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浮出水面
透過舷窗往外望, 深夜時分的燕京機場依然忙碌,民用飛機的航行燈在空中此起彼伏地閃爍。
謝迎年沒帶多少行李,就一個洗漱包還有幾件随身衣物, 參照以往的經驗, 她最多也就待到生日那天,施采然壓根不需要她陪。
因為是臨時的私人行程, 謝迎年想當然地以為到達口肯定暢通無阻, 結果就被玻璃窗外的人群打臉了,裏三層外三層,跨越了各個年齡段,男女比例嚴重失衡,沒拿橫幅沒喊口號也知道是她的粉絲。
“我不都好幾年沒作品了嗎,怎麽還沒糊?”謝迎年腳步一頓, 停在了巨幅的燈箱廣告面前, 這一幕也是頗具戲劇效果, 因為廣告裏的明星代言人是她三年前的前任,前不久才官宣結婚的一線演員闵從璐。
啾啾:“您就別凡爾賽了, 國內電影獎項滿貫, 早就載入史冊了都, 夠您吃一輩子老本,還能往哪兒糊。”
倒不是凡爾賽。
謝迎年望着那群半生不熟在為她歡呼的人,也許是喜歡她的臉, 也許是喜歡她身上的一些特質,也許是喜歡她演的某個角色, 就心甘情願地付出, 自産自銷的濃烈也似乎永遠不會告罄。
鮮花鋪就的道路, 人聲鼎沸, 被這樣的盛大緊緊包圍,謝迎年的內心反而可笑地被砌成了空谷。基因缺陷為她做好了感情方面的預設,她寧可無欲無求或者求而不得,總好過毀滅性的焚燒,別人的癡迷能以溫和無害的形式存在,她不理解,卻也會羨慕。
是她窮盡這輩子都到不了的彼岸。
謝迎年很少在社交網絡上分享自己,也很少參加有粉絲錄制名額的節目,她将自己封閉在透明精致的玻璃罩裏任人欣賞,敞開的機會都顯得彌足珍貴。
所以她一邊往外走一邊滿足粉絲的要求,簽名合影,有求必應。
她出道早年其實也會發放粉絲福利,工作室在評論區裏翻牌子,讓她穿dk制服走機場,她連這玩意是什麽都是當場查的。二十歲出頭的女演員剛上映了一部武俠片,女劍客白衣出塵,男裝又清俊得像世家公子,也難怪粉絲的反串情結延伸到了現實。
那陣子剛好有個女明星在凹國民老公的人設,剪了個鐵蹄頭,私服也往那個方向靠,被網友和媒體多番诟病。工作室給這條評論回了個噓的表情,大家都以為是要避風頭。
結果下次行程謝迎年還真這麽走機場了。
她舉止自然,毫無矯揉造作,馬尾高束,繁複累贅的刺繡顯得制服有些宮廷風,卻被她穿出了清潤感,自頸間垂下細長的黑色領帶。那天留下了好幾套經典返圖,視覺中國的無修都能當壁紙,網友說她像是要跳槽去島國當男役。
就那麽一次,後來謝迎年再反串也是在電影裏,書生或者軍閥,應癖好奇怪的各位導演要求,不知道的還以為國內是沒男演員了還是怎麽。
頂級美人的五官其實都有點雌雄莫辨,鐘迦的眉眼也有這個味道,但謝迎年的深邃更多是在眼窩,濃妝的時候禍水感很強,天生就演不了小白兔的長相。
她自己在采訪裏也坦言,已經過了能給大家帶來少年感的階段,二十歲演二十歲的女孩,三十歲演三十歲的女人,她想讓大家領略女性各個年齡階段的美。
但謝迎年失信了,她與闵從璐分手後不久就淡出了公衆視野。
“寶寶,你真的不要再一聲不吭就消失了好伐?媽媽找代餐找得好辛苦。”有個粉絲嚎啕大哭,還不忘遞來幾張照片。
謝迎年低頭去簽,圍巾遮住了下巴,她說:“差不多得了啊,占誰便宜呢,我給你當媽還像那麽回事。”
啾啾就笑,粉絲送的花束都在謝迎年手裏過了一遍才給的她。
“禮物不收,我是沒錢還是怎麽的?”
“自己做的可以,信件也收的。”
“又是你,你到底成年沒?我說過初高中生好好學習別追星吧?哦,過生日啊,別哭鼻子,破例給你簽一個。”謝迎年淡淡問道,“有什麽心願嗎?”
背着書包的女孩腼腆地笑:“你再像剛才那樣罵我一次吧。”
謝迎年:“……”
罵是沒罵,謝迎年簽完字還了筆,幹淨利落地走出航站樓,長腿一邁坐上了路邊的一輛路虎。
女孩有些失落地轉身,一塊黑森林蛋糕突然出現在她眼前,從便利店裏飛奔而來的啾啾說:“生日快樂,謝老師吩咐買的。”
這輛越野線條簡潔剛硬,車身純黑,外飾也是走的極簡風。
謝迎年不是第一次坐這部車了,之前被狗仔路透開往朝陽的家裏,還有滿嘴跑火車的營銷號說她被某某房地産少爺掰直了,後面更清晰的視頻流了出來,駕駛座上的分明是個女人。
不是明星也不是網紅,素人一個。
因為那會兒謝迎年正和闵從璐好着,她也沒有出軌劈腿的黑歷史,兩個人的互動很正常,所以外界普遍認為只是單純的女性朋友。
事實也如此。
崔鳴在微信裏說了一嘴的常小随是謝迎年的發小,至于這個姓崔單字鳴的女士因為大了謝迎年五歲,緣分又斷了半截,只能說是老朋友。
她這人從小就有主見,做事的目的性很強,高考那年,因為單身母親攀高枝她也烏鴉變鳳凰,離開了小弄堂。面對相貌平平卻家財萬貫的繼父,一聲爸爸喊得特別幹脆,毫無心理阻礙,但也沒有多親人。
要是仔細端詳這對母女,腦門上頂着橫平豎直的幾個大字——利己主義者。
崔鳴畢業于醫科大學,有能力,虐待起自己更是不留餘地,說來也是好笑,她與謝迎年緣分斷了又續上的那天像電影似的。
一個咖啡當水喝,逮着所有的時間縫隙觀摩前輩的手術汲取經驗。
崔鳴在念書的時候就做好了職業規劃,她不允許自己懶惰或者行差踏錯,上天不會辜負努力的天才,所以她幾年以後就成為了這家醫院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外科副主任醫師。
一個渾身帶傷,在導醫臺詢問急診怎麽走。
那天半夜,崔鳴本來是要回家洗個澡的,路過時聽見這道有些熟悉的聲線,不禁腳步微頓,她往那兒一瞥,有些不确定地喊了聲:“謝迎年?”
瘦高的女孩子愣了幾秒才回頭,兩道視線在空中交彙,謝迎年的目光落在崔鳴憔悴的面容上,她的遍體鱗傷也被崔鳴審視了一番。
兩個人沉默無言了半晌,又同時展顏一笑。
她們對彼此程度不同的慘狀可謂是毫不意外。
謝迎年一直覺得崔鳴對別人頂多是不關心,對自己是往死裏逼,考試沒拿第一會自己懲罰自己,毫不手軟。
她的傷是崔鳴處理的,清創消毒的時候眼睛眨也不眨,特別能忍。
“怎麽傷的?”崔鳴回到辦公室重新穿上白大褂,握着她的手腕,觀察傷口能猜出大概。
謝迎年下意識地舔唇,卻牽得淤青的嘴角泛起疼,她輕輕蹙眉:“地下拳場。”
崔鳴沒再往下問了。
她媽在醫學上面也有天賦,可惜自己作死,還遇到個不負責任空口開支票的男人,本科導師的原配直接沖進期末考場扇耳光。
被退學,也社死了,更無奈的是,還懷了崔鳴。
崔鳴長大成人的每一天無不被幡然悔悟的女人灌輸極端思想,電線交錯縱橫的弄堂不是故土,被崔鳴視為纏住她腳步水草橫生的一眼湖水。
遷居的時候,她删除了從小積累的可有可無的社交圈,唯一的不舍給了謝迎年。
崔鳴對謝迎年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歡,大概是覺得對方是自己見過最不聒噪最處得來的人,如果一定要找個人将就謝迎年是最合适的。沒那麽變态觸及了身體,畢竟姓謝的當時還小,更多是停留在了靈魂層面。
也被這個棒槌一樣的人道破過,崔鳴大方承認了。
不過那點喜歡還是輸給了想往上爬的心,崔鳴本質上跟平生不得志悔不當初的她媽一樣,認準了一個目标就卯足勁奔,很怕被耽誤。
那個時候謝迎年十三歲,剛好是她養父施建國死了的那年,也是她長姐味愈漸濃郁的開始。
崔鳴洞如觀火,察覺到謝迎年恐怕從今往後要綴着沾點表親關系的孤女寡母,果決地切斷了那點喜歡,離開了。
後來在醫院偶遇謝迎年,果不其然,是前不久橫生的變故,施建國與梁素芬合開的飯館半夜起火,養母在火災裏死了,妹妹也燒傷了。
喪葬費、賠償費以及醫藥費,催款單雪花似的漫天飛舞,謝迎年沒被壓垮簡直是奇跡。
謝迎年去地下拳場是為了那個倒黴妹妹,施采然覺得她賺錢好像很容易,哭着鬧着要去燒傷修複最好的醫院,要用最好的藥,渾然不管有沒有這個條件。
“她鬧你就答應了?”崔鳴說着,給人綁紗布多用了幾分力,聽見謝迎年猝不及防之下終于倒吸了口冷氣。
年輕的女醫生冷笑一聲:“謝迎年,你有病就去治。我就不明白了,是她拿你當浮木還是你拿她當浮木?”
崔鳴随口一說罷了,沒想到自己一語成谶,謝迎年是真有病。
将啾啾送到家以後,崔鳴在濃稠的夜色中将車開往京郊的療養院。
她長了一雙單眼皮,五官不算精致,但組合起來很舒服,偏偏整天寡言少語,給人很不好相處的感覺,剛才啾啾在車上一改往日作風,大氣也不敢出,和周淳從國外買回來的娃娃坐在一起,幾乎成了jpg。
“你現在還是見到肉就犯惡心?”崔鳴問道。
施采然轉院是她幫的忙,後來的療養院也是她找的,她繼父做的醫療生意,人脈很廣。
謝迎年發愁了一路,不知道該怎麽回鐘迦的微信,更愁的是,周淳給她發了個截圖,鐘迦對知心姐姐周秘書說:謝先生之前說要幫我參考對象,我有喜歡的人了,就是她,我覺得她很好[圖片]
附上的是謝迎年首都機場新鮮出爐的返圖。
周淳:我說什麽來着?你要考察的未來女婿是你自己,刺激嗎?
謝先生本人:……她倒也不必這麽乖。
兩個00後的小崽子同時給她找麻煩,謝迎年無奈地嘆了口氣,她将手機鎖屏,目視着前車窗,回答崔鳴的問題:“海鮮稍微好點,紅肉不行。”
最想忘卻的回憶藏在內心深處,往往如影随形。
那件事以後,謝迎年每每想起淩亂破碎的裙子,痛哭出聲的施采然腿上醜陋的疤痕,她追着那個慌慌張張的男人跑出去,随着追逐,樓道裏響起嗒嗒嗒的亮燈聲,聽來猶如驚雷訇訇,劈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雨後的空氣中泛着泥土的淡淡腥味。
都快追到了,卻見精瘦的男人亡命徒一般闖了紅燈,砰的一聲,司機及時踩了剎車,彈飛起來的軀體将車前蓋重重一壓,又倏地滑落在地。
周圍尖叫連連,謝迎年渾身發軟,無法再往前邁進一步,不遠處鮮血淋漓的場面湧入了她的視網膜,大片的紅色也無意中觸動了某個她在此之前一知半解的開關。
她雙膝一彎,跪在地上伏低了頭,止不住地幹嘔……
紅燈轉綠,越野車的車輪碾過減速帶,謝迎年望着窗外“前方學校車輛慢行”的标志:“崔鳴,我跟你說過吧?從那以後我就經常做噩夢,夢裏的我毫無道德感,用自己冷血的邏輯去審判一切。”
崔鳴輕輕嗯了一聲,她的日常被工作填滿,巴不得被改造為沒有生理需求的AI,別人眼裏的刻板無趣,她甘之如饴,無需借助音樂來調劑放松。
這時,專注于路況的女人卻騰了個空喚出語音助手,讓舒緩的歌曲流淌在封閉的車裏。
謝迎年明白崔鳴的用意,她大多數時間的确是沉溺在痛苦裏的,痛苦來自于良善與惡劣的交織,明知夢魇纏身也不得不入睡,多麽渴望親密關系也只能克制。
但那只是大多數。
噩夢以後往往是短暫的清醒,腦子空白一片,理智來不及聚攏收回,四肢百骸是酥軟又放松的狀态,好像恢複出廠,讓她回歸到了原原本本的生命最初。
而那個時候的她……
謝迎年攤開自己的掌心,在模糊的光線中憑借記憶去複原早已深刻十分熟悉的紋路,目光平靜得有些漠然,她握拳輕笑:“我偶爾會覺得那樣沒什麽不好。”
作者有話說:
鐘迦:老婆,我也想要你穿dk
謝迎年:好,穿
鐘迦:老婆,jk可以嗎
謝迎年:我都這歲數了你什麽毛病
說歸說,還是穿了。
鐘迦:老婆,女仆裝
謝迎年:……穿,你想要我裸着給你做飯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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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結束,明天還是晚八點見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