。
施記菜館的木制店牌被燒得沒了原樣,謝迎年的心涼了半截,找人借了件外套往盆裏浸水就不管不顧地沖了進去。
匆忙趕到的常小随喊了聲:“謝……”
來不及了,火光太亮,一下子就吞沒了謝迎年的身影。
過了幾分鐘,衆人焦頭爛額地争論着消防車怎麽還沒來他們要不要也進去的時候,謝迎年背着施采然踉踉跄跄地出來了,像是力氣耗盡,跨過門檻就枯葉一樣地癱軟在地上。
大家連忙上前幫忙,那幾個朋友也來了,常小随着急地喊:“年姐!”
連聲嗆咳的謝迎年嘶了一下,意識還算清醒:“手移開……疼……”
“哪呢哪呢?背上還是腰上?你被燒傷了?”
常小随急得都快哭了,人堆裏有懂急救知識的上前,先去的施采然那邊。
謝迎年面孔焦黑一團,氣若游絲地對那個人說:“謝謝啊,我妹妹麻煩你了……”
說着便要站起來,常小随氣得吼她:“你幹什麽?還要進去?”
“不然呢?”謝迎年借着常小随攥着自己腕部的手才能站穩,大人也在旁邊勸,火海裏的情況她最清楚,有的地方根本就進不去了,濃煙滾滾,火浪襲來,也看不清。
她望着不複存在的家,哽咽道:“我媽還在裏面……”
媽,謝迎年第一次這麽喊梁素芬,以前都喊的表姨。她的親媽不要她,想送她去福利院,梁素芬不忍心,将謝迎年帶在身邊養,姓也沒改,說她表姐什麽時候想認回去都可以。
這麽好的人,被一場大火燒了個幹淨,消防隊的高壓水槍沖下去,從濃煙一時半會兒散不了的樓房裏翻找出來的是一具焦屍。
事後調查出來的火因是廚房電路老化,而且梁素芬很可能是給施采然煮牛奶的時候在竈臺邊上睡着了。
但施采然不這樣認為,別人眼裏的命有此劫也是因果,她的爸媽種下的善因卻結了惡果,所以她在醫院醒來便對謝迎年說,你就該在福利院裏待着,為什麽來我家禍害人?
如果不是為了多養一個你,我爸也不會起早貪黑疲勞駕駛,如果不是為了多養一個你,我媽也不會生病了都舍不得去醫院,如果你那天晚上沒跟我媽吵架,你沒出門聚會,你早點回來……
如果,如果,數不清的如果,謝迎年其實是一個很讨厭假設的人,但在梁素芬屍骨無存的當下,她竟然覺得将自己放在罪魁禍首的位置上也沒什麽不好。
恨老天有什麽用,恨一個人好歹還有回音,積蓄在心裏淌不出去的情緒也能有個發洩口,就比如現在。
謝迎年木讷地張口,說采然……
從小到大嬌滴滴粘在謝迎年屁股後面的妹妹甩了她一耳光,施采然知道自己很可能沒法再跳舞了,從雙腿被着了火的木板砸到的那一刻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
夢想支離破碎,人生方向徹底偏航,只有床邊這個臉上浮起巴掌印的所謂姐姐還像根螺絲似的,死死地釘在自己行動軌跡無法明确的生命裏。
“我恨你。”施采然嘴唇咬出了血痕,眼圈也通紅。
謝迎年沒想到施采然會這麽說。她以前去哪兒都帶着妹妹,性格好,朋友多,圈子不算很幹淨,學校裏的,混社會的,有些場合因為施采然害怕就沒去,常小随總吐槽,你妹妹屬老鼠的吧,什麽膽子啊?
不會罵髒,不會打人,發脾氣也是很小聲地說你怎麽怎麽,說不過就蹲在牆角哭。
十二歲的妹妹,頭一次準确無誤地用表情還有語言表達了恨這種情緒,主謂語分明。有幸作為賓語的謝迎年心裏五味雜陳,她低頭笑了笑:“那你好好休息,我叫小随姐過來陪你。”
塑料凳子往後退,謝迎年腰背不太嚴重的燒傷處理得敷衍。
現在每分錢都得花在刀刃上,梁素芬遺體的安置與施采然的手術比她值得花錢,被連累的那幾間鋪子也要賠償,不幸中的萬幸是火災裏沒有其他人員傷亡,不然還會涉嫌刑事犯罪。
謝迎年起身的動作很突然,她有點待不下去了,要走的剎那卻被施采然插着留置針的手拽住,力道像是很大,能感覺到在發顫。
她回頭,見到剛剛說恨她的人哭着說:“可是我也只有你了。”
十年過去,施采然差不多是變了個人,反正小學的那些同學現在肯定是認不出她了。
施采然沒有因為火災而休學,真正放棄念書是因為後來的另一件事。
她常年留着黑色的長發,劉海要長得遮住眉眼,肌膚是病态的蒼白,身形纖瘦得像是風吹就倒。大火的痕跡盤桓在雙腿上,做了多次修複手術還是跟正常的肌膚有區別,凹凸不平的,很醜,所以施采然只穿長褲,九分的都不行,裙子也不穿。
為了安全起見,病房裏沒有任何鋒利的器具,娃娃的标簽在車上就剪開了,謝迎年将它遞給了妹妹:“你該多出去走走的。”
施采然的病發作得并不頻繁,療養院只是應急的場所,沒辦法了才送來這邊。
平時她都住在公寓裏,臉僥幸沒毀容,就是死宅,不願出門也不願社交,醫生反正随叫随到,阿姨二十四小時陪着。她倒不算無業游民,平臺上唱歌的網紅,去年還登臺獻唱了。
“我就是想見你,見到了就好了。”施采然從小就喜歡毛絨絨的玩具,窮得吃飯都成問題的那段時間,謝迎年只能靠娃娃機變相給她買娃娃,到後面基本上百發百中。
進了演藝圈賺錢多了,謝迎年都是買娃娃,她不識貨,店員說什麽好她就買什麽,有幾次就踩雷了,施采然明顯不喜歡。
這次的好像也不是很喜歡,施采然薅了兩下兔子耳朵就甩到一邊去了,她對正削蘋果的謝迎年說:“我好了,你可以走了。”
“還有,我想出院了。”
發了一整天瘋的人,十分鐘不到就說她好了,好像鬧這一出就是為了謝迎年放下工作連夜坐飛機過來見她。
“我請了假過來的,可以陪你過生日。”謝迎年說。
施采然:“不需要。”
謝迎年習慣了她這樣,臉色平淡地嗯了一聲。
施采然覺得很沒意思,她想起很多年以前偷聽到的那次國際長途,謝迎年的媽在那頭吐露了與前夫閃婚閃離的真相。
真的嗎?真的有這樣的人嗎?那跟瘋子有什麽區別?謝迎年哪裏像?
她藏在心底好奇了這麽久,談過幾次戀愛的謝迎年從來沒給過答案。
施采然盯着謝迎年脖頸上的創可貼,目光恍惚數秒,又忽然問道:“你現在這部電影又是女同片啊,喬映秋的女兒,你也會因戲生情喜歡她嗎?”
作者有話說:
劇情走完了,甜甜下章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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