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半歌聲
劇組在片場不遠處包了住的地方,是縣城裏最好的酒店,勉強能算個四星級。
崇鄉縣旅游的幾個景點都在鄉下,最近的開車都要半個小時,什麽溶洞石林花田之類的,所以外地的游客也就來城裏歇個腳,反而是吊腳樓改的民宿受歡迎一點,相應的也會在床品跟設施上下點功夫。
這酒店就顯得很一般了,下榻那天鐘迦還聽見随行的工作人員說好久沒住過這麽差的了,不過農導向來不在意這些,只要電影成品好就行。
前幾天晚上鐘迦倒是睡得很舒服,她不認床,洗完澡躺下就能睡着。
這會兒翻來覆去,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每每有點睡意,白天演戲的種種細節像電影閃回似的浮現在腦海中,樓道裏忽明忽滅的光,耳邊稀裏嘩啦的雨聲,阮聽的溫柔,謝迎年手上的薄繭……
還有後來補妝的時候,她們一個在屋裏一個在屋外,樓梯口那條瘦高的身影慢慢從鐘迦的心底遠去,謝迎年下颌線流暢的側臉映在紅木格子的玻璃窗上,不是取笑孔偲是膽小鬼的阮聽,也不是多年前說着讓你不舒服了嗎的謝迎年。
但其實也都是。
睡不着,鐘迦索性睜開了眼,眼睛慢慢适應了黑暗,頭頂天花板的輪廓依稀可見。
她很少失眠,久違的這一次連失眠的原因都解釋不清。
回來的路上,一車人聊天,施恒還說呢,唱片業不景氣,他從業以來帶的基本都是演員,也跟過很多戲,見了不少大腕兒,謝迎年這樣收放自如的确實罕見,難怪黑料那麽多也照樣該拿獎拿獎該賺錢賺錢。
然後還順便誇了鐘迦,但施恒這個人信奉的是鼓勵式教育,平時跟女兒視頻通話從頭誇到尾,也算是內卷時代堅定不移的釘子戶了。
所以鐘迦也就聽聽,沒飄飄然,順便說了句謝謝哥,對明天的戲份還是很忐忑。
她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最重要的那場戲沒瘋狂NG是謝迎年在帶着她,直截了當地說,她并沒有在演,而是沉浸到了角色裏,是完全被動的狀态,得虧遇到了一個好對手。
鐘迦分得清哪一刻是謝迎年,也分得清哪一刻是阮聽,她分不清的是腦子裏重疊在一起的兩張面孔。
“呼……”她将嘴鼓成金魚狀,長舒了一口氣。
失眠的人各有對策,喝牛奶,燙個腳,或者枕頭裏放決明子。
鐘迦對付失眠的辦法十分簡單粗暴,放過自己,不睡了,瞌睡蟲想去哪兒去哪兒吧。
她掀起被子下床,走到沙發邊坐下,将吉他抱到了懷裏。
錢佩清是教音樂的,鐘迦從小耳濡目染。
沿海一帶的小縣城經濟發展也快過一些地級市了,但還是很難遇到志同道合的,玩樂器的不是沒有,學校也有藝術班,不過這東西也有鄙視鏈,很沒道理的那種。
西洋的瞧不起民樂,民樂的又自視甚高,內部也四分五裂,一會兒是唢吶稱王,一會兒又二泉映月。鐘迦夾在二者之間,用傳統去湊現代的曲風,更被視為怪胎異類,以至于怎麽都沒法融入那個圈子,後來也就放棄了。
鐘迦其實更向往靈魂上的共鳴。
在她眼裏,音樂跟樂器不是死物,是活的,可以交流可以傾注無處可去的情感,所以後來遇見了陳況,才以此為契機有了生命裏的第一個人類朋友。
頭頂的空調聲音很輕,暖風驅散了冬天的嚴寒。
鐘迦懷裏的吉他是二手貨,很便宜,不過音質不賴,她還自己買了白色的噴漆進行造型上的加工。
練的是瓦斯的自作曲,這家夥在樂隊裏負責打架子鼓,她音色條件一般,反而是詞曲方面很有天賦,畢業以後想走幕後。平臺上湊合發的歌三分之二是瓦斯作曲,剩下三分之一是鐘迦,陳況跟居在打醬油不是一天兩天了。
倆學姐活像開夫妻作坊坑學妹上賊船的,陳況還計劃在畢業之前以湊合的名義出一張數字唱片,這次總算良心有愧,四首歌,一人寫一首,瓦斯要是靈感來了多幾首也沒關系,反正陳況家裏就是開錄音棚的,錄歌很方便。
謝迎年作為導致自己失眠的始作俑者就睡在隔壁,鐘迦對以牙還牙沒多少興趣,深更半夜,也怕吵到別人,彈了十分鐘左右就放下了吉他。
心裏沒那麽煩躁了,但還是很清醒,她便盤起腿來,将桌面上翻得很皺了的劇本拿到膝蓋上看,通告單出了半個月的,厚厚的本子貼了注明日期的标簽紙。
同一時間,謝迎年還沒休息。
她剛結束B組的戲,洗完澡,吹好頭發,邊櫃上玻璃杯裏的溫水喝了一小半,旁邊是一瓶白色的藥瓶。
謝迎年躺上了床,黑色的棉質睡衣包裹着身軀,長發散落在枕頭上,她的左手腕部戴着小葉紫檀的佛珠,就算睡覺也不會取下來。佛珠的直徑很适合女性,木香淡淡。
音樂圈的朋友經常會送演唱會的門票,術業有專攻,謝迎年不懂這個,很多時候只是聽個響,這次卻意外地被迷住了。
但沒兩分鐘,那邊便停了。
周遭突然安靜下來,制暖空調發出細微的聲音。
謝迎年足足等了半晌,吉他仍未起弦,她翻了個身,心裏卻還梗着,便從枕邊拿起手機點進歌單裏找了首吉他彈唱,心不在焉地聽過兩遍,第三遍前奏才響起就被她關了。
還是惦念隔壁的旋律。
素白的手在鎖屏鍵上猶豫幾秒,謝迎年進入微信,戳開了她與鐘迦的聊天頁面,然後就怔了一下,輸入鍵盤在底下彈了出來,她忘了點。
對方原來的微信頭像是幾個不同色塊的不規則圖形,很富有藝術感,但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只蹲在地上歪頭好奇的三花貓。謝迎年覺得很像叫花子,那家夥因為表情太過喜感被三花道長營業成了網紅貓,在某站上還有獨立的賬號,有時候留言都比主人的多。
謝迎年點進三花道長的微博,往下滑了幾條,果然找到了鐘迦的那張頭像。
問你尾巴呢,你還真給自己找尾巴了。
她唇角彎起,浮現不自知的笑容,又切屏回到微信,斟酌一會兒,開始輸入文字。
鐘迦沒想到這麽晚了群裏還有夜貓子,她才翻開劇本手機屏幕就閃個不停。
湊合的四人群能聊出一個班的盛況,隔半個小時又是99+,陳況功不可沒,她活像在網上買房了似的。
這人是鐘迦大一屆的學姐。
陳況高高瘦瘦的,胸可能連A都沒有,襯衫半永久,渾身上下都很像娘t。可惜從初戀開始談的一直都是男的,整個人就是行走的戒直手冊,不過後來也證明了是薛定谔的直,她被自己的青梅給掰彎了。
鐘迦聽說這事以後總覺得這個青梅不是腹黑就是病嬌,說不定早就對陳況圖謀不軌了。
她對居在的第一印象是病嬌的病字很明顯。
身形羸弱膚色蒼白,好像多說幾句話就要少活幾年似的,陳況也特寶貝,吵架的時候居在咳個不停她就自動滅火,老婆老婆地道歉,要是有尾巴估計已經纏到居在腰上了。
都說人如其名,陳況的名字又中性又有點世外高人的隐逸,結果辜負了爸媽的厚望,因為平胸勉強對了前面一半,跟世外高人只分別沾了後面兩個字的邊,脾氣暴躁得像火藥桶。
瓦斯也很反差,說話做事都慢吞吞的,比起燃氣更像瘋狂動物城裏的閃電。脾氣也很好——不過也可能是剛被戳中生氣的那個點,別人早就進入下一個話題了。
剩下兩個從小學民樂的,鐘迦彈琵琶,居在是二胡娘,雖然前者年齡最小,後者身體最弱,但遇到大事鎮場子的反而是她們。
陳況發了陪聊紅包,炸出瓦斯鐘迦也就算了,連居在也給炸出來了。
這人領了個最大的,下一秒就沒了人影,陳況在群裏瘋狂艾特她:好家夥,你果然是裝睡,要不開門,要不我破門而入,反正你今天得幹我!
瓦斯發了個打呵欠的表情,顯然對此情形已經見怪不怪。
鐘迦笑了半天,結果被瓦斯逮住,私發了一張備忘錄截圖,說是最近老師布置的作業,她沒法上課但是得補作業,不然期末沒成績。
她跟瓦斯聊了起來,聽對方絮絮叨叨地分享生活碎片,以前待在學校裏還好,離開了一段時間還怪想念的。
也沒聊多久,瓦斯明天有早課,先去睡了。
手機放到一邊,鐘迦翻開劇本,紙張揉澕在手中,她正要翻頁,聽見來消息的聲音便往屏幕上瞥了一眼——
謝迎年:還沒睡呢?
她沒有給人備注的習慣,通訊錄都是真名,微信好友也一樣。
鐘迦的第一反應是她剛才彈吉他影響了別人,不然謝迎年怎麽會知道她還沒睡?
劇本合上放回桌面,鐘迦往前一趴,整個人陷進了柔軟的沙發裏,她這破手機都忘了是哪年生産的,品牌logo都花了,後臺應用只剩個微博也能死機。
好在這次沒抛錨,卡了幾秒順利地進入了聊天框,鐘迦找了個對不起的表情包,想發過去以後再慢慢解釋,不然手機很容易卡住。
結果對方的下一條消息先發來了,謝迎年:歌很好聽,叫什麽名字?
這話很熟悉,鐘迦差點手滑點中了旁邊的澀圖,兩個女人舔來舔去的那種。陳況沒少在群裏勾引居在,奈何這倆一個是自稱很會噴的泉水純p,一個是多走幾步路都會喘的藥罐子,也不知道床上的問題是怎麽解決的。
鐘迦其實也忘了,瓦斯取的歌名都很随意,甚至跟歌詞沒什麽關系,像是生成器的産物。
她翻到樂譜,回複消息:當然是甜豆腐腦最好吃啦。
謝迎年:你們樂隊的歌吧?
鐘迦:呃,對,我室友寫的,她是個才女。
謝迎年說了個歌名,配字:我聽過這個,加進歌單裏了。
巧了,這歌的詞曲人就是鐘迦。湊合最火的幾首之一,有點意識流的曲風,高潮像是萬簇煙花瞬間引燃升空,絢爛又迷亂,本來很小衆,是有對網紅情侶分享了自己的做艾歌單,這歌聽的次數最多,還有不少網友附和,這一跟風想不火都難。
鐘迦直到現在都哭笑不得,所謂暧昧潮濕聽了能把床震塌的歌是她洗澡得的靈感,十分偶然。
她本來以為陳況的煙嗓是最大的功臣,哪知道網友的反饋都說副主唱哼的那一小段軟得人骨頭都酥了,簡直堪比潤滑那什麽,不知道唱整首的效果是不是更好。
謝迎年這個人太難懂了。
你說她冷淡吧,她确實對什麽都沒興趣似的。你說她無欲無求吧,又喜歡賺錢,玩個游戲也是經營類的。人稱同性特供中央空調,但她也不是一直四季如春,偶爾心血來潮了還會話裏帶着軟刺幽幽地怼人。
下巴枕在手臂上,鐘迦還沒想好怎麽回複,她不知道謝迎年是單純的欣賞歌曲還是什麽。
鐘迦聊天從來都是直來直去,想的什麽就說什麽,因為外婆教育有方,她直率卻不魯莽,跟人交往進退有度,不會給對方不禮貌的感覺。
跟謝迎年聊天卻頻頻斟酌思考,實在太不像自己了。
鐘迦輸入文字:我唱的……
她的字打到一半,謝迎年說:朋友很喜歡聽,讓我也聽一聽。
那你多半也知道這歌怎麽火的了呗?
自覺瀕臨社死的鐘迦眼睛一閉,字也不打了,掌心遮住臉,五官皺成一團,一邊嘆氣一邊心想肯定不是什麽正經朋友,問題是你都毫無世俗欲望了還聽這個幹嘛?
湊合的版權被買斷了,這首歌的評論區她浏覽過,能過審還999+真是不容易。
鐘迦用抱枕蒙着臉在沙發上左滾右滾,直到把自己悶得快喘不過氣,她終于甩了枕頭,翻身坐起,準備随便回個萌萌的表情包敷衍一下。
結果謝迎年的消息讓她當場裂開:
錢別再轉給我了,喬映秋對我有恩,我為老人家出份力是應該的。你要實在想還也不是現在,畢業了收入穩定了再談這個,我知道你肯定不好意思,那就打個欠條吧。
作為利息,我想聽你唱這首歌。
戴上痛苦面具的鐘迦:我現在好意思了還來得及嗎?
作者有話說:
後來這首歌也被兩個人放進了做艾歌單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