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邀君飲鸩
雒易被押解上來的時候,沈遇竹正彎腰拈了一只狼豪在作畫。絹是脂白的魯缟,已用藤黃渲了底色,淡墨勾了花萼,正适宜繪上一朵不肯嫁東風的桃花。
聽到武卒的吆喝和兵甲的撞擊聲,他收完最後一筆,才把筆往筆架上一擱,轉過臉來。他施施然走下階,走到被數名健壯武夫押解在地的雒易身旁,帶着困惑惘然的神情,繞着雒易走了一圈。
“這是誰呀?”他擡起頭,摯懇地問着身邊的武卒。
武卒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卻見沈遇竹擡起腳,把雒易的頭猛地踩進了塵土裏,來來回回碾磨了數遍,才用足面挑起了他的下颚。
“這下我認出來了。”他端詳着那被砂礫塵土所遮蔽的面龐,溫煦地望進那雙怒氣蓬勃、銷金噬骨的碧藍眸子:“這不是雒易雒大人嗎?”
雒易啐開嘴裏的草末沙土,朝他粲然一笑,露出染着血的雪白牙齒:“我也想知道——”他的眉峰一聳,殺氣陡生,卻是轉向左右挾制住自己的武卒:“你們有幾個膽子,竟然敢光天化日劫持大晉公卿!”
雖然淪為階下囚,縱橫沙場的雒易顯然餘威猶在。那些蒙面的武卒猝然一驚,已有人小聲嘀咕議論起來:“怎麽……是公卿?”“沈先生不是說,經過的是個趕路的商人麽?……”
沈遇竹含笑搖頭,開口道:“我和鄭大人自有籌謀。諸位聽我號令,依計行事,自然不會錯。”他走到一旁,掀開一只楠木箱子,其中沉甸甸的盡是金玉寶翠,一打開來,登時珠光四射、滿室生輝。
“區區一點酬庸,請衆兄弟分了罷。自鄭大人罷朝歸來,還将好酒好肉,置宴款待諸位。”
重賄在前,衆人心中一點疑慮也煙消雲散了,眉開眼笑地朝沈遇竹謝了又謝,一邊把寶箱扛了出去,一面還有人不忘湊上去獻殷勤:“沈先生,便只留你和這個……這個蠻夷子共處一室麽?”武卒悄悄瞥了雒易一眼:“這家夥厲害得緊,中了兩箭,還傷了我們十幾個好手,若不制服起來,恐怕會對沈先生不利呢。”
“哦?”沈遇竹是不恥下問的謙遜神情:“那你們有什麽好法子?”
有武卒興致勃勃地獻策:“在我們鄉裏遇到狂悍不馴、橫沖直撞的蠻牛,從來都是用了木枷重重鎖了,好叫它動彈不得。這木枷有六十斤、八十斤的,小人看這厮勇力,非一百斤的枷鎖怕是制不了呢。”
“荒唐,”沈遇竹蹙眉,全然是惋惜而不忍的語氣:“雒大人金軀貴體,怎麽能像牲畜一樣用一百斤的枷鎖對待?”
武卒惶惑地嗫嚅道:“可是……先生——?”
“換個三百斤的來。”
武卒領命而去。此地曾是沈遇竹隐居鍛造器械的居所,臨時造作三百斤純鐵所鑄的枷鎖并非難事。雒易雙手被沉重的鐵枷綁縛,脊背卻仍像标槍一樣筆直。他冷冷地看着沈遇竹,雖一語不發,碧瞳裏卻有虎兕騰躍咆哮,将欲破柙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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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大人來得早了些。”他對他抿唇一笑,指了指幾上一座正架于炭火之上沸煮的小小鼎鑊。“待客的茶酒還未煮好,幸勿見怪。”
若是雒易有一副宛轉多情的心懷,一定會體味到這無聊的客套當中一點惺惺相惜的情味。但是鐵枷負身的他顯然沒有這份心情。“我很好奇,”他開門見山,冷笑道,“你到底出了什麽價,竟能誘得動那個膽小如鼠的鄭宿,甘願犯下這等死罪?”
最初的震驚過後,雒易迅速開始估測自己的處境。這些武士兵甲齊整、訓練有素,顯然不是尋常民間的散盜游勇,又聽沈遇竹方才只言片語,雒易不得不把罪魁歸到另一個當朝公卿——鄭氏家主鄭宿的身上。此地确乎是鄭宿的領地。可是鄭宿為人嗜財如命、貪生怕死,便是前番出征之時,也終日龜縮在他那輛鑲金嵌玉的華美轺車上,唯一一次負傷染血,還是因為行軍車內颠簸,陪侍的美姬為他削果皮時不小心碰着了他的手——這般畏葸退縮之徒,如何會和沈遇竹沆瀣一氣,竟敢派出府兵公然擄掠同為公卿的自己?
“若我說我一文不費,雒大人相信嗎?”
“你……”
看出雒易心內疑窦叢叢,沈遇竹慢條斯理地解釋道:“這鶴鳴丘地勢崎岖,密林幽深,是出绛一條避人耳目的捷徑,許多行商游賈為了逃避入城賦稅,冒險從這兒趕路。此處長期荒廢,直到一年多前,鄭氏開墾至此,在一位慧眼獨具的商人的建言之下,将這裏改造了一處劫財越貨的絕佳之所——雒大人,你很驚訝麽?你一定好奇過,近年來鄭氏是從何處積攢了那麽多金銀財寶;但你卻未必想得到,那個庸庸懦懦的鄭大人,私底下正做着這監守自盜、劫掠過往富商的勾當?”
雒易暗自心驚,盯着他慢慢道:“所以,你哄騙鄭氏今日将有一支平民商隊經過,再把我引到這偏僻之所來——借鄭氏的刀對我下手?”
沈遇竹稱贊道:“論起作奸犯科,雒大人真是一點就通。”
雒易陰沉沉道:“你真以為自己能稱心如意了?我賭鄭宿一旦罷朝回來,發現自己成了你借刀殺人的工具時,定然氣急敗壞——”
沈遇竹笑道:“那我也賭一賭,當鄭宿罷朝回來,一定已聽說雒大人屠滅桓莊一族的豐功偉績了罷?屆時他對雒大人城府深沉、睚眦必報的個性,一定會有極深刻的體悟。那時,你覺得鄭宿是否敢冒險——放了你?”
“……”雒易咬牙道:“看來,所謂的‘富子’,至始至終也沒有參與其中,那只不過是你故弄的玄虛了?”
沈遇竹溫言笑道:“富子遠在越地,是生是死,我委實不知——但他的生死,本也不重要,不是嗎?”
雒易颔首道:“不錯,只要能讓我誤以為他會對我構成威脅,你的目的就達到了。”
“雒大人,若有餘裕讓你細細思謀,你必不至于出此昏招。但是你率軍伏擊代國不成,又匆促與宿敵桓果決戰。為穩定朝中局勢,又日馳千裏趕回绛都——你幾日未合過眼了?三日?五日?弓弦繃得太緊太久會驟然崩斷,為獵手包圍整夜的麋鹿會慌不擇路自投進羅網之中。你兵困馬乏,而我以逸待勞,焉有不勝之理?”
沈遇竹垂着眼睫,一手挽起袖口,為幾案上的鼎鑊添炭扇風,一面漫不經心娓娓道來。他臉上并無志得意滿之色,清閑得仿佛是與久別的故人談起家鄉一枝着了紅信的寒梅。
這份安詳讓雒易尤為忿忿,冷笑道:“只怪我機關算盡、自投羅網。若是我未曾費心去解你的‘醫書’——”
沈遇竹輕嘆道:“雒大人,你還沒想明白嗎?其實留不留下那本‘醫書’,于結果都是一樣的。你看破了我的密文,今日敗;看不破我的密文,明日敗——‘勝兵先勝,而後求戰’,你或靜或動,四面八方,都是天羅地網。”
雒易啞聲良久,才澀然道:“你……是何時謀劃了這些?”
沈遇竹的手頓了一頓,垂目望向案前被縛的仇雠:“你知道過去這些時日,我有多少次,可以輕而易舉地取你性命嗎?——可是,那又有什麽趣味?”他仰面望着屋椽,自言自語般道:“這些年拜你所賜,我……遺落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更覺得所謂複仇雪恥,實在是無可無不可之事。也許我覺得,讓詭計多端的人中詭計,讓能征善戰的人吃敗仗,會有趣些吧?但是當真到了這一天,這感覺……也不過爾爾罷了。”
藥酒汩汩沸騰,炭火“畢剝”一聲爆裂。沈遇竹回過神來,注目着案上的鼎镬,将鼎蓋揭開,一股凜冽的腥氣直沖出來,繞梁不散。鼎內不知是何物熬制而成的藥湯,惡臭撲鼻,墨綠熒熒,仿佛腐屍上叢生的菌類,袅袅騰起一縷縷詭異的霧,蟄得雒易的雙目不由陣陣發疼。
沈遇竹似是絲毫不覺腥臭,将它們分別斟了出來,淡漠地笑了笑:“我一向也不明白複仇有什麽意趣可言——但終究未能免俗,聊複爾耳。雒大人,請罷。”
雒易垂目凝望那可怖的藥湯。三年前,雒易用卑劣的手段藥倒了沈遇竹,開啓了沈遇竹漫長的羞辱和折磨。如今沈遇竹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一份藥湯之內所藏何物,他自可想象。所不同的是,沈遇竹對他并無任何索求,亦無需對他有垂憐的餘地。此藥一飲,他收受沈遇竹所經歷的一切苦厄恥辱,或将更甚——收受那毫無轉圜的死亡。
雒易紋絲不動,道:“假若我喝下這碗藥,你是否想好了,要如何報複我?”
沈遇竹果真露出了困擾的神情,撫颌細思道:“嗯……剝光你的衣衫,讓你牽着羊在绛都的大道上游街?請你圬牆、掏糞、飼牛養羊?把你賣給生啖人肉的犬戎,做個草芥不如的奴隸?”
雒易哈哈大笑:“我還以為你能想出什麽新奇招數!”他陰鸷地逼視着他的眼睛,冷冷譏嘲道:“你對我的恨意,便只止于此步?”
這死不悔改的桀骜并沒有激怒沈遇竹。他寬容地望着他:“恨你?雒易,你怎會這樣以為?”
他伸出手,輕緩地拂開雒易頰邊散落的鬈發,指尖溫柔踱過他的耳廓、喉結、脖頸——雒易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由着他欺近身前,放柔聲線娓娓而道:“雒大人,我很喜歡你。你像狐貍一樣聰明,像狼一樣悍勇,像毒蛇一樣冷酷善忍耐。像你這樣的人,天然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不擇手段地朝着欲望直撲過去——唉,我若是有你一半的執着,那該有多好?”
他握住他的脖頸,慢慢加重手中力道,感受着雒易的呼吸驀然急促,蒼白的脖頸上青筋獰然,因窒息而抑制不住地掙紮起來——沈遇竹卻渾然未覺一般,慢條斯理地自語道:“可是你不應該這樣羞辱我一個與世無争的人。所以我必須甩開你、除掉你,就像撚死一只惱人的蠅子,就像剜去一塊潰爛的惡瘡,就像踢開一件擋道的垃圾——你卻以為我恨你?”
他貼近他耳畔,溫熱嘴唇幾乎要吻上那冰涼的耳廓:“——你也配?”
雒易劇烈掙動着脖頸四肢,企圖奪回自己的呼吸,卻因鐵枷負身而壓根無濟于事。在即将昏厥過去的前一刻,沈遇竹才終于松開了手,看着他頹然匍匐于地,劇烈地喘息起來。
雒易掙紮着擡起臉,死死盯住身前袖手而立的沈遇竹。屋宇之外,此刻該是草長莺飛、紛繁绮麗到狂亂的仲春,但是沈遇竹漆黑疏漠的眼睛裏,并沒有多少歡欣與鼓舞。這不是喬裝而出的鎮定。雒易終于看出了他的冷靜漠然之下,那一點暮氣沉沉的倦意。他這才知道,沈遇竹遺落的“東西”是什麽——和這無盡的漠然比起來,屈辱和苦痛反而是多麽珍貴的財富!這三年來,唯此這一敗塗地的今日,雒易的心內,才終于享受到了一點勝者的喜悅。
年輕的貴族強撐疲弱,慢慢坐起身來,無視滿面滿發的塵埃泥屑,以及脖頸手腕上一圈紫紅的淤痕,那儀态甚至可稱得上是端莊娴雅。沈遇竹看他的拇指在碗沿上拂開一截藥渣,蒼白的指節上血痂斑駁,是兵刃留下的擦傷,心內驀然一動,像是有什麽要破土而出,冷不防開口喚道:“雒易。”
雒易撩起眼皮望着他,聽沈遇竹一字一句問道:
“你為什麽,那般恨我?”
雒易頓了頓,忽然笑了。這是沈遇竹第一次見到他這樣的笑。長眉一軒,青藍的眸子裏煙褰雨霁,帶着少年人的意氣和傲慢,還有一點奇異的、不可言說的哀憫:
“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他慢慢道,仰面将酒一飲而盡。
酒一落腹,意料之中的穿腸劇痛并沒有傳來。然而很快,一股無法形容的濃烈氣息直沖喉鼻。雒易聞到了姜桂的辛辣、羊腸的膻腥、蟬蛻的苦澀以及這藥酒中每一味細微之至的滋味,像是有十個腐敗脹氣的豬尿脬同時在髒腑間炸裂,雒易頭暈目眩,轉向別側,猛地嗆嘔了出來!
沈遇竹頗為嗔怪眨眨眼:“真有這麽難喝嗎?”
雒易幹嘔不疊,好容易才緩過勁來,拭去嘴邊餘漬,擡頭狠狠橫了他一眼:“你、你有這份廚藝——還用得着下毒?!”
沈遇竹莞爾一笑:“誰說這是毒藥了?”
他伸手端起鼎镬,就着剩下的小半鼎藥湯,也自飲盡。
那鼎镬原被炭火燒得通紅,現在餘溫猶在,把他的手掌炙燙得泛出紫紅,沈遇竹卻自渾然不覺。就在那一霎那,雒易忽然覺得身上驟然一重,像是有三十個身懷六甲的孕婦猛地坐上了他的肩頸。他驀地雙手撐地,這才沒有被砸得個鼻青臉腫,可是無論如何使力,卻是再也擡不起身來。
他心內驚駭無狀,往後一望,卻是空空如也;擡起眼來,只看到沈遇竹好整以暇、似哂似憐的神情。
他終于明白過來,那壓垮他的是什麽——那不過是區區鐵枷的重量。
鐵枷并未加重。而是他自己在陡然之間,竟無能承負這份重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