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危險分子
窗外的建築物群漸漸從稠密變得稀疏, 謝迎年話音落下以後車內就陷入了熟悉的沉默之中。
關于如何避免聊天的尴尬與無謂的争吵,崔鳴與她都具有常人無法比肩的敏銳度。
崔鳴是聰明,知道做人做事留一線, 人與人的關系并非一成不變, 逞一時口舌之快得到的那點愉悅是暫時的,她圖的是長遠利益。
謝迎年是寬容, 像是一團戳起來軟乎乎吸水性也很強的海綿, 無論有無惡意的反擊,被她回以一笑,恩仇一泯,又回到了最開始的好氣氛。
所以,毫無同理心的崔鳴剛才難得站在對方的角度想了一下。
一個習慣了對世界報以善意的人得了這種命中注定要為惡的病,崔鳴覺得, 如果是她, 她寧願死了一了百了。
對于謝迎年說的所謂毫無道德感也很好, 從小就自我爆錘長大了又被社會爆錘的崔鳴從某些角度給予了認可。
即便沒出聲,她剩下大部分的不贊同想必謝迎年也有默契的認識, 道德感前面的程度副詞太過極端。
越野車行駛的這條路早就出了三環之外, 但窗外依舊是鋼筋森林霓虹電燈之類人類文明的産物, 就算荒郊野外也不是為所欲為的法外之地,想要生存就得适應群居社會的規則,道德感低下自有監獄作為收容之所, 如果是幹脆喪失了道德感……
崔鳴望着前方“療養院”藍底白字的路标,她是真不希望謝迎年的下半生會是在那裏度過。
“阿嚏——”謝迎年鼻翼微皺, 仿佛在醞釀下一個噴嚏。
崔鳴用餘光瞥了瞥:“感冒了?手套箱裏有藥, 礦泉水你手邊就有, 吃了藥順便把口罩戴上。”
在高鐵上就不舒服, 謝迎年還心存僥幸來着,她倒不覺得自己這具身體還是幾年前強健過頭的狀态,只是沒想到幫鐘迦頂會兒風就能着涼。
腕部佛珠的溫度比體溫稍高,如果仔細觀察,還會見到那顆如血的瑪瑙顏色更深了一些。
前半句聽着心裏還暖洋洋的,這後半句就将崔鳴的秉性暴露無遺,謝迎年依言照做了之後才隔着醫用口罩說:“崔醫生,我好歹是您喜歡過的人吧,怎麽這麽冷血?”
“這個季節是傳染病的高發期,你是覺得你體內的病毒會認親是麽?”荒無人煙,崔鳴也打了個轉彎燈,向右駛入了坡道,“我明天昏昏沉沉地上手術臺是對病人不負責。”
謝迎年佯裝嘆了口氣:“我也是病人呢。”
你這個病我治不了,話都到嘴邊了又被崔鳴吞下,她轉而問道:“你最近聯系倪茜了嗎?”
崔鳴的外科風馬牛不相及,她倒是給謝迎年介紹了一個很靠譜的心理醫生。
病歷資料是隐私她無權過問,不過倪茜将她當做謝迎年的朋友,針對性建議多多少少會透露病情相關,謝迎年的病屬于頑疾中的頑疾,不發病也只是隐患,但一旦發病,內因很難根除。
“每周都會聯系一次,藥也吃了。”謝迎年口罩上面的眼睛微微彎起,她将左手放在崔鳴的頭頂揉了揉,“放心吧崔醫生,我要是想死也不會自救了。”
崔鳴雙手掌着方向盤,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個字:“手。”
她外貌能力家世各方面的條件在醫院裏其實算是頂尖,不過這麽多年也沒收到幾次正兒八經的告白,無非就是領導随口一問,讓她趕緊解決人生大事。
如果哪個男醫生被加進來打趣,嘴上笑呵呵地說好,臉色可好不到哪去。
崔鳴這樣的女人,一般的男人無福消受,就連女同事也會覺得她冷血無情,像是危險分子。
作為真正的危險分子,謝迎年無所畏懼,繼續揉了幾下才收回手去。
“你什麽時候能改改這毛病?誰在你眼裏都是貓貓狗狗?”崔鳴說。
謝迎年糾正道:“你是小老虎。”
崔鳴:“……”
她輕哼一聲:“咬死你。”
療養院坐落于京郊,很偏遠的一個地方,像是從選址的那一刻就默認了病人就該離正常人越遠越好。
大樓入口冷冷清清,露天的停車位也很空,崔鳴停好車,聽見謝迎年突然發笑。
崔鳴側過臉,致以好奇的目光。
“沒什麽,想到了一只沒有尾巴的貓。”謝迎年的圍巾上車就取下了,脖頸露在外面,修長的手摩挲着創可貼,她的笑容藏在了口罩裏,“也很會咬人。”
兩人先後下車,崔鳴徑直往小賣部走去,說要買咖啡喝。
“你讓常小随下來,她開車來的吧?我們兩個明天趕早上班的就先回去了。”崔鳴将自己的車鑰匙甩了出去,在半空劃過一道銀色的弧線,“有什麽事記得聯系。”
謝迎年抱着個娃娃,單手快準狠地截住了鑰匙,應了聲好。
她轉身走向主體大樓,邁上臺階的時候将佛珠從腕部滑下,放進了大衣的兜裏,繞到脖子上的圍巾遮住了創口,垂下來的布料貼着長款大衣,大衣是她很少穿的暖色調,焦糖色。
這裏的氛圍不像別的醫院,冷清,卻不是安靜的冷清,而是透露出頹敗的死寂,時間像是被凍住了似的。那一間間明亮又寬敞的病房裝着或瘋或傻或病或癡的人,他們能坐在窗邊一整天什麽也不說,他們也會突然陷入癫狂,要靠大劑量的鎮定藥物才可以回歸平靜。
一天天在生,也一天天在死,前者是茍延殘喘的延續,後者是被啃噬以後終有一潰,這二者之間沒有區別。
“年姐。”
杵在病房外面的常小随欣喜地喊道,見着謝迎年就像見着救星似的。
她其實比謝迎年還大幾個月,但這麽點年齡差還是很容易被對方處成妹妹。
誰讓謝迎年身上的姐姐味那麽濃?
謝迎年點了下頭,隔着房門的副窗望了裏面一眼,目光從臉色蒼白眼神空洞的施采然回到常小随臉上:“辛苦你了。”
“你有病吧,肉麻誰呢?”常小随長了張蘿莉臉,卻是個糙漢心。在彩妝店裏當個櫃姐,被有的客人鹹豬手都會不客氣地對着球鞋皮鞋一腳踩下去,不小心裝得十分刻意,聲音粗得像吞過炭似的,對方立馬痿了不說,還被女朋友當場甩耳光。
常小随跟謝迎年同齡,在叫做三安裏的弄堂一起長大,從小學一直厮混到高中畢業。
兩個人家庭環境都有點問題,常小随是爸媽死了,給人納鞋底賺錢的奶奶養大的她,相依為命,過得艱辛,常小随不得不從嬌滴滴的小蘿莉進化成刺猬。
謝迎年是落到了別人爸媽手裏,吃穿用度跟親生的施采然一個量級,姐妹兩個關系本來還可以,可惜遭遇了幾次意外以後,弄堂裏那家回頭客很多的飯店燒成了灰,整個家都散了。
施采然的舞蹈夢一夜之間碎成了玻璃,火光燒不出流光溢彩,只剩目不忍睹的醜陋傷疤,她的雙腿大面積燒傷,手術修複的過程痛苦不堪,腿部肌肉也因為長時間卧床而發生萎縮。
燒傷治好,她能站能走了,這輩子卻不可能再在舞臺上翩翩起舞。
沒了爸媽,滋養她的人成了謝迎年,還是同樣的養分,甚至比以前更充足,施采然卻基因突變,沿着根莖脈絡自顧自地開出了一朵淬滿毒液的花。
謝迎年是花根深深紮入的那片土,施采然蠶食得理所當然,像是要荼毒成一片野草叢生的荒地才甘心。
門板從裏合上,常小随是翹了公司團建來的,醫院這邊先通知了謝迎年,但她還在崇鄉,一個南一個北的,遠水解不了近渴,常小随就先過來了。
結果那個臭丫頭根本不買賬,說是瘋病犯了認不清人,打量了常小随一會兒又用手邊的杯子朝她砸過去,說你還敢來,賒了幾次錢了還敢來吃我媽炒的面,沒兩分鐘爬到飄窗上就要往下跳,窗戶早就封死了,一屋子的人還是吓得夠嗆。
“崔鳴在下邊,等着你送她一程。”謝迎年說,“你那個車夠電回去嗎?”
鹹魚社畜沒那個錢買崔鳴的那款路虎,常小随的代步是個兩人座的mini車,想到自己得送那尊半生不熟的冷面佛回去,眉頭都皺一塊兒去了,她硬着頭皮笑了笑:“夠的,那我們先走了啊,要幫忙就說一聲。”
謝迎年:“好。”
她開門進去了。
常小随剛走出半步遠就聽見裏面傳來施采然的笑聲:“姐,你來啦?”
笑得一點也不陽光,常小随渾身汗毛豎起,偏偏謝迎年還很溫柔地應了一聲。
醫院樓下的停車位,崔鳴倚着車門喝咖啡,見常小随到了,便站直了身。
“你怎麽知道這是我的車?”常小随心裏直犯嘀咕,我好像沒告訴過她吧?
崔鳴:“猜的,你不就喜歡這些粉粉嫩嫩的東西嗎?”
常小随打開車門鑽了進去,崔鳴緊随其後,副駕的車門關上以後,她聽見對方來了句:“沒想到你還記得,我以為弄堂那片你就對年姐上過心。”
“我對謝迎年也不能叫做上心,是感興趣引發的過度關注。”崔鳴轉頭看着常小随,半罐咖啡握得很穩,“你的工作性質應該也知道,适當地了解別人可以促進有效溝通。”
常小随聽不來崔鳴這些七七八八的理論,戰術性地轉移話題:“我以前還覺得你和年姐蠻配的。”
咖啡罐放進杯位,崔鳴調整了座椅的距離,不然腿都不好放進去。
她本想閉眼小憩一會兒,卻被常小随勾起了興趣:“以前?那現在呢?”
常小随:“不知道,就是很缥缈的感覺,順嘴就說出來了。”
般配的原因顯而易見啊,兩個人都個高腿長,都是少說多做的類型,都是聰明人,謝迎年如果不是家裏突生變故,高考志願也是要學醫的,反正很多很多,随便一條拿出來都覺得她們很像。要具體說說哪不般配,她說不出來。
窗外不規則的光斑落進崔鳴眼中,她說:“我和謝迎年只能是知心朋友,再深一點再淺一點都不合适。”
“我理解你說的般配,外表上是這樣,但除此以外,我們幾乎是兩類人。”
常小随很少聽崔鳴這麽剖析自己,聽得都有點愣,不由問道:“那你覺得她應該找什麽樣的對象?”
說找不太對,謝迎年在感情上面蠻被動的。崔鳴認真琢磨了一會兒,然後開口:“表面和她相反,她會被吸引,但是本質上她們又很像。”
崔鳴本來想說,我如果有這麽一個潛在的反社會人格對象,不管我們之間感情多麽好,她犯病了我一定連夜跑路。但考慮到常小随對謝迎年的病情一無所知,話語一頓,另外打了個比方:
“如果我是她女朋友,當年知道她身負巨債妹妹又是這副鬼樣子,我會毫不猶豫地分手。”療養院的建築物往後移,崔鳴覺得這輛車太輕了,下坡的失重感很澕明顯,她閉着眼緩緩吐了口氣,“那個人至少不會這麽決絕吧。”
常小随:“……你還真是自私。”
崔鳴點頭,頗為滿意地笑了:“謝謝誇獎。”
作者有話說:
目前是日更,19章修改部分放大眼仔了,以後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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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鳴暗示:@謝迎年未來的對象你快跑路吧。
兩人結婚當天,崔鳴的紅包是遞給了鐘迦,上面寫着幾個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被視為大難的謝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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