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謝謝阿姨
用冷淡來形容謝迎年其實不太恰當,她沒那麽生人勿近,也不是面癱臉,別人對她畢恭畢敬多半是因為地位,但她壓根不在意這些,為人很随和。
謝迎年的情緒像是全都貢獻給了一人千面的角色,平時無悲無喜無欲無求,八卦媒體刊登了所謂的前任爆料,說自己像守寡,謝迎年似乎失去了世俗的欲望。
單取冷淡後面那個字又會顯得她像盤菜似的,雖然确實秀色可餐,但那張臉總感覺散發着冷氣,就算笑了也還是個位數的溫度,添個冷字也不算詐騙。
謝迎年扶穩人便收回手,留給鐘迦腕骨一片不屬于她的稍低體溫。
毛呢大衣套着襯衫半身裙的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鐘迦,等待她關于“謝謝阿姨”的回答。
果然是這樣,又丢人了。
鐘迦瞥了眼腳邊那塊無辜的磚頭,對自己遇到謝迎年就變成歡樂喜劇人的設定已經麻了,當年她在會所巧遇對方,那天晚上簡直是個無眠之夜。
又感動又尴尬,躺在廉租房的床上,十六歲的鐘迦烙大餅似的将自己左翻一圈右翻一圈,快熟透的時候終于不翻了,她側躺着身子用右手掌心遮住了自己發燙的臉,悔得腸子都青了。
滿腦子都是一段對話:
“是我太着急了,讓你不舒服了嗎?”
“沒有,很舒服。”
到這兒就可以了,鐘迦實在不明白她是腦子被驢踢了還是沒錢吃飯餓得頭腦不清楚了,為什麽會對也就大了自己九歲的謝迎年說出——
謝謝阿姨。
周圍的工作人員還在為第一場戲忙碌,鐘迦看着謝迎年,顧忌到有人,欲言又止。
謝迎年的助理叫啾啾,名字很少女,卻是個三十過半的大齡單身女青年,以嗑紙片人為飯,還是個雜食黨。自家藝人時隔多年二度下海,她看着面對面站着的兩個人,小半個頭的身高差,衣服還是黑白配,嗑cp的心已經蠢蠢欲動。
啾啾手裏牽着個小女孩,謝迎年在電影裏有個叫媛媛的女兒,艾以藍才五歲就已經是個老戲骨了,這幾年很多影視劇裏女主的小時候都是她,眼睛又大又圓,很漂亮。
“姐姐。”艾以藍小碎步朝着謝迎年跑過去,睡眼惺忪地揪了揪她的衣角。
經驗再豐富也還是個孩子,大冬天的起這麽早不發脾氣已經算好的了。
謝迎年将劇本遞給啾啾,彎腰半蹲,托住艾以藍的屁股,小家夥摟住她的脖頸,綿軟地趴到她懷裏,打了個懶洋洋的呵欠。
她好像天然有種讓人想依賴的磁場,懵懂的孩子不過一個多小時就給予了信任。
“我閨女嘴真甜,差這麽多歲還喊姐。”謝迎年像是随口一誇。
鐘迦:“……”
她硬着頭皮走上前,也揪了揪對方的衣角,旁邊的啾啾看得忍俊不禁,幹嘛,也想被抱着睡覺嗎?
謝迎年目光在鐘迦嫩白的指尖上頓了幾秒,笑了笑:“你也沒睡好?”
淡圈了兩年多,圍繞着謝迎年的傳聞沒見消停,情傷是最不可信的,她曾經被人目睹有次過年去了一個私人療養院,因為沒有照片,與之相關的猜測後來也不了了之。
外界更傾向于她是生病了,因為休假在家大多數人都會長胖,她卻瘦了很多。
鐘迦沒想到會被這麽誤會,觸電似的縮回手,低頭盯着地面:“呃……你抱不動我吧?”
瞳孔裏映着鐘迦單薄的身板,謝迎年用鼻音發出了一個幾不可聞的語氣詞,像是不認同這個說法。
“唔,也不是,我是想說我們能加個微信嗎?農導建議我們多多交流。”
“可以。”謝迎年答應得很爽快,也許對每一個合作對象都是這樣。
她的手漂亮又修長,尺寸偏大的手機單手握着也顯得游刃有餘,謝迎年點進主創群:“你叫什麽?”
鐘迦:“梅川庫子。”
說完就後悔了,不僅兩個大人神經病一樣地看着她,就連艾以藍也回頭致以眼神的問候,睜着大大的眼睛,像是瞌睡都醒了。
“……是網名,梅子的梅,山川的川,水庫的庫,孩子的子。”鐘迦解釋完,垂得越來越低的腦袋都快埋進了地縫裏。
她狗啃的頭發這種時候就遮不住耳朵,謝迎年的視線中出現了一截快速燒紅的耳垂,這才發現對方的膚色過分的白,顏色參照之下,害羞根本裝不了。
上翹的眼睛微微彎起,她無聲地笑。
兩人加了好友,工作人員拿着個大喇叭喊清場,鐘迦也就先去了機房。
農斯卿四五十歲,皮膚略有些松弛,皺紋也有點。她的家庭背景似乎沒有其他同期導演那麽深厚,以往的新聞與專訪也很少深入私人話題,外界只知道她是南方人。
坐在片場喝着茶,杯子還是贈品。
屋裏開了空調,鐘迦脫了白色外套,毛衣是緊身的,包裹出來的身材不太豐滿但也沒那麽青澀。她今天的妝面很清爽,右耳戴了枚耳釘,細碎劉海遮住了眉眼,撐着下巴看着屏幕,胳膊細,腿也細,氣質卻沒那麽易碎。
“action——”
崇鄉坐落在群山環繞的西南邊陲,是個交通閉塞的小縣城。
2000年初的深冬,城南菜市場旁邊的筒子樓裏住進了一對母女,三十多歲的女人帶着個六七歲的女孩。
火車站門口停了很多輛又吵又颠來簸去的三輪蹦蹦,阮聽特意找了個四人座的,不然行李太多放不下。
師傅說多少就多少,她不講價,還給哭個不停的女兒買了串糖葫蘆。
廣場建在高處,可以眺望到更遠的地方,山與山之間伫立着很多工廠的大煙囪,滾滾濃煙混雜着潮濕的雨霧,這座城市灰撲撲的。阮聽牽着媛媛的手,她回望了一眼混亂又破敗的火車站,沒有任何留戀地轉身,以輕快的步伐踩在了陌生的地面。
進城有一段路坑坑窪窪的,玻璃窗關不嚴,斜風吹進細雨,泥土淡淡的腥味很快被牛糞馬糞的味道所覆蓋。
沒坐過蹦蹦的阮聽被颠得屁股疼,媛媛哭累了,躺在她腿上睡着了。吃剩的糖葫蘆被她拿在手上,車底板缺了一塊,灌進來的冷風吹得糖漿慢慢融化,滴得凍紅了的手背黏糊糊的。
阮聽被瞬間湧上來的惡心弄得胃裏泛酸,想吐。
竹簽對準窗外,啪的一聲,糖葫蘆剛好砸進了泥坑裏。
她颠沛流離逃避屈辱的婚姻,想抛棄過往的一切回憶,糖分卻會勾起很多往事。
大概十來分鐘,三輪車開進了縣城,路況要好多了,但街道還是窄。
阮聽輕撫着媛媛的臉蛋,女兒的頭發該修剪了,她剛才似乎見到了理發店。
“春和巷32號到了。”師傅剎車停住,往窗外吐了口濃痰。
媛媛被叫醒,揉揉眼睛嘟囔了幾聲,阮聽下車拿行李,她一個人不方便,師傅搭了把手。崇鄉縣三天兩頭就在下雨,冬天也不例外,背對着筒子樓探進車裏的女人很快被淋濕,駝色的毛呢大衣出現了一小片陰影。
蹦蹦的聲音太大,樓上的住戶聽見動靜了都在觀望,有人要下樓去幫忙,被過道上正用蜂窩煤炒菜的女人罵了句:“家務事不幹,見着漂亮女人跑得比狗都快。”
大家笑了一陣,又在議論,說這個女人怎麽像逃難的,別是來路不正吧,她家男人呢……
監視器裏,謝迎年從背對鏡頭到轉身,每一幀都像是有什麽濾鏡似的,美得過分,還因為她注入了屬于阮聽的風韻與情緒,使得這種美有別于演員本身。
她一手舉傘,一手牽着艾以藍,沖來幫忙的男人笑了笑,狐貍眼勾出了笑意之後的餘波,連戲外的人都舍不得眨眼。細高跟踩在臺階上,水凼裏倒映着紅色的鞋跟以及細痩的腳踝,謝迎年跨個門檻也像步步生蓮。
農斯卿很滿意:“好,今天就這樣了。”
鐘迦的視網膜仿佛被嵌入了剛才的畫面,睜眼閉眼都是謝迎年作為阮聽的那個笑容,在她的心裏緩緩漾開,久久難以平息。她補過謝迎年的所有電影,知道對方演戲的時候很迷人,但她還是低估了這種迷人橫在眼前的沖擊力。
不僅是視覺上,還有氛圍,無論是作為觀衆還是作為對手,都很容易被謝迎年帶入戲裏。
她在演戲這方面得天獨厚,像是基因遺傳,但也說不準,有的人往上數八代都不沾這個邊兒,最後還是功成名就了。
劇本攤開在膝蓋上,鐘迦看着畫面回放,心中模糊的阮聽形象從鏡頭切入的第一秒就變得越來越清晰,她開始忐忑起來,懷疑自己能否演好孔偲的角色。
鐘迦一個00後,2000年初也才出生,真正有記憶怎麽也得八九歲以後了。
表演課的老師說過,想要演活一個角色得做很多功課,了解時代背景,剖析她的生平,甚至可以想象她的癖好,這些都是最基礎的。鐘迦翻過很多遍劇本了,她能背下來臺詞,也記得下那些情緒跟動作,但孔偲還是離她的生活太遙遠,與人物共情談何容易。
收工之前,農斯卿将兩個主演叫了過來,簡單讨論了明天的第一場吻戲。
誰先吻,誰主動,雙方分別是怎樣的心情,具體的站位要多試幾次,農斯卿是個很講究畫面感的導演。
謝迎年穿着自己的衣服,卸下濃妝以後的臉有些蒼白,煙灰色毛衣露出來一截衣袖,底下小葉紫檀的佛珠木紋古樸,珠串之間別致地嵌着一顆血紅的瑪瑙,不像市面上流水線的工藝品。
她狀似散漫,眼皮微微耷着,發表見解的時候卻很明顯一直有在聽。
鐘迦倒是專注地做筆記,農斯卿沒問她有沒有相似的經歷,見她這樣也猜得八九不離十了,希望明天能呈現出自己想要的效果吧。
樓下的工作人員都走得差不多了,謝迎年快要上車的時候被人喊住了腳步。
“有什麽事嗎?”她問道。
鐘迦:“我想解釋一下我為什麽那個時候會叫你……”
她隐隐約約覺得謝迎年好像蠻記仇的,一個冒犯了年齡的稱呼可以記這麽久,時隔多年還要用來埋汰她。
謝迎年的毛衣是V領的,大冬天露着個光溜溜的脖頸,鎖骨漂亮得讓人很想啃,但她表情寡淡得像個苦行僧,佛珠常年戴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出家了。
“嗯,就在這兒說吧。”謝迎年身上完全沒了阮聽的影子,她與鐘迦就隔着幾步,中間卻猶如豎起一道屏障,口吻倒沒有咄咄逼人,只是公事公辦得像是在談判似的,很難交心。
鐘迦:“你确定在這裏嗎?”
她看了看啾啾,又看了看阿茶。
謝迎年點頭。
被白色外套襯得氣質很幹淨的女孩沉默數秒,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了:“我想着你跟喬映秋是那種關系,喬映秋是我名義上的媽,所以我就叫你阿姨了。”
作者有話說:
謝謝大家的推歌~後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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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知識,無欲無求的謝迎年也會記仇。
①十六歲的鐘迦:謝謝阿姨。謝迎年後來讓鐘迦喊了一晚上的姐姐。
②二十歲的鐘迦:你抱不動我吧。謝迎年後來好幾次把鐘迦抱到臺面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