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番外一 蕩夜春霖
“這是申毒國進獻的紅丸。”雒易忽然說。
那是在過去三年某個無事生非的春夜。绛城恹恹地浸透在連日纏纏綿綿的細雨裏,外面是一片雲霧缭繞的濕氣。而遍燃着蟠螭連枝燈的室內卻是幹燥而溫暖的,仿佛浮蕩在茫茫江面上的一葉舟。
舟中僅有他和雒易。
沈遇竹像是才回過神來似的,轉眼看向手中被遞給的紅木藥盒。細軟絲帛之上,殷紅若血的藥丸散發着**的香氣。
書案對面的雒易擡起眼來,臉上的神情與其說是佻達,倒不如說是一種幸災樂禍的戲谑:“據說只要半顆,就可以叫一百個心如磐石的貞潔烈女身不由己地浪詞求歡。以此輔****,更是讓人朝思暮想,欲罷不能——”
沈遇竹拈起一顆丢進了嘴裏:“還挺甜的,就是有點黏牙。”
“……”雒易面色一僵,冷笑道:“這東西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何必如此猴急?”
沈遇竹忍俊不禁:“想不到雒大人一向心思缜密,倒也會被番邦郎中糊弄了去。”
“哦?願聞高論。”
“**這東西,向來是因人而異、衆口難調,若說有一種藥能叫一百個人都欲火焚身,那十成十是假話。這味藥裏混了麝香、川椒、淫羊霍、肉苁蓉,均是尋常興陽益精之物,其中多了一味蛇床子,也不過是令人神思困倦、手足酸軟罷了。”沈遇竹帶了挑釁般的從容,哂笑道:“雒大人年輕貌美,自是有本事叫沈某魂銷骨立,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雒易只當這只砧上之魚垂死掙紮,并不動怒,反倒放下手中卷宗,饒有興致地微笑道:“依足下高見,這天底下的這種藥,統統是騙人的把戲了?”
“那也不盡然。這世間有一味藥,最是能叫人神魂颠倒、身不由己,生者可以令之死,死者可以令之生,可令冬雷震、夏雨雪,可令江川涸竭、天地聚合,何況盡區區枕席之歡?”
沈遇竹前傾身體,冷冷直視着眼前這一雙冰徹藍瞳的主人。
“——可惜,那種東西,注定與你我無緣。”
雒易不動聲色地望進那雙漆黑的眼睛。這個言語斯文、笑容溫雅的青年,骨子裏卻總是透着一股淡漠疏離。他素知他秉性如此。只讓他覺得可笑的是,沈遇竹不知道,雒易從未想要擁有“那種東西”。
他想要的是,眼前這個人永遠不能擁有那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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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見到的是他伶仃孤苦,備受輕賤;想見到他走投無路,錯亂颠狂;想看他飲冰齧雪,拿出全副心思與他周旋,終究挫敗後,跪在他腳下哭喊着求他高擡貴手——
“那有何難。”沈遇竹阖上書,擡起臉來對他笑了笑,“你要我求饒,我便求饒;你要嫖我,我便躺平了讓你嫖——對了,謝謝你送的《千金要方》,我看完了,能換一本嗎?”
雒易坐在案前看書,疲倦地揉捏着鼻根,不勝其煩地叱道:“我便是看不慣你這死氣活樣的——”鼻腔驟的一酸,雒易搪不住,結結實實打了個噴嚏,惱道:“誰給你撲的香粉?”
雒易最是好靜,閱公文時從不願叫書僮陪侍,但不知為何,卻很享受沈遇竹陪在案前讀書的氛圍,遠勝過他們之間別別扭扭的“****”。偶爾夜深心血來潮,也常差人去把沈遇竹叫過來陪讀。管事的不明就裏,只以為君侯又打算叫沈遇竹侍寝,把睡眼惺忪的沈遇竹拽起來好一陣清洗梳理,到了将近破曉,沈遇竹才熱氣騰騰、香氣撲鼻地坐到了雒易面前。
沈遇竹打了個呵欠,“新來的管事。我說你不喜如此,可是沒人聽我的。”
雒易喚人進來,吩咐去把管事的鼻子割了。
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二個。雒府中的人都知道給那個馬倌沐浴是極度危險的活役。不出三次,負責這件事的人,不是被挖眼,就是被剁手,甚至被活活杖斃。奴隸賤如牛馬,主人随口一句定生死,本就是很稀松平常的。
沈遇竹冷眼旁觀,等着雒易什麽時候厭膩了自己的敷衍,也痛痛快快賜他一死。但他愈是把生死置之度外,雒易愈是不肯叫他如願。他們是截然不同的人,一者行到山窮水盡,也要掙出一條生路,一者卻最愛舒展本性于天地之間,自甘于随波逐流。他們固守着以己度人,彼此猜疑,既無法明了對方,也無法明了自己的心。
但這不妨礙他們在不勝繁劇的長夜裏,共享這一點春日遲遲的閑裕。直到沉醉的春風竟也醺得雒易不能免俗地萦腸百轉起來,便一手支着頭,百無聊賴地望着對面之人漆黑的鬓角:
“沈遇竹,”他誠心正意地發問,“忍恥含垢,假裝出一副無怨無恨的樣子,不辛苦嗎?”
沈遇竹只是垂目看着書,似有若無地輕笑了一聲。
所謂面首,面取自容美,首取自發美。容貌自是天成,但若非精足血健,心寬體胖,絕不會有這麽一襲青黝黝的好頭發。羞辱,苦役,加諸于身,竟被他像是抖落塵埃一般輕易拂過了。雒易從未想過有這樣一種對待苦難的麻木不仁的态度,這讓他加倍地不滿和怨憤——加害者比受害者更拘泥和執着。這看似荒誕,卻是最常有的事。
仇恨毫無助益。沈遇竹對自己說。對他這種人來說,承認恨一個人比承認愛一個人還讓他難堪。憤怒只不過是對自己無能的恐懼,仇恨只不過是對優勢者隐秘的嫉妒。他怎能承認自己擁有這種不體面的特質呢?
他需要的是耐心地蟄伏,冷靜地計算,以及猝不及防出手,便可一招制勝的時機。
雒易不知道的是,在每個仿佛無有盡頭的漫漫長夜裏,沈遇竹獨自一人枕着雙手,仰面躺在馬廄酸臭潮濕的柴薪之上,忍受着肢體的疲憊和傷痹,凝視着椽梁上不折不撓吐絲結網的蜘蛛,靠微薄的希望殘喘振作着……阖上雙目,去想象着嶺間白雲,陌上芳草,山奔海立,沙起雲行,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情掌故,種種可驚可愕可憐可愛之狀*……那些他眷戀不已的酣暢淋漓的自由……
盡管他不願承認,但這些慰藉心靈的美妙願景,總難免有一部分與雒易有關。
終有一日……
“——禀告先生,人已帶到!”
耳畔是武士一聲長報,只聽得許多淩亂跫音紛至沓來,誰的铠甲撞擊在地上,铿锵一聲清響。
沈遇竹睜開了雙眼。
*“……遂乃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雲行、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原文出自明代袁宏道的《徐文長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