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好好吃飯
一張欠條,一首歌,聽起來輕飄飄的,鐘迦卻覺得自己身負巨債,每天去片場見到謝迎年都渾身不自在,偏偏對方跟沒這事似的,還是該怎麽相處怎麽相處。
她那天晚上在微信裏回了個特別溫順的好的,附帶了小貓敬禮的表情,心裏雖然彈幕很多,但也沒有哪一條是用C語言沖債主洩憤的,要麽是我假唱可以嗎,要麽是老師你點首別的我買一送一好不好……
鐘迦再一次意識到,她在謝迎年面前太不像自己了,明明很喜歡叫這個人姐姐卻總是叫不出口,主動權也經常不由自主地讓渡給對方。
事實上她不是這樣的人,二十年來的成長經歷堵住了這條坦途。
要是流産手術能精準地流了雙胞胎裏的女孩,喬映秋當年肯定不會猶豫,她本來就不喜歡小孩,覺得叽叽喳喳的吵死了,喜歡鐘克飛才願意受這個委屈。
結果鐘克飛另外給她受了堪稱恥辱的委屈,讓她一夜之間淪為大衆的笑柄,全國人民都知道她被騙婚騙兒子。
委屈被下放,娘胎帶來的和後天激化的疊加在一起,鐘迦不想受這些委屈也得受,誰讓她沒帶父母想要的y染色體。
鐘迦小時候并沒有得到精心的照料,喬映秋請來的阿姨從殷勤到敷衍,因為知道主人家根本不管這個孩子。
生病發燒了就是一句懶洋洋的哦你喂她吃點藥呗。
喬映秋的口吻稀松平常,好像生病發燒是很普通的一件事,鐘迦聽多了也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阿姨還讓她別嬌氣。
鐘迦坐在小凳子上半懂不懂地點頭,額頭還冒着一層身體不适起的虛汗,她遺傳了爸媽的好皮相,幼崽時期從臉到聲音都奶呼呼的。哦的這一聲讓阿姨也心軟了,嘆了聲作孽喲,轉頭就去翻藥箱,難得耐心地用勺子一點一點喂她喝藥。
那天傍晚阿姨請假回了家,喬映秋同意的,也沒讓經紀人或者助理過去,她覺得三歲多的小孩一個人待一晚上也沒什麽。
她下戲都淩晨三點多了,累得渾身骨頭散架了似的,路過鐘迦房間的時候還是進去瞧了一眼,開了燈,只見躺在床上的小孩臉頰燒得通紅,嘴唇張合,說着聽不太清的呓語。
喬映秋吓得夠嗆,立馬跑到床邊從被窩裏将鐘迦抱了起來,又騰了只手,一邊給應該沒走太遠的司機打電話,一邊蹬蹬蹬地下樓出門,衣服跟鞋還是居家穿的。
別墅小區附近沒什麽出租車,喬映秋只有在原地焦躁不安地等,她抱着鐘迦像是抱着個火爐,燙手得厲害,說到底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又不像鐘克飛下邊一哆嗦就當爹了,供給養分的臍帶斷了,但牽絆還在。
“媽媽……”下樓一路颠簸的時候,鐘迦就有點醒過來了,但她很難受,胃裏翻江倒海,頭暈,說這兩個字都有氣無力。
鐘迦很少這麽叫她,喬映秋不喜歡聽,每次都兇神惡煞地說喊個屁,這次卻又驚又喜,眼淚直流,往女兒的屁股上來了一下:“你身體不舒服不會說啊?電話手表不是給你了嗎?”
耳邊又是虛弱的一聲媽媽,才被打了屁股的崽子碰了碰喬映秋濕潤的眼角,鐘迦吻得特別小心翼翼,就算意識模糊也不敢太親近對方。
“我不會用……你別生氣。”
喬映秋很多東西都是買了就甩給鐘迦,像是花錢盡份責任似的,根本就不管後續怎麽樣。
她沒功夫自責,着急得六神無主,鐘迦說話都像噴火到她臉上,這是燒到多少度了燒了多久啊?
好在司機很快就到了,去了最近的一個醫院,情況不容樂觀,醫生說小朋友免疫力很低,發燒本來就容易引起很多并發症,你女兒可能會失聰。
喬映秋沒有當媽的經驗,她不知道會發展成這樣。
坐在病房外邊的椅子上,喬映秋沉默了很久,然後聯系了錢佩清。
鐘迦喜歡把握主動權可能也跟那次發燒有關,看不懂藥盒上的字不敢亂吃藥,裹着被子在床上強忍,被動的等待,結果付出了貫徹終生的代價。
有得必有失,鐘迦失去了一只耳朵的聽力,卻得以在外婆身邊無憂無慮地長大。
聽障确實會給歌唱事業帶來不小的阻礙,身邊也有些聲音說她要是聽力正常,未來一定會走得更遠。鐘迦是個樂天派,很少庸人自擾,聽見這些閑言碎語也不當回事,無非就是天賦跟努力的問題,天賦丢了一半,她不舍晝夜地補回來就是了。
這種樂觀豁達是年輕人身上少有的特質,無形的東西反過來也會影響相貌,使得她出現在各種場合都像是鶴立雞群,有種超脫年齡的沉穩冷靜,不認識也會情不自禁盯着看。
鐘迦在樂隊裏人氣很高,也就參加過很多大賽的陳況壓她一頭。瓦斯性格太悶了,架子鼓敲完她就熄火,只會咯咯傻笑,居在是沒興趣營業,抱着二胡跟冷都女似的,沒少被人嘴臉臭。
出道以後,鐘迦以前用的微博注銷了,公司給弄了個賬號,粉絲蹭蹭往上漲。唱歌的顏值是不重要,但長得好也是錦上添花,更別說現在還演戲了,有不少營銷號說她有成為影視歌三栖流量的潛力。
這吹得太過火了,明眼人都知道肯定不是方糖娛樂買的,但是貸款将來無法兌現,鐘迦也只有被嘲的份,網友才不管這些營銷號背後是哪個公司。
施恒想着年輕人喜歡玩手機,要不沒收半個月什麽的讓這孩子靜靜心,結果壓根不用他多管閑事,穿着戲服不方便,鐘迦的手機放在阿茶那裏,也就午休的時候會玩幾盤鬥地主解壓。
這人進組十多天了,微博還停留在第一條,是飛機上阿茶給照的照片,針織帽壓過了細碎的劉海,她比的耶遮住了眼睛,表情配動作都很臭屁。
這年頭臭屁小孩也有臭屁小孩的市場,鐘迦吸了一堆還在觀望的路好,施恒給她談商務合作蠻順利的,割韭菜的那種對方也願意試試。
中午休息吃盒飯,施恒過來交代鐘迦待會兒記得發群裏編輯好的口紅文案,營業的圖也有,她待在燕京的那陣子也不是只上課,存貨蠻多。
鐘迦說了聲好的。
經紀人走了沒幾步又回頭,風有點大,他眯着眼點煙:“你多吃點,別成天貓食似的,回頭粉絲說公司苛待你。”
還是心不在焉的好的。
施恒嘆了口氣,給阿茶使了個眼色才轉身走人。
阿茶也表示很無奈,她總不能動手喂吧,鐘迦認真起來就進入了忘我的狀态,要是錄個vlog沒準能引來不少事業粉。
吻戲放在前面是為了兩個主演能盡快熟絡,之後農斯卿就調整了順序,基本都是順着故事線來的,從阮聽來到春和巷,三輪蹦蹦路過孔偲的理發店,兩個人因為菜市場裏最後半只鹵鴨發生了口角之争……
鐘迦知道農斯卿是照顧她,要是時間颠來倒去,作為電影新人的她很難适應。
但這樣做不符合本來的流程,轉場頻繁會耗費其他工作人員的精力,鐘迦不想成為整個劇組的累贅,再說了,過了這個适應期,農斯卿也不可能再遷就她。
反正是早晚的事,鐘迦前幾天主動跟導演談了自己的想法,她說自己是觸底反彈的性格,過得太舒服反而會失去動力,逆境會促使她成長得更快。
農斯卿的眼神多了幾分贊許。
孔偲就是不安于現狀的人,骨子裏不安分,因為沒錢,活着都是茍且,從此地到彼地雖然還是一個省,但對她來說每邁出去一步心跳的感覺越真實一分。
學校音樂節的舞臺上,鐘迦蹦蹦跳跳的身影就給了農斯卿類似的感覺,像綠意盎然不斷向上生長的爬藤,長相還是其次,是像喬映秋的,但除了那雙鐘克飛給的俊秀眉眼有點張力以外,整體的線條過于內斂。
導演笑了笑:“那行,後面就照我的節奏走,你到時候別哭。”
今天早上一來,時間線跨越到了故事中後期。
孔偲這個時候的心态跟之前完全不一樣了,鐘迦分析過,但她演戲還是天分不夠,在謝迎年面前簡直是被爆錘的程度,及格也會被襯成不及格。
好不容易過了一條,又卡住。
正好是開飯的點,鐘迦當然沒胃口了。
這條是理發店的場景,已經不知道第幾遍了,沒有臺詞,群衆演員帶着各自的身份晃來晃去,就是孔偲的日常。
剪輯的時候都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農斯卿也是心血來潮,從洗頭延伸出去的,還說後期你要進棚配幾段旁白。
旁白劇本裏沒有,農斯卿說你是孔偲,你自己想。
鐘迦覺得再來這麽幾次,她就能确定了:根本就沒有問的必要。
農斯卿是自由度很高的導演,不給模板,沒有标準,臺詞不對也沒關系,她要的只是虛無缥缈沒法形容的感覺。
就像當年為了《蘆洲月》的選角跑遍大江南北,圈裏的演員農斯卿嫌世故,小演員也是童星,耳濡目染久了也一樣。她要新人,沒演過戲的,不是科班生,一張任她塗畫的白紙——這些也就算了,還有最關鍵也是最不靠譜的一條,要合眼緣。
花了大半年,一無所獲。
備選裏面有幾個勉強合适的,農斯卿還是不想妥協,多年老朋友的制片人帶她去夜市吃點東西散心,順便勸勸她別那麽較真,差不多得了,又不是以前紅港那個黃金時代了,十幾億人裏面能有幾個謝玉瑤啊。
他口中的謝玉瑤是為父還債進的演藝圈,演過很多經典電影,走得太順,離巨星就差一個起起落落的傳奇。可惜傳奇降落的時候成分詭異,先是與鬼才編劇趙仰光閃婚閃離,再是突然退圈落戶加拿大。
曾經風華絕代的大美女成為經常被人翻出來舔顏的時代眼淚,嗑顏bot隔三差五發她的九宮圖,明眸皓齒,顧盼生姿,底下全是嗷嗷叫還在懷念的。
農斯卿心情不好沒吭聲。
夜市人來人往,正是龍蝦上市的季節,路邊攤燃氣竈上架着大鐵鍋,火開得很旺,刺啦一聲,熱油放香料,還有開啤酒的噗呲聲。
她就是在那裏遇到的謝迎年。
穿得普普通通,白色T恤外面系着個黑色防水工作服的小姑娘,刷洗龍蝦的動作麻利得很。
如今都過去了十餘年,謝迎年的處境早就不一樣了,但歲月饋贈的痕跡是亂石飛沙,被砸中就不能幸免,周淳還是能在她身上找到細碎的影子。只是這幾年漫天塵沙包裹着她,堅韌與鮮活不比當初了。
很多東西也根本沒變,比如說,謝迎年仍舊喜歡給自己找麻煩,注定要在妹妹這個坑裏栽無數個跟頭似的。
謝迎年淡圈以前就很少開工了,好的本子可遇而不可求,沒有喜歡的角色她寧願閑着。
她對電影肉眼可見是當做了事業而不是追求,否則國內滿貫就該到國際闖蕩了,才不會轉眼就爬上了新汀山,重新定義登頂。
粉絲其實也做好了謝迎年随時消失的準備,這人的微博全是廣告,在網絡輿論還沒極端化的早年間就對外界毫無分享欲望,很少輸出真實的自己。
別說媚粉了,她可能根本不在乎這些憑借想象感動自己填補空虛的陌生人。
不過這些粉絲還是很好奇,從桃色新聞滿天飛到一腳踏進道門,這麽極端的轉變,謝迎年這幾年到底經歷了什麽?
周淳作為謝迎年的經紀人也知之甚少,她手裏還帶着別的藝人,簽在謝迎年的工作室,跟完了行程繞道來崇鄉敷衍一下老板。
她瞥了眼謝迎年的屏幕,這人給備注為“小貓”的好友發了好幾條消息:
好好吃飯。
不懂就來問,你總躲着我幹什麽?
哦,對了,欠條還沒打是吧?
“你給人當媽當上瘾了,還管人吃飯?”周淳對自己周周秘書的身份耿耿于懷,借機挖苦自我泥塑的謝先生。
謝迎年嘆氣:“哪有,你再這麽稱呼我,過幾天的床戲我都不敢演了,心裏過不去那道坎。”
您這口吻也不像不敢啊。
啾啾啧了幾聲,只見鐘迦回頭望了一眼這邊,謝迎年只是笑着沖她晃了晃手機,小藝人就立馬轉過去乖乖端起了盒飯。
啾啾:“……”
是我不對勁嗎?你們玩室外調那什麽的既視感真的很強诶。
但她代入了一下自己,八成會覺得這姓謝的真特麽煩。
然而鐘迦本人的想法是:謝迎年真的很喜歡那首歌嗎?其實我還沒完整唱過,粉絲點的那次都沒唱完,彈幕刷得太讓人害臊了。
唔,但是既然謝迎年喜歡聽,我會好好練的。
作者有話說:
忘定時了,抱歉
tips:
1.這本大概30-40萬字左右,今年最後一本
2.大概有兩對副cp,正文更多是背景板,會放到番外
3.謝謝小天使幫忙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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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親情篇】
喬映秋将鐘迦送走之前帶她去吃了開封菜,鐘迦吃得很慢很慢,一根薯條咬了好幾口才吃完,坐在凳子上,小短腿也不敢亂晃晃了。
就這麽吃了快兩個小時,見她實在吃不下了,喬映秋這才起身去結賬。
走出店裏,喬映秋被剛出院沒多久的小崽子抱住雙腿,鐘迦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哭了,眼淚沾濕了睫毛,睫毛又弄濕了她的褲子。
喬映秋有些動容,但還是冷言冷語地說:幹什麽?
鐘迦吸了吸鼻子:媽媽
喬映秋別開了臉:喊個屁,誰是你媽?
鐘迦遲疑了一下,學着外婆的口吻:秋秋
喬映秋:……
她趕在喬映秋發作之前蹭了蹭媽媽的褲腿,哽咽地說:我以後乖乖的,不亂生病,不讓你煩了,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喬映秋第一次體會到所謂的養只動物也會有感情,她差點就破防了。
那天,覺得自己沒法好好當媽的喬映秋還是狠心地用一個牛奶冰淇淋把鐘迦騙上了車。
時隔多年,鐘迦再次見到喬映秋是在她的葬禮上,一盒骨灰,一座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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