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所知所覺
最早失去的是嗅覺。
雒易所不知道的是,随遇而安的沈遇竹,原本有着比許多人都善感的心懷。他生于山野之間,相交往來的大都是穎悟通達之人,諸事不需煩憂,養成一副平和順遂、從心所欲的性子,從不知一旦陷入泥淖之中,需要苦苦咬牙忍耐的滋味。猝然淪為奴隸之初,他根本連馬廄裏經年不散的騷腥惡腐之氣都無法長久忍受。那惡臭仿佛滲進了他的肌膚腠理,融進了他的骨骼肺腑之中,無論如何洗濯,只要獨坐在居室之中,糞溺的膻腥、污水的腐臭、草谷的潮黴就像蛇蟲鼠蟻一樣蜂湧而來,逼迫淹沒着他,叫他既無法進食,也無法安睡,幾乎面臨崩潰癫狂的邊緣。直到後來,他偶然想起古籍上隐約晦澀的記載,以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的“至人”*砥砺自己——假若真能“吾喪我,齊萬物”,坐忘“物”“我”之分,将五感知覺都鈍化,那再污穢的活計、再劇痛的勞役,豈不也可以泰然處之?
于是他便試着給自己下藥,兼修調息吐納——也不知道是這自欺欺人的一套修煉真起了作用,還是他已練就了久居鮑魚之肆不聞其臭的本事,漸漸地,那些惡臭對他再也不是折磨;再後來,他的口舌也辨不出粗粝和甘醇,菽藿糟糠,牛馬所食,他也能大快朵頤、甘之如饴;最後,他的肢體肌膚對痛覺也變得很遲鈍——休說平日裏叫常人不堪重負的苦役,哪怕是雒易于他床笫之間斧鑿一般的酷刑,施加于他的痛楚也變得很淡漠了。也因為這份安之若素,他竟連複仇雪恥之心都十分麻木,覺得是無可無不可之事。要不是日前同門好友修一封機密書信,央他辦一件大事,沈遇竹真會渾渾噩噩地安于做一個馬倌也說不定。
此役也不過是意料中的勝數。然而當真看到素日裏耀武揚威的雒易在他面前受苦受難,還是讓沈遇竹乏味的心懷增添了一點趣味。他指着那碗酒,笑道:“誰說這是毒酒了?這只是我特地配來恢複官感的藥,雖未見效,亦不敢專美,還請雒大人也嘗一嘗。”
雒易吃力地負着忽然異常沉重的枷鎖,看着自己的汗珠一顆顆砸進塵土之中,咬牙切齒地詛道:“沈遇竹!你要真得了這等絕症,怎麽不乘此大好機會早日登仙、速速去死?”話音未落,他終于受力不住,手臂驟然脫力,迎面“嘭”地撞上地面,直撞得眼冒金星,顱內嗡嗡作響。
沈遇竹忍俊不禁,道:“雒大人,力能抗鼎、勇可屠龍的雒大人,怎麽連區區三百斤的枷鎖也負不住了?哦,我這藥既然能銳化人的知覺,片葉沾身,許是和那泰山壓頂也沒什麽兩樣罷?雒大人,所以你如今是身嬌肉嫩、孱弱得連個嬰孩也不如了嗎?”
雒易聞言大駭,但額頭上劇烈的痛楚又叫他不敢不信。他自幼習武,大大小小傷筋斷骨的傷不計其數,早已習以為常,幾時連這地上輕輕一磕,便也疼得頭痛欲裂、說不出話來?
但他越是相信,越是不能展露分毫怯意,側過臉去,朝沈遇竹放聲嗤笑道:“你犯的什麽癔症?這湯藥于我一點效果也沒有。你學藝不精,別在這丢人現眼了,還是回山上求你師傅再教你幾招罷!”
沈遇竹笑吟吟蹲**來,曲起手指往雒易額上的淤青輕輕一彈——便只這微巧之力,雒易卻好似被那錘敲斧鑿一般,耳中嗡的一聲,磐、鼓、鐘、铙一齊亂奏,響個不住。雒易緊緊咬住牙根,勉力強做出若無其事的神态,卻被沈遇竹一手撩起額發,笑道:“雒大人,你的瞳人都變大了,這可騙不了人!”
他伸手将他往後一撥,雒易立刻身不由己仰面跌倒,像那翻不起身的甲蟲一般,其狼狽窘困之狀,真是沈遇竹平生所未見。
沈遇竹樂不可支,跨坐在他身上,笑道:“當年承蒙大人教我何謂‘奇恥大辱’,沈遇竹謹受教。我沒有什麽可以教導大人的,只好‘出乎爾者,反乎爾者’,把雒大人施與我的,一樁樁照原樣還了你也便是了。”
他已打定主意,要在鄭宿罷朝回來前大大地羞辱雒易一番,讓鄭、雒兩氏徹底絕了捐嫌修好的可能。便取出一只藥盒,道:“過去三年,雒大人賞我的一百一十七顆紅丸,如今我調合成一枚,一并奉還給雒大人罷。”
他把木盒打開來,殷紅若血的藥丸散發出一股刺鼻的**香氣。
雒易眯起眼睛望着那顆足足有雞卵大小的紅丸,若非情勢窘困,他還當真忍不住笑出聲來:“原來你是想噎死我。”
“……”沈遇竹未免有些委屈:“将一百多顆藥的份量濃縮成這般大小,已經很不容易了……”他伸出拇指和食中二指捏住他的下颌骨,溫言勸慰道:“雒大人便将就将就,好麽?”
還未等雒易反應過來,只聽“喀噠”一聲脆響,雒易的颞骨一陣劇痛,整塊下颌骨已被沈遇竹卸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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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易疼得冷汗浃背,還來不及掙紮,便感到那枚丹丸被沈遇竹生生壓進了喉管之中。
他呼吸一窒,面色漲得青紫,好容易等沈遇竹伸手幫他把下颌接上,這才将那枚藥丸囫囵吞了下去,又猛地嗆咳個不休,咳得天旋地轉,仿佛五髒六腑都一片片被撕裂開來——然而比疼痛更顯著的,是自丹田內騰騰升起的一股燥熱熾盛之氣,迅速游走在四肢百骸之間,不消一會,便已是周身火熱,心跳如鼓,四肢手足也愈發酸軟無力。
雒易心下沉沉如墜冰窖,知是紅丸開始發揮效用了。
沈遇竹噙着笑冷眼望着,自把那礙手礙腳的枷鎖卸了,只将雒易的雙手用發帶縛起,附身在他耳邊笑道:“雒大人,這滋味——還受用嗎?”
雒易燥熱難當,心亂如麻,強自冷聲嗤笑道:“哼,這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樂莫大焉。哈!差點忘了,你如今形如死灰槁木一般,早已不中用了,怕是一輩子也體會不到這等快活滋味啦!可憐啊,可憐!”他原本也不是對**之事興趣深厚的人,只是當下受盡鉗制,惱羞成怒,頭昏腦脹,便愈發胡言亂語了起來。
沈遇竹不急不惱,徐徐道:“雒大人,你何必激我?我便是真不中用了,此處還有一百來個**虎猛的漢子,和十幾條蠢昧兇悍的獒犬——你莫不是想更快活些?”
雒易悚然一驚,心道:“沈遇竹成日裏一副斯文閑雅的做派,真會做出這般龌龊**之事不成?不好,他如今感官退化、心智失常,恐怕早就成了衣冠禽獸、斯文敗類,做出什麽來不稀奇?我……我何必與他逞口舌之快?”當下緊緊閉上雙唇,再不發一言。
沈遇竹笑道:“雒大人如何又不說話了?我初次行這事,無知得緊,還要請你多多指點一番才是。哎,雒大人,你滿面通紅,汗出如漿,可是熱得狠了麽?”
他掣了只短匕在雒易胸前慢慢劃過,一寸一寸把他一身甲胄衣衫割了個幹淨,戲谑道:“雒大人雪膚花貌、骨肉勻亭,看起來可比我更有資本做個面首啊。”
雒易別過臉去,只做充耳不聞。沈遇竹又用匕首在他胸前輕輕劃着圈,道:“我聽說上古有個乳目臍口、刖首舞兵的刑天,十分威猛神勇,可我看,卻未必比得上雒大人這雙勾魂奪魄的桃花眼!”說着,匕尖猝不及防在那胸口一刺,滾出一顆細細的血珠來。
雒易疼得一顫,大汗涔涔,幾乎連視物也模糊了。他惱恨自己連這點微末之刑都受不住,心內焦躁,沖口道:“沈遇竹!你若有種,便把匕首往下多紮五寸!”他抽一口氣,又冷笑道:“哦,我倒忘了,你原就是個沒種的!”
他衣不蔽體,鬈曲烏發蓬亂散在肩背上,因為熱血湧動,原本玉石般蒼白的膚色漸轉皎然,一顆顆汗珠順着清晰的肌肉輪廓滴滴答答淌落,汪得沈遇竹手下濡濕一片。這情态自是狼狽不堪,卻愈顯得一雙死死剜過來的兇狠碧瞳十分煊赫迫人,好一匹桀骜難馴的烈馬!沈遇竹忻忻然不以為忤,一面把他那零碎衣衫除到腰際,一面笑道:“聽上去,雒大人深感遺憾啊。看來就算是為了你着想,我也得盡快把——”
話音未落,沈遇竹瞥見一物,冷不丁周身一震,驀地躍起身來,匕首掉落在地也渾然不覺。他睜大雙眼望着雒易的上身:那凝白窄瘦的腰腹之間,不知何時隐隐然浮現出一抹绛紫色的蛇形紋身,瑩然有晖,細鱗畢現。
——在肌膚之下,緩緩游移着。
*“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出自《莊子·齊物論》,其意為“得道的至人真是神極了!澤地焚燒起來不能使他感到熾熱,黃河漢水冰凍不能使他感到寒冷,迅雷劈山、翻江倒海也不能使他震驚。他乘駕雲氣,騎坐日月,遨游于四海之外,生與死對他都沒有什麽影響,何況是利與害這種小事?”齊物論聽上去牛逼哄哄,實際上将矛盾雙方的相對性絕對化了,一旦學了就會陷入主觀唯心主義的泥淖,變成沈bamboo這種痿痿的德性,我們一定要嚴肅地批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