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君子留命
“呼”的一陣寒風,沖開單薄門頁,挾裹着初春氤氲的草木腥氣,低回盤旋在這方寸鬥室之內。雒無恤瞪着這十六個字,只覺一陣冷意。雒易心內亦是驚濤駭浪,閃過千般念頭。他屈指輕叩那張薄紙,道:
“無恤,你怎麽看?”
聽得叔父問詢,雒無恤忙在紛亂的腦海中梳理出頭緒來:“我……我看這上半句,應該是謀事之人給沈遇竹通風報信,說來尋他的那個‘屏飛羽’實際并非青岩府門生,須得小心提防;後半句……這‘留命’二字,指的自然是延年保命的意思,君子當然指的是沈遇竹自己了。我猜想……這是對方叫沈遇竹耐心等待富子駕臨,屆時沈遇竹就可安全無虞,對不對?”
雒易道:“大體不錯,只是這‘君子’指代的是誰,還需要細細斟酌。沈遇竹雖有名節之辱,卻無性命之憂,何來保命之說?”
他咬牙冷笑,“你不妨再想想,當年和富子有牽連,如今在我們手下又有危急存亡之虞的‘君子’,還會是誰?”
雒無恤凝神細思,忽然臉色“刷”地變白了:“您是說……這個‘君子’,指的是桓莊之族?”
雒易道:“不錯!沈遇竹既然能看穿我對代國的圖謀,一定也看穿了我對桓莊之族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殺心。富子此人頗有智計。當年我之所以提前通知富子逃亡,正是為了避免富子和其他公族對質,壞了我分而擊之的大計。我本以為他流亡到了楚國,山遙水闊,絕無回歸之日,卻想不到沈遇竹能如此神通廣大,将此人哄了過來!倘若沈遇竹對桓莊之族進行預警,又兼富子的佐證,我們圍剿公族的計劃将功虧一篑——或是更糟糕,公族狗急跳牆铤而走險,糾集府兵反咬我們一口,那時、那時——”
雒易長身立起,心內焦躁,負手來回走了幾步,自語道:“哼,終日強顏裝出一副優容安逸的模樣……卻在這左右不滿十步的狹室之內,暗中謀劃、夜夜思籌,盡是如何将我反将一軍——他到底算到了哪一步?又會在何時動手?是明日深夜時分?是今日上朝之時?雒氏大部分的兵馬尚在常山,至少也要兩日才能全軍趕回,他定會在今明兩日動手,莫非我便只能坐以待斃?”
雒無恤越想越是膽戰心驚,正欲開口,卻聽一聲長報:“禀告君侯,前去捉拿書儈的人回來了!”
“如何?”雒易急忙問道。
侍從單膝跪地,慚愧道:“請君侯恕罪!想不到那個書儈是個武藝不凡的高手,竟在十數人的圍追之下僥幸脫逃。不過,那人在打鬥間匆忙遺落下一物,呈請君侯過目——”
那侍從展開雙手,掌心托着一束一指大小的帛書。雒易展開來一看,上面用鐵線篆字細細寫着:“雒氏兵馬,盡在常山,應乘機攻其無備。請君稍待于驿館,我即與公族前去接引。君之複興,我之雪恥,只在今日。”
雒易面若寒霜,緊緊攥着帛書,“沈遇竹,”他自言自語地冷笑道,“你想看我坐守窮城、束手待斃?焉知我不能搏一搏!——來人,整頓兵馬,和我速去城外驿館——我們要趕在富子與公族見面之前找到他,讓他永遠無法說話!”
日晷的光影已推移到了卯時,雒氏剛剛入廄、還未來得及卸下鞍具的戰馬又奔馳在了绛城的黃土大道上,騰起一陣陣惶促的埃塵。
越往城郊,蒙蒙的霧霭越重,飽蘸着雨汽的天幕層層疊疊裹着晨日,間或掠過一抹蓄滿風雷的烏雲,沉沉攘攘,仿佛要從四面八方傾覆碾壓下來。雒易望着四周荒涼的密林,忽然心中一動,“籲”的一聲勒住了馬。
“此地……叫什麽名字?”。
Advertisement
屬下答道:“回禀君侯,此地曾經是前朝一處廢棄的祭臺,後來山野村夫管這兒叫‘鶴鳴丘’。”
雒易微微哂笑:“果然是不通世務的山野村夫,鶴可鳴于湖泊沼澤,可從沒聽過長鳴于丘陵……”他忽然想到了什麽,雙眸驀地睜大,猛地轉向道旁斷折的殘碑。
他胸中突突直跳,按辔緩緩行到那一座被薜荔女藤纏繞的斷碑之前,揚鞭一甩,揭開那些重重裹覆的藤蔓,露出了碑上三個陰刻篆文:
留命館。
心念電轉之間,雒易什麽也明白過來了,明白了何為“留命”,明白了誰是“君子”——他五內如沸,疾勒缰繩,喝道:“快撤——”
話音未落,一只羽箭自遠處激射而來,牢牢釘穿了綠耳的右眼!綠耳一聲凄厲的長嘶,吃痛發狂,淩空高高躍起前蹄。雒易眼明手快,一拍馬鞍,借力躍下馬背。倉促之間擡頭四顧,卻看見那座早已荒廢的祭祀高臺上,密密麻麻冒出了全副武裝的武士,居高臨下,已然将他們包圍在這密林之中。
滿高臺列陣俨然、蓄勢待發的弓箭手之中,唯獨一人已然收起長弓,扶在臺沿,從從容容俯瞰戰局。窄袖胡服,玄冠玉簪,身後負着弓,腰間系着珏,清逸勃發,簡直像個春日無事來踏青嬉游的富家子。
周圍的人仰馬翻、驚呼錯亂,雒易全然罔顧,便只緊緊盯住他。那是形容裝束全然陌生的沈遇竹,卻帶着他再熟悉不過的、淡漠近乎無心的眼神。
——既無狂喜,也無怨怒。
漫天箭矢齊發紛亂如雨,臺下兵慌馬亂哀嚎盈空。沈遇竹視若無睹,只抱起手臂,輕描淡寫地嘆息了一句:
“可憐的綠耳。”