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重組生命(三)
他聳着肩膀笑得比哭的還難看。“你猜得沒錯,都是胡醫生幫我換的。除了手跟腳,”他拍了拍胸口,“還有肺、膽囊、脾……”
“用別人的……”我的聲音有點抖。
“小洛,我想活。”小禾低聲說道。他看着我,眉毛微微蜷起,眼裏有霧氣。“胡醫生只是用一種最快的方式幫我。我沒有罔顧他人性命,你相信我——最開始我也是找那些願意捐獻器官的将死病人,但是……但是他們的器官大多不适合我。比如這條腿,我找了很久。你知道我骨架子本來就小,我怎麽能找那些五大三粗的人?可是女人的器官我也是絕對不會接受的。我也等不了再生培育了。我停不下來,我只想馬上走……”
“你沒有權利,強取豪奪……”
小禾笑了兩聲,搖搖頭。“不是我沒有權利去拿,是他們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東西。”
貓拉住我的手,有點涼。“嘉洛,他瘋了。你別跟他廢話。”
“哈……”小禾垂下眼簾笑了一聲,不再向我走來,開始一步步後退,直到和胡醫生并排。“你也覺得我瘋了,是不是?你也覺得我胡鬧、你也笑話我、看不起我。你們都一樣……”
“小禾!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你!”我盯着他猛地擡起頭來,那雙眼睛已經紅了。我想我的眼睛也一樣。
“你有!你雖然嘴上不說,心裏也和他們一樣,覺得我就是在鬧,我小題大作,像女人一樣小心眼。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的感受,你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對待我的。無論我做了什麽,別人都只能看到我家的錢,還有我這張臉。我離開學校,自己打工攢錢,自己雇人、策劃路線,我只有在征服山川河流的時候,才能感受到是純粹的、我自己的成就。如果我廢了……那我就真的廢了,你明白嗎?”
他反手指着昏迷的男人,“他們……我會給他們錢,我會補償他們,他們可以去做再生培育,他們有時間,可是我沒有,我——”
小禾痛苦地皺着眉頭,沒再說下去。
貓卻問道:“你這次讓嘉洛過來,其實也不是邀請他來參觀的吧?”
我心頭一動,想起上午在C室他說要我幫他,可是後來又放棄了。他想要我幫他什麽?
小禾抱着頭不肯回答,咬緊牙關只是搖頭。
胡醫生開口道:“你不肯說,我來說——”
“你住口!”小禾暴怒地打斷了他,指着出口對我吼道:“你們走!秦嘉洛,從今往後我的事情你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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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我不知道心痛是什麽感覺。
貓握緊我的手,我卻沒有力氣回應她。
“你的事情我不管。但是他做的事情,我不能不管。”貓盯着胡醫生,眼神如刀。
“得了吧!”小禾不屑地說,“你以為我沒認出你嗎?十多年前你就是這個模樣,十多年後你還是這個模樣,要說你是保養得好,那也真是好——你和胡醫生應該不是同類,但至少,也不是人類。我們也沒有殺人放火,你有什麽資格什麽立場管我們,嗯?”
“你體內的狂犬病毒已經變異,就算你把癌變的大腦換掉,你也沒幾天可活了。”
我覺得我的手比貓的聲音還要冷。
小禾反駁道:“誰說狂犬病沒得治?胡醫生可以幫我換血,對象我都已經找好了……”
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忽然住了嘴。我嘴裏有些苦澀,但是聽到他最後一句話,或許也有幾分松了口氣。
我覺得我的聲音很平靜:“所以,你想要我的大腦?”
“我掃描過秦先生的大腦,非常适合楊先生。”
“你住口!”小禾再次打斷胡醫生的話,然後才對我說:“不,我不要你的大腦……”
“你問過我,是不是不想你死。”我松開貓的手,向小禾走去。“我也回答過你,廢話。我當然不想你死。”
胡醫生又咧開了嘴,小禾有些慌亂地攔住了他。“不,你應該聽我的,你不能聽他的!”
“小禾。”我伸手扶住他顫抖的肩膀。林凡在身後喊了我一聲,貓攔住了她。“如果你那麽想活下去……那你要答應我,替我活下去……”
“秦嘉洛!”
我沒有回頭看貓,仍是盯着小禾的眼睛。
“小時候我一直覺得你很聰明,我媽也老是拿你來念叨我,叫我多向‘別人家的孩子’學習。她老誇你又機靈又能幹,不像我成天吊兒郎當沒個擔當。啊,現在想想,我不會的功課好像都是你教的——不過我也不會承認你比我聰明……”
小禾眨了眨眼睛,笑了一下。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嗯,我知道我比你聰明。”
“楊先生?”胡醫生上前一步。
小禾推開我,又板起臉來。“胡醫生,我們的契約到此為止吧。我不需要你了。”
我知道這個胡醫生不過是借了個人形,所以他的一切表情都非常僵硬。可是如今竟能分辨出他黑了臉,可見他有多麽生氣。
“你不能單方面終止契約。”
“哦,是嗎?”小禾勾起嘴角,拉着我往貓身邊退。“我們人多,而且——有跟你不相上下的角色。”
貓笑了笑,把手伸進衣袋裏。“我看到邀請函的時候就知道你在這裏了。我早就猜到你不是什麽安分的角色,所以來之前,特地申請了動武許可證——怎麽,你不會以為我什麽準備都沒有,就過來了吧?還是說,你想試試維度艦長新配的武備?好吧,給你開開眼——”
胡醫生的身上忽然發出灼目的白光,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人類果然不是練手的好材料。”
再睜開眼,胡醫生已經不見了。小禾也不見了。我甚至不在那個地下室,而是回到了家裏。
“貓?”我緊張地喊了一聲。
“醒了?”她從門外探出個頭來。
“林凡呢?”
“我送她回家了。”
“我為什麽也回家了?”我皺了皺眉頭。
她伸手摸我的眉頭。“那個光,有麻醉的效用。”
“那小禾——”
她用力壓了壓我的眉頭。“別老皺眉頭——楊秀說,他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他希望你只記得他最好看的樣子……還有,他說謝謝你。”
“謝個屁。”
“你不生他的氣啊?他,畢竟是動了那個心思,才給你發了邀請函的。”
我生氣嗎?我只覺得心裏堵得很。
“我不覺得他瘋了。我是不是……也瘋了?”
貓搖搖頭。“那個時候,我也只想活下來……所以,我沒有資格評論他。”
一周後,我收到了楊秀的訃告。但是我沒有去。我記得我大學畢業那一年,他給我發了一張他在珠峰看日出的照片。金色的陽光打在他長長的睫毛上,他張開雙臂擁抱長天清風,露出整整一排又白又齊的牙,眉眼飛揚,連身後的雪山都遜了色。我覺得那是他最好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